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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闲人 第355节

  于冕脸色一白,手中捧着的金盏脱手掉落下去,发出一声脆响。里面盛的茶水洒了一身一地也犹如未觉。

  “难道……难道那苏默,他……他真的……真的……他怎么敢?他怎么敢这样?!他这是要做什么?他究竟要做什么?他疯了不成?不,他这是渎职!他这是有负君恩、罔顾君命!大逆不道!大逆……咳咳,咳咳…….老夫要弹…….弹劾他!弹劾他!咳咳咳咳……”

  下一刻,他忽然如同疯癫了一般,豁然大叫起来。激动之余,一连串的咳嗽声不绝,似乎下一刻就要一口气上不来去了似的。

  顾衡眼底一抹深深的失望闪过,却又万般无奈的上前扶住,一边轻轻抚着他后背,帮他顺气,一边淡然劝道:“东翁莫急,东翁莫急。”

  口中这么说着,心中却道:这一切都是你一意孤行,不听我劝导致的,此时又骂什么人家有负君恩、罔顾君命、大逆不道的?若真论起来,这些名头怕是都应该按在你头上才是。

  至于苏讷言为何会掳去蒙古二王子,怕是其中另有别情。而眼下这情形,若真有了蒙古二王子这张牌,又何尝不会是一种变数?总好过这般不死不活的,被人软禁在这儿强百倍吧。

  事到如今,正应该想法子联系上苏默,然后借力发力,索性强硬起来扯开一道口子,这样才能争取到一线生机。

  可这位东翁倒好,这时候了竟然还要叫嚣着弹劾人家,推倭过错,那岂不是正中蒙古人下怀,给人机会对付咱们吗?

  东翁年纪真的大了,再也不复昔日精明了。甚至便连为人处事,都开始变得昏聩起来。看来,此番过后,若能侥幸脱身,也是自己离去的时候了。否则再这般下去,怕是自己绝落不下好下场。

  于冕在顾衡的安抚下,好歹算是慢慢顺过来气了,但犹自喃喃咒骂不已。却不知道,他这番做派,已然让自己最信任的幕僚,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耐性。

  “星吉,你说,咱们……咱们现在,如之奈何?那个小竖子……”他气喘吁吁的挣扎坐好,总算是停了口,念及眼下的状况,不由的又巴巴的向顾衡问道。

  顾衡没说话,自顾在屋中来回踱步沉思着。半响,才抬起头来,眼中露出莫名的光泽,轻轻的道:“东翁,不能急。等,只有等他们来了,或许就是转机之时……”

  于冕目瞪口呆,不可置信的道:“等?等他们来?那小竖子竟还敢来?怎么可能......”

  顾衡轻轻的吐口气,轻声喃喃的道:“会的,他一定会来的。”

  

第565章:功当封侯

  

  “他一定会去!”

  同样的话,在乾清殿里响起。李东阳垂眉低首,恭敬的向皇帝说道。

  弘治帝哦了一声,不置可否的道:“何以见得?那小子可谓胆大包天,却不是个没脑子的。”

  李东阳呵呵一笑,点头道:“正如陛下所言,苏讷言年纪虽小,却是算计精深,连老臣都从不敢小觑与他。但也正是如此,老臣才料定他必去。”

  这话一出,大殿上侍立着的英国公脸色微微一变,霍然抬头看了李东阳一眼。其他人也都是有若有所思之色。

  李东阳号称李谋,向来以多智著称。能让这位以多智著称的内阁辅臣,自称不敢小觑,这得是多高的评价了?

  但问题也正在这里。倘若是一个四五十岁的人得到李东阳这个评价,当然是一种极高的赞誉。可苏默才不过区区十六岁而已。若是一个连成年都算不上的孩子,就让一朝首辅对其心机忌惮,这很难说是一种赞誉,而是一种捧杀了。

  偏偏这种手段让人又无可挑剔,谁也说不出什么来。英国公和定国公二人相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无奈。但无奈的同时,也都兴起一股愤怒。

  你一个堂堂大学士、当朝的内阁大臣,何以对一个孩子竟下此手段?李宾之,这实在是太过了!

  弘治帝眯着眼没说话,仿佛对此毫无所觉,只是静静的等着下文。

  李东阳目光微扫,将所有人的神情都尽收眼底,心下暗暗冷笑不已。低着的头的眼中,却闪过一抹极悲痛的神色。

  他又何尝不知今番出手实在太落身份?可为了自己那可怜的孩儿,却终是要有个交代的。

  眼下只打个伏笔,你们便接受不了吗?哼,这才是开始,咱们且行且看吧。

  “前番草原大乱,不但涉及整个漠南漠北,甚至连罗刹国都被卷入其中。这般乱局,对各方都极为不利,但唯独对我大明却是最为有利。而作为整个乱局的殆始发者,苏副使实是令其等恨不得杀而后快。

  这种情形下,若是只凭着一个我朝钦差使臣的身份,很难保全自身。而寻机拿住人质,虽稍嫌无赖,却正是一步绝好妙棋。

  是以,老臣以为,若是没有拿住蒙古王子事,或许苏副使还不一定敢往王庭走一遭。但如今有了凭仗,那便再也没有比此时更好的机会了。

  以苏副使的能力,臣当先在此恭贺陛下,此番使蒙古,必能马到功成。”

  他侃侃而谈,言语间全是对苏默满满的赞誉。若是不知道内情的,定要以为这老少二人为忘年交了。

  弘治帝笑着点点头,眼中却有一抹莫名的光芒一闪而逝。嘴上又问道:“那前番卿等所定,联姻蒙古公主之事,是否要有变化?”

  李东阳摇头道:“不必,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两条腿走路总是比一条腿要稳定些。苏副使那边固然能做到最好,那便是再好没有了。而联姻之策,既不会影响苏副使的发挥,或许还能成为其一个有力的补充。”

  弘治帝便点点头不说话了,眼神却瞄了旁边的英国公等人一人。

  今个儿这番小朝会,本就是英国公听闻了苏默再次出现,连破蒙古大军,还抓了包括二王子乌鲁斯博罗特,以及三军主将粘罕帖木儿在内的大批蒙古俘虏的消息,这才来求见皇帝的。

  前番苏默诡异的失踪,让老国公又是焦急又是担忧,尤其是义弟苏宏的离去,更让他惭愧不已,深感大失颜面。义弟千里迢迢而来,以两家先祖的交情,只求了自己对苏默照顾一二的要求,结果以他堂堂国公之尊,最终却演变这么个结果,英国公简直就差钻地缝了。

  这次一听说苏默的消息,而且又是这么劲爆的一个消息,他当即反应过来,这事儿一个操作不好,怕是小苏默要有大麻烦了。不用别的,只要有人借此提个擅起边衅的罪名,那便一切都不好说了。

  是以,老国公干脆便抢先一步,直接先一步过来给自家侄儿站台,提前堵住所有人的嘴再说。

  结果便是皇帝听了他的言词后,当即便招几位朝臣共议此事。但让英国公没想到的是,李东阳根本没给任何人机会,直接先给此事下了定义。但虽然是平复了英国公忧虑的隐患,但却埋下了更隐晦的杀着。此中结果究竟会如何发展,实在是未可知了。

  他这里正患得患失之际,忽然感到衣袖被人扯住,扭头看去,却见定国公正朝自己使眼色。

  微微一愣后,猛然醒悟过来。偷眼觑去,果然见弘治帝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看过来,眼中意味难明而又深邃。

  英国公心中微微一沉,但随即转了转眼珠,抱拳拱手道:“陛下,李大学士讲的那些什么这计那计的,老臣是不懂的。老臣只知道,此番一战,老臣那侄儿浴血艰辛,卧冰抱雪,一战先擒敌酋,再战大破万骑,当称的上我朝土木堡以来的不世奇功啊。

  此既是将士用命、报效君恩之举,然又何尝不是陛下慧眼识珠、捡拔良才所致?

  臣以为,别的且不说,单就此功而论,便当为陛下贺、为社稷贺、为万民贺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话一出,堂上所有人都忍不住转头,暗暗大骂这老东西无耻之尤。好歹你也是个当朝一品的国公爷啊,这么毫不掩饰的*裸的拍皇帝马屁真的好吗?节操呢?下限呢?你们武勋们的傲气呢?

  你大爷的,你个老东西不但自己不要脸了不说,竟然还大言不惭的妄图给你那侄儿扣上个盖世奇功的帽子,这真真是得寸进尺、呲鼻子上脸了啊。

  弘治帝也是微楞,但随即呵呵轻笑起来,目光瞟了李东阳一眼,饶有趣味的笑道:“那依老国公之见,朕是不是该赏些什么啊?哦,诸位臣工也都说说,有过必罚、有功当赏,朕可不想落下个赏罚不明的昏君头衔啊。”

  这话一出,众人哪还敢再无动于衷,纷纷躬身拜倒,齐声道:“臣等不敢,臣等有罪。”

  弘治帝哈哈一笑,大袖一挥令众人起身,目光在众人身上一转,看向英国公道:“便英国公先说说吧,你既然为苏默请功,那当如何封赏?”

  英国公抱拳一揖,随即起身一本正经的道:“陛下差矣,赏功罚过,皆有定律,岂是臣所能置喙的。自当有兵部清算司按律执行才是。”

  大殿中,兵部尚书马文升当即就一哆嗦,好悬没张口大骂出来。你们两方斗法,何以要拉老夫下水?这郁闷个天的,真是没事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啊。

  老头儿心中嘀咕,上面弘治帝却哦了一声,目光转了过来,温言道:“马爱卿,如此,便请你说说吧。”

  马文升这个隔恙啊,可是皇帝问话又不能不答。微微沉吟了一下,也懒得再去多计量,当即抱拳禀道:“我朝军功,临阵斩十级者,即可晋升一级;擒、斩敌酋万人将以上,当可封爵。若以此而论,此番苏副使之功,当封千户以上侯爵。然具体数目,须陛下定夺。”

  老头儿一板一眼,犹如背书一般说完,便躬身一揖退了回去。爱谁谁去,既然非要老子说话,老子便按律而告。至于执行不执行,又或怎么执行,请了,那不该是老夫该管的,陛下您自己玩吧。

  弘治帝有些傻眼,哭笑不得的瞪了这老家伙一眼,却也只能悻悻的点点头。

  这马文升乃是景泰二年的进士,先从御史干起,一路积功到眼下的兵部尚书。至此今日,已然是历经四朝的元老,德高望重,也最是老而弥辣、刚硬耿介。

  这么一个老资历,他要是铁了心不给面子,饶是弘治帝也拿他没办法。只是封侯……弘治帝砸吧砸吧嘴儿,不由的一阵苦涩。

  那苏默本就是自己当时一时兴起,又想着照顾英国公的情绪,这才超级拔擢,以传奉官的方式举拔为钦差使者的。因此,朝中朝外,不知被多少人诟病,甚至还有人明言自己这个皇帝要开始昏聩了,担心自己要行前朝先帝事。

  如果这次再来个封侯,弘治帝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那将会是个什么样的场面。

  他方才点名马文升的本意,原是希望他能领悟自己的意思,随便打个哈哈将问题转给内阁或是干脆驳斥回英国公都行。可谁曾想,这老东西竟是直接将皮球给踢了回来,让他这个天子可坐蜡了。

  “马老尚书果然是公正之人,真乃我朝楷模啊。”不等他想出应付的言语,那边英国公张懋又跳了出来,满脸激动的挑着大拇指大声赞道。

  弘治帝顿时脑门一黑,好悬没气出个好歹来。这老杀才,怎么哪儿都有你呢?你不是说不插手吗?这尼玛又迫不及待的跳出来是几个意思?

  马文升说了什么吗?那不过是照本宣科的说了军功律法而已,你他大爷的激动个毛线啊!

  弘治帝心里恼火,偏又拿这老滚刀肉没法儿。这下便是再想找借口也不可得了。没听那老杀才都说了嘛,马文升口述的军功律法便是公正,自己要是不按律封赏,岂不就是说他这个皇帝不公正了?

  这个老杀才!弘治帝恨恨的瞪他一眼,很想过去掐死他。英国公却一脸的无辜,好像完全没意识到任何不妥似的。这把皇帝憋得。

  “咳咳。”这个时候,从头到尾没出声的刘健忽然轻咳了两声,顿时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弘治帝心中大喜,急忙期盼的看过去。

  刘健也是无奈了。他虽然生性耿介,但却不代表他是傻子。自家老友李东阳和英国公之间的争斗,他自然是再明白不过了。也正是因此,他才一直克制着,不愿搀和其中。说到家,两人相争不过只是为了一个小儿,终归影响不到国家大局。否则,无论是哪一方,也休想让他轻易放过。

  但是到了此刻,眼见皇帝被挤兑到墙角了都,却让老刘健看不下去了。

  

第566章:暗流

  

  “诸公皆大臣,陛下依为臂膀。如今国朝中兴,正不知多少大事悬而待决,如何只斤斤一事纠缠?所谓功必有偿、赏必有依,一切便按律执行便是。

  然今钦差副使者苏默,犹游于大漠之上,虽有斩获但所命未全。与其现在计较尺寸何如待其归后合并议之?此老夫拙见,但望诸公慎思之。”

  刘健不怒自威,站在堂中郎朗而言,一番话出口,下面众人则都面面相觑,互相看看,俱都有些讪讪。

  弘治帝满面欣慰,频频点头不已。先是挥手请刘健坐了,这才转目看了众人一眼,最后目光落在英国公张懋身上,温言道:“英国公,朕自知晓苏默之功,必有赏赐。然亦如刘爱卿所言,何不欺之其全功而还再议?此,朕与刘爱卿同,卿家勿复多虑。”

  张懋心中长叹,满是无奈。他原本想着先给苏默弄张护身符来,便到时候完不成皇命,归来也不好有人说话。却不料刘健一番话连消带打,生生的化解了他的谋算。此刻皇帝既然已经定了调子,他倒是不好再咬着不放了。

  不过好在让皇帝亲口承认了苏默掳蒙古王子是功不是过,倒也算是达到了基本目的了。当下出班,谢恩不再多言。

  弘治帝见终于将这个老流氓打退了,心中大松,又再温言抚慰了几句,这才笑着看向众人道:“两日后便是今年第一次大朝,诸卿家当励精堪酌,用心于事,不可懈忽。”

  众人连忙起身,齐齐口称遵旨。

  弘治帝点点头,便要退去。却忽有一人抢出,拜伏丹墀下,颤声道:“陛下,臣有本奏。”

  弘治帝一愣,凝目看去,却见正是吏部尚书屠滽。只得又罢了到嘴边的言语,温声道:“老卿家快起,有何事要奏,只管说来便是。”说着,以目示意旁边侍立的杜甫。

  杜甫忙上前扶屠滽起来。屠滽却摇摇头,从袖中摸出一本折子,颤巍巍双手递上。

  杜甫无奈,转头看向皇帝。弘治帝目光沉了沉,微微颔首。杜甫这才接了,转身呈递上去。

  弘治帝就御案上翻开折子,但只刚看了几行,便猛的面现动容,豁然抬头看向下面,失声道:“老卿家,你……你要致仕?”

  这话一出,众皆一惊。

  屠滽匍匐在地,再三拜了几拜,抬头道:“臣启陛下,臣自成化二年,得中三甲,先帝不以臣鄙薄,委以重任。后又陛下以臣老持,不吝先后以兵、吏二部托之,恩厚义重,臣无时不感铭心中,战战兢兢,克己以任。赖天子圣明、群贤周全,侥幸从未有大过遗漏。然今老臣年已耳顺,老迈昏庸,渐已力不从心。臣原不当惜此残躯,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然国事重于山岳,岂容丝毫之谬。若恋栈不去,唯恐有负君恩,有损社稷,若此,何颜于他日以对先帝?是故,今日伏启陛下,求乞骸骨,允臣归于泉林之下以待其时,则臣必感激涕零,唯望来生有幸,再为陛下之臣,以报隆恩。”说罢,又再叩头下去。

  弘治帝手足无措,起身从御案后转出,亲手来扶。屠滽不敢违拗,只得颤巍巍爬起,眼中却已微有发红。

  弘治帝拉着他手不肯放开,摇头道:“老卿家何以如此?朕若有过错,卿明谏便是。朕虽不才,自诩非不纳忠直之君。如何竟使老卿家起了求去之念?朕不允,绝不能允!”

  屠滽老眼湿润,泣道:“陛下自登基以来,勤政爱民、恭简仁厚,亲贤明而远小人,励精图治,何来过错之说?此番实是臣自觉老朽,不堪驱驰,在其位难承其职。强自恋栈,非国家之福,亦愧对陛下信重。还望陛下三思,以社稷为重,准了臣的乞去吧。”

  弘治帝只是摇头,亲自扶他坐了,自己低头来回踱了几步,这才抬头道:“朕以中人之姿以临天下,至今稍有所成,实多赖诸卿尽心扶持所致。而此中,尤以几位老臣不辞辛苦,方有今朝中兴气象。老臣屠滽,忠禀直正、敢言公谏,数次呈陈,针砭时弊,无不对社稷国家有大利,此间之功,毋庸赘言。今屠卿既然身有不适,朕岂是不恤寡情之君?便许卿家留朝修养、善加调理便是。然则致仕之事,不允!此,无复再言!”

  至此,便是最终决断了。旁边众人也都纷纷出声相劝,屠滽眼底闪过一抹失望,却终是无奈应了。

  经了这一事,弘治帝心中便有些烦躁。强忍着性子摆手道:“罢了,诸卿可还有别奏?”

  他问出这话,原是暗示众臣退下的意思。谁知道,偏今日注定要多事一般。随着他语声刚落,又一人出班高声道:“陛下,臣请奏。”

  弘治帝当即就是一僵,扭头看去,眉头不觉微微一皱。这人却是左都御史闵珪。

  若说弘治帝于朝中诸大臣心中排个次序,那这些都察院、御史等人,绝对是最头疼的前三甲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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