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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闲人 第40节

  王懋顿时来了精神,轻咳两声,端正道:“此之谓汉语拼音。”

  王泌一愣,诧异道:“汉语拼音?不是梵语?却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家,又为何解?”

  王懋顿了顿,脸上有激赏之色闪过,缓缓的道:“汉语拼音者,乃是为汉字注音释读之法,却非什么名家所出,实实乃是出自一蒙童之手。”

  王泌嫣红小嘴张大,脱口道:“蒙童?”

  王懋点点头,随即叹口气,苦笑道:“正是蒙童。此乃是武清教谕赵奉至使人送来的,说是武清县蒙童,叫苏默的所创。此子今年不过十五,前些时日,赵奉至曾上教谕改革折,据言也是多出此苏默所说,为父令其祥言之,不料此番来了,便多出了这般物事,真奇思妙想。哦,对了,除此外,还有这个。”

  说着,低头往桌上找了,从中又抽出一份纸箴,用手指点了点,递给王泌。

  王泌接过,一目十行掠过,随即抬头道:“这当是断句之法吧?”

  王懋点点头,眼中却露出思索之意。

  王泌动容,然而随即微微蹙眉。

  王懋看了看女儿,眼中露出赞赏之色,笑道:“我儿想必也想到了。”

  王泌点点头,道:“是,以女儿浅见,此法好是好的,推行却须商榷。”

  王懋赞赏之色更浓,满意的点点头。自家这个女儿不惟惊才绝艳,更难得的是,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出其中潜藏的危机。

  正如赵奉至当日看到这断句法时一样,此法推行,必当谨慎小心,否则落入有心人眼中,极易被人构陷。

  如今朝堂之上,固然是君子群群,却也有那魍魉之徒。说不得给套上个妄议圣人之言的罪名,凭生波澜,不可不防。

  正思虑间,却听王泌又咦了一声,道:“爹爹方才说武清苏默,可是那作临江仙之苏默?”

  王懋长眉一挑,哦了一声,道:“我儿亦知《临江仙》?”

  王泌眼中一抹异彩划过,点头道:“此曲惊艳,道不尽慷慨豪迈之意,儿却素喜其淡泊飘逸之气。原道作词之人,必为老迈经历之士,全料不到竟是如此年少之才,今日又见此汉语拼音法、断句法,方知世上真有生而知之者,儿不如也。”

  王懋哈哈大笑,抬手拍拍王泌素手,傲然道:“泌儿何须自谦,你之才,不知胜却世上多少所谓才子。便这苏讷言,也不见得就差了他。”

  王泌抿了抿唇角,笑而不语,眼中却有光华闪动。苏讷言吗?却不知此人还有何等本领,真让人期待。

  王懋那边笑罢,却起身在屋中踱步,面露思索之色。

  王泌微一凝思,便笑道:“爹爹可是在想举荐之人?”

  王懋一惊,随即点点头,微微皱眉道:“那断句法也就罢了,这汉语拼音法却是非同小可。自仓吉造字后,又有说文解字、九韵诸法,皆为瑰宝。这汉语拼音法,直可堪与比肩,若不荐之,为父空担这学正之职。只是……”说到这儿,不由顿住,皱着眉微微摇头。

  王泌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笑道:“爹爹可是犹豫,该当向哪位阁老推荐?”

  王懋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叹道:“向哪位去说固然是其一,但是这苏讷言的身份,也是个麻烦。”

  见王泌诧异,便解释道:“方才说了,这苏讷言只是个蒙童,据说连个秀才都不曾考中,这般身份偏弄出如此神物,这……这……”

  王泌一呆,这才省悟过来。想了想,忽然笑道:“爹爹何必多想?爹爹身为大学正,管理的虽是功名,考校的却是学问。为国选才,固然是选人才,又何尝不是选器材?至于那苏公子,呵呵,能作出临江仙,又能创出这汉语拼音法,女儿却不信区区秀才都考不中。其中必有缘故。再者说,就算真个如此,也没有什么。女儿曾闻,景泰、天顺年间,曾有位杨大学士讳善者,便以区区秀才功名得列阁臣之位,极得当时英宗陛下倚重。既有此辄,何以不能有今日蒙童出大才?爹爹却是着相了。”

  王懋猛地一惊,先是若有所思,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心中由是开朗。

  上前就桌上纸箴收拾归拢,一边欣喜道:“我儿说的是。为父身在其位,当谋其政。但为国之责,何忧其他。去,叫人备车。”

  王泌抿嘴一笑,脸上欢喜。一边起身让丫鬟去喊人备车,一边问道:“爹爹忒性急,便这一晚都耐不得。可是要去晦暗先生那儿?”

  她说的晦暗先生,便是如今的内阁首辅刘健。原本内阁首辅是徐溥,徐溥字时用,号谦斋,景泰五年进士,至华盖殿大学士,于内阁辅政十二年,生性凝重有度,历三朝辅政,乃是其时极有名望的大儒阁老。

  只是如今徐溥年事已高,又兼犯眼疾的厉害,数次请辞,皇帝皆不准,直到上月,终是卸下首辅之仁,却仍叫留京休养,以备问国事。并加授少师太子太师衔,圣眷倚重可见一斑。

  及至此时卸任了首辅之位,接任的便是刘健了。刘健字希贤,号晦暗,天顺四年进士。此时接任内阁首辅,更加了少傅太子太傅,改武英殿大学士,是自徐溥后有名的贤臣。

  如今内阁,徐溥卸任,便只三位阁臣,刘健为首,次辅便是李东阳,再次便是谢迁。

  王懋此时要见阁臣,按例自当便是刘健了,故而王泌有此一问。

  只是王懋听女儿这么一问,却是手上微微一顿,随即摇头道:“不,去见李宾之。”

  王泌一愣,挑了挑眉梢:“李少保?”

  李少保便是李东阳了。李东阳字宾之,号西崖。自弘治八年入阁,去岁受命编纂《大明会典》。至今年太子出阁,便领了太子少保、礼部尚书衔,兼文渊阁大学士以教授太子朱厚照学业。

  王懋点点头,抬头看了微微蹙着眉头的女儿一眼,叹道:“刘希贤性直方正,恐难转圜,若拗了反倒不美。李宾之虽为次辅,却颇圆融,由他提议,便少一分阻碍。”

  王泌眉头略展,却欲言又止。

  王懋收拾好,于袖中藏了,走到女儿身边拍拍她肩头,笑道:“如我儿所言,我自为公心,何必多想?何况我与他同年,先去见他也是应有之义。”

  想了想,又道:“不若泌儿与为父同去,权当寻常走动就是。”

  王泌迟疑了下,随即应了。伸手虚扶着老父胳膊,出了门对身边丫鬟道:“鹿亭,去,备上两件头面绸布与李家夫人见礼,总不好空手上门。”

  那俏丫头脆生生应了,蹦跳着去了。

  这边王懋领着女儿上了车,摇头苦笑道:“何须这般,总显着刻意了。”

  王泌笑笑不语,眼中却甚是坚定,王懋便不再多说。他和李东阳是同年,这个同年不是年龄相同,而是说两人都是天顺七年进士。后来李东阳殿试二甲第一,取为庶吉士,王懋则为二甲之末,入了翰林院。

  两人素来交好,曾有联姻之意。只是王泌对于李东阳长子李兆先总是不喜,这才渐渐淡了。王泌每每与李家往来,礼数周到,也是一种疏离的表示,王懋甚为宠溺这个女儿,故而虽心中遗憾,却也只能默许。

  车声粼粼,两家同处一坊,并不用多久便已到了。

  与王懋这个大学正相比,李东阳身为内阁次辅,权位却是重的多了。由此,李府大门外便是这晚间也是往来不绝,各部拜访的官员、投帖的学子、慕名的清客儒士不断。

  王懋使人将车在后门停了,由门子引了直接进了后堂。待得下人奉上茶,堂外脚步声橐橐,门帘启处,两个人迈步而入。

  当先一个五十上下的清矍老者正是李东阳,跨门而进之际,便抱拳笑道:“勤子怎的转了性儿,这般夜了竟肯往我这来了?”

  王懋字勤子,两人乃是旧交,是以有李东阳这般称呼。

  王懋笑着起身,也抱拳笑道:“宾之欺我,偏那些阿谀之辈来得,某便来不得?如今你为次辅,某却也要为前程奔走一二啊。”

  李东阳苦笑,指着他笑骂:“好你个勤子,竟也来消遣我。”笑着,转向一旁的王泌,点头道:“泌儿与世叔这儿却是生分了,当多来走动才是。”

  王泌叉手腰间见福,恭声道:“是,侄女儿见过世叔。”语气恭敬,却是少了份热情。

  李东阳也不在意,摆手请两人坐了,身后跟着的青年却是赶忙上前,冲王懋大礼相见,口称伯父。

  王懋颔首微笑,点头道好。那青年又转向王泌,拱手微笑道:“妹妹与上次相见又清减了,却更多了几分仙姿飘渺,让愚兄都有些自惭形秽了。”

  这青年不是别个,正是李东阳的长子李兆先。这李兆先字贞伯,自幼聪敏超人,更兼家学渊源,甚有才情。时人称其更甚乃父,是京中有数的才子。只是个性好寻花问柳,游侠无度,让李东阳也是颇为无奈。

  曾有言说李东阳曾就此特意留书劝谏:今日柳陌,明日花街,焚膏继晷,秀才秀才。

  李兆先见到父亲留字后却挥笔应答:今日黄风,明日黑风,燮理阴阳,相公相公。

  父子俩应答的啥意思?李东阳的意思是说,儿子啊,你整日里的寻花问柳的,日日依红偎翠的,不是一个读书人应有的行为啊。

  李兆先便回答老爹说,我这是调理阴阳,遍察诸风,可不正是学老爹你相公的行为吗?

  由此,时人称为笑谈。但也从中可见这李兆先的性子。这种性子,若是放在宋代,又或是两晋,当是风流激赏。但在大明时代,落在王泌这样的女子眼中,能待见了才叫见鬼。

  是以,对着李兆先的讨好,王泌只是淡淡的点点头,微微一褔见礼道:“不敢当世兄之赞,小妹有礼。”言罢,便不再多言。

  她本清冷绝艳,这般淡淡的神气,更托的多出几分神女雾隐,似近实远。

  这世上对男子吸引力最大的,便莫过于这般若即若离,更何况与李兆先这好美色的?眼见着这女郎清妍不可方物,心下便如猫爪挠也似,两眼一片火热。

  只不过他终归是个有出身的,心中再怎么火热,在这个场合也不会如村夫野汉一样纠缠。当下只得压下满心火热,笑笑点头,转身在自家老爹下首坐了陪客,耳中听着两老说话,心神却始终系在王女身上。

  李东阳了解自家这个儿子,但对于能讨了王泌为儿媳自是喜闻乐见,当然不会去阻挠。

  而且,以他对王懋的了解,王懋这么晚来找他,肯定是有事儿,当下便只当不见,便问起王懋来由。

  王懋心里有正事,听闻问起,当下便从袖中取了文稿,将来意说了。言中对苏默自然颇多赞誉之词,李东阳心下好奇,接过文稿仔细看了起来。

  旁边心神全在王泌身上的李兆先,立时便发现老父和王懋说起某个名字时,王泌眼中的光泽全然不同,心中一动,忙也侧耳细听。这一听,却不由的是心中又妒又嫉,直如毒蛇噬心一般。

  

第五十二章:常有小人卖毒舌

  

  “嗯,有些意思。这个,是梵语吧?某曾从一些古籍中似乎见过。”李东阳指着纸上文字旁的拼音问道。

  王懋:“却没说具体出处,不过泌儿也说当是梵语……”

  “哦,侄女儿向来渊博,想来应不会错。嗯嗯,这个是啊的音吗?这个是……嗯,原来如此,声母、韵母,倒是同九韵一般,确实妙想……”

  “确实如此,泌儿也说佩服,呵呵。”

  “嗯嗯,这个…….”

  “这个苏默,可是武清作临江仙的苏默?”就在王懋和李东阳正专心看文稿之际,李兆先忽然开口问道。

  李东阳抬头诧异的看了儿子一眼,不明白这个儿子怎么忽然如此失礼,竟于此际插话进来。

  要知道大户人家,如王懋和李东阳这般交情的,两家走动时带着小辈相陪,实是一种亲近的态度,这便是常说的通家之好。

  但既是如此,相陪的小辈也仅是相陪而已,不得长辈允许,是不能随便插话的,虽不是那么严格,但也有失礼之虞。

  作为李家的长子,李兆先再怎么自身不好,但这礼节一项上却是从不会出错。是以,李东阳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却并未当场叱呵,而是采取了默许的态度,看看儿子究竟是为了什么。

  王懋也是一愣,但想想李兆先的文名,反倒释然。文人自古好诗词,听到好的诗词有些失态也是情理之中,故而只是点点头道:“不错,正是此子。”

  李兆先便露出沉吟之色,似乎有些为难,欲言又止的。王泌眼中划过一抹阴翳,冷冷的斜了李兆先一眼,随即垂下眼帘。

  她不像老父王懋,对于李兆先的种种所闻,实在是不耻至极。如今见这李兆先忽然冒然插话,以其心性,绝不会是什么好话。

  再瞥到李兆先眼中不期然划过的嫉妒,哪里还不明白,心中不由又是鄙视又是冷然。

  李东阳眉头皱起,沉声道:“贞伯,事无不可对人言,吞吞吐吐的,你书都读到哪去了?”

  作为他李东阳的儿子,自身不好可以改正,学问不够可以学习,但是失了气度,却是他不能容忍的。

  李兆先忙起身垂手,先对王懋躬身一礼,正色道:“父亲与世伯说话,晚辈本不该多言的,此是失礼,还请世伯恕罪。”

  他先认了错,李东阳神色稍缓。王懋摆摆手,示意无妨。

  李兆先又道:“世伯所言这位苏默,所作临江仙,晚辈是极佩服的。平日里与友人相合,也都叹服其才,说我大明圣天子在位,君明臣贤,中兴之景,始有贤才出世。”

  李东阳、王懋二人便都捋须微笑,微微颔首。李兆先虽有拍马之嫌,但当今之治确实当的中兴二字,世人也都称颂,推本朔源,身居阁臣之位的李东阳也好,身为大学正的王懋也罢,自然都属于臣贤的行列,对于这话自是听的舒畅。

  李兆先一番捧赞完了,脸上却又露出疑惑之色,微一迟疑,这才又道:“方才听二老议论这拼音法,确是奇妙。只不过父亲才说起梵语二字,倒让孩儿记起一事来,心中迷惑,这才失了礼数。”

  李东阳哦了一声,曼声道:“不知你记起了何事?又与这拼音法有何关联?”

  李兆先脸上露出赫然,咳咳了两声,惭惭道:“父亲当记得前日,孩儿与友人曾游白云山一事。”

  李东阳面色一沉,哼了一声。

  李兆先缩了缩脖子,又接着道:“那日在白云山上的白云观,却曾遇到一桩趣事儿。”

  说到这儿,话头顿了顿,偷眼看看李东阳,却见李东阳面无表情,只端着茶盏轻啜。

  “咳,那个,当日在观中,我等曾见了一位道人,说是号天机的,乃是白云观主的朋友。听闻,与武清县令也是方外之交,颇有交情。”他低垂着眼帘,曼声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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