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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闲人 第43节

  田钰拱了拱手,低头走入,那门户便又无声的关上。从头至尾,两人除了在门外交流了几句,再无一句说词。

  老仆看着门户关好,转身走出祠堂,将门关上,自己往台阶上蹲了,摸出一杆旱烟袋,吧嗒吧嗒的抽了起来,袅袅烟雾中,那张老脸皱褶堆叠,全然一副老实畏缩的下人模样。

  门后是一溜儿台阶,待到门关上,先是一黑,随即墙壁上忽然一亮,却是田钰晃燃了火折子点亮了一个烛台。

  往旁边掏摸下,却是一小截蜡烛,就着烛台点亮,迈步往里走去。曲曲折折一番,直走过数个岔路,这才认定其中一条进去。

  待到尽头,却是一处拱门。四下里全是光滑的青石铺就,拱门上垂着黄布帘栊。帘栊后一扇红漆大门,田钰轻吸口气,伸手就上敲了几下,停了停,然后又是几下,如是三番,那门轻震一声,缓缓打了开来。

  田钰面上不复先前平静,抬头间全是恭敬之色。微微弯着腰走入,转过一个照壁,却在一间屋子外停住,恭声道:“弟子田钰求见。”

  半响,里面传来一声低喝:“进来吧。”

  田钰恭声应了声是,上前推门而入,随即回身关好门,才往前疾走几步,在一个蒲团上跪了下来。自始至终只是低垂着头,不发一语。

  这间屋子看上去犹如一个小佛堂,四下里都挂着幔帘。有不知名的淡青色烟气飘渺,却不见什么供奉的雕像之类的。

  那个声音却在屋内响起:“说吧,什么事儿。”

  田钰趴在蒲团上,恭声道:“是,这些日子弟子又使人往南边去寻了,说是找了几个附和要求的,不日必将送至,供奉尊者。”

  那尊者哼了一声,停了一会儿,才道:“前回那个还未解决了?”

  田钰道:“是,如今越发势大了,今日凤水开了幕,武清周边亦有不少人过来。以目前田家之力,很难施为。”

  屋内半响无声,许久,那声音才怒哼一声,冷然道:“主上给了你田家多少支持,这许多年了还迟迟不能掌控全县,你田家,无能!”

  田钰低着头趴着,只应道:“是。”

  停顿了下,又道:“原本是按着主上意思,是要不露风色的掌控。武清县令庞士言胆小怯弱,县丞阚松、主播周春都各有心思,只要田家持续施压,再从中挑动,必将让县衙威望全失。到时候再寻机出头,将所有富户归拢,便是张家也只能屈从,则主上制定意图可期。只是如今忽然冒出个苏默,全无半分征兆,又手段百出,这才使之前谋划尽数成空。此中缘由,还请尊者明察。”

  那尊者沉默了一会儿,沉声道:“如你所言,这苏默竟真有这等本事?”

  田钰道:“是,此人不过十五,但出手却毫无痕迹可寻。天马行空一般,偏又多奇思妙想。”说着,又把今天凤水开幕的事儿细细讲了。最后道:“弟子惶恐,只是觉得此人若不早谋,或将成主上大害。是以,特来请示尊者。”

  那声音又是好久不语,这次足足等了一刻钟,那声音才又响起:“你去吧。这事儿本座知晓了,别有区处。”

  田钰低着的头眉头不可查的轻轻一蹙,随即平复,声音波澜不惊的应了,随即起身出去。

  一路原路返回,待到迈出祠堂大门,跟蹲在一旁的老仆点点头,这才扬长而去。

  直到走出老远,看不到祠堂那边了,这才将脚步放缓,面上现出思索之色。

  他今日所言虽然平淡,但实则已是极重的示警了。按着之前的作为,定然便是雷霆霹雳的手段。若如此,便十个苏默也成了灰。

  然而,那尊者沉默半天,竟然来了句“别有区处”,这就透着诡异了。

  是这个苏默有问题,还是另有玄妙?田钰皱着眉头慢慢往自己房中走去,心中忽然有种不安的感觉盘绕。

  “总觉得有什么事瞒着咱们。”老爹田立德的牢骚不期然的浮上心头,田钰脚下一顿,抬头望向远方,却见天边殷红如血,直似染了半边天去,不由的激灵灵打个冷颤。下意识的紧了紧衣襟,长长吐出口气,直往后院自己房中而去。

  而与此同时,在先前他跪伏的那间屋子中,那尊者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却是全无半分平静,充满着咆哮暴躁之意:

  “一个小小的蝼蚁,灭杀了就是,何来的什么忍忍忍?难道你没听到,几乎所有的事儿都坏在那小杂种手里,此人不死,一旦坏了大事儿,你家主子怪罪不怪罪洒家不知,但咱们掌尊的怒火,可不知你承受的起吗?”

  听这口气,这小小佛堂之中,竟原来不止一人。

  果然,便在他这一通咆哮之后,一个阴冷的声音重重哼了一声:“住口!你最好搞搞清楚,咱们双方的主次问题。若非我家主上,就凭你师徒那点手段,可能成了事儿?别忘了,前面继晓贼秃覆辙不远!”

  那尊者一窒,但是粗重的喘息声却显示,其人显示极不平静,只是在尽力压抑而已。

  那阴冷的声音停了一会儿,待得尊者的喘息稍平,这才又略略温和的道:“你当知晓,你我所谋,乃是一而二、二而一之事。若我主事成,许下你们的自然水到渠成;可若是事败,单凭你们之力,便不说定然难成,也是事倍功半吧?那个苏默生死事小,可是却不能现在死。此人横空出世,根底不知不说,单是如今正处于风头浪尖之上,一旦有事,必然引来注目。我等近日已大致确定了目标,相比之下,若能将此目标达成,效果远盛于掌控小小一个武清县。老夫答应你,只要我们这边完成这个目标,那个苏默随你如何处置就是。但在这之前,绝不可妄动!”

  那尊者不语,阴冷声音等了一会儿,又道:“最后奉劝一句,你们这几年因为炉鼎之事,已经有些引人注目了。以后最好收敛点,便是一定要做,也最好别再通过田家,否则,早晚坏事!”

  那尊者闻听此言顿时大怒,喝道:“那是咱们修身之道,便你家主上当时也是应了的,凭什么你来多管。”

  阴冷声音轻轻哼了一声,淡淡的道:“你耳朵聋了不成,老夫只是建议,何曾管过?只不过武清乃是我家主上的经营,却不能因你之故有失。这话就到这儿,何去何从,你自拿捏。”言罢,声音渐渐淡去,终不可闻。

  那尊者鼻息咻咻,半响落下重重一哼,再没了声息。小佛堂内重归寂寂,黄曼微拂,轻烟缭绕,俨然从未有人过一般。

  

第五十五章:心定

  

  四海楼从未有过今日般盛况。哪怕算上京城的分店,算上头天开业之时也是这般。

  不说整个两层楼全是灯火通明、管乐笙箫的,单只看门外那挤得排不开的车马便可见一斑。

  孙胖子一头一脸的汗,身上衣衫从里到外,干了又湿、湿了又干,起先还觉得硬邦邦的不舒服,到了最后,却只觉得浑身散了架一般的疲乏,那衣衫的不适却是再没半分感觉了。

  今天一天的收益远远超出了往日,这等收入固然让孙胖子开心,但更让孙胖子开怀的,却是今日人脉的收获。

  正如苏默评估的,孙胖子虽然也有些背景,但并非什么硬扎。这便让他十余年的苦心经营,始终难以真正的走近这个社会的上层。

  商贾地位低下,重利而轻别离,这个理念深入人心,以至于那些真正的富家大户贵人们,从不曾真正正眼看过他。

  但是今日,那些个往日难得一见的家主贵人们,谁见了他不是刻意堆出几分笑容来?更有甚者,主动过来拍着他肩头,一口气订下来年所有节庆之日的送宴。

  孙四海知道,这些人看的其实不是他,而是人群中满面笑容、肩头上蹲着一只奇怪小鼠的少年。

  正因为这个少年几次刻意的抬举,才让那些个贵人们矮下身段,堆满笑容来搭讪自己这个低贱的商贾。

  那个少年凭借着过人的智慧、超绝的手段,一次又一次的出人意料,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忽然就那么一飞冲天,傲然潮头。

  孙四海很庆幸,庆幸自己当日的那次决定。他觉得那是自己一生中最精明的一次投资。正是凭借着那一次投资,今日竟得到了如此的厚报。

  孙四海庆幸之余,也发自内心的感激苏默。其实这些年来,他投资的人又何止苏默一人?然而因而真正回报与他的,却只有苏默一人。所以,他深深的感激着。

  接过特意让人煮好的醒酒汤,又加了一小碟焖的稀烂醇香的牛肉,孙四海亲自托着,送到刚躲到一边小间里的苏默身前。

  “公子,海煮了些汤水,最是解酒养身,这可是我孙氏祖辈传下来的秘方,公子稍进些试试。”他笑眯眯的放下托盘,亲自取了小碗装了,双手捧给苏默。

  苏默喝的有些多了,是真的多了,头晕晕的,方才好容易脱身出来,找到茅厕放水,又扣嗓子好一通吐,这才感觉好些了。回来后却是不敢再往厅里去,便就悄没声的溜进这个小间喘口气儿。

  后世曾看过很多记载,都说古代酒水低劣,不但口感差,也几乎没什么度数。要不然,来不来的就几斤几斤的上,来不来的就蹦出个什么十碗八碗的?

  所以苏默觉得,以后世自己一斤白酒的量,不说一人干翻全场吧,至少打上几个回合还是没问题的。

  于是,他悲剧了。

  谁说的古代酒没度数的?苏默发誓,要是能回去后世,第一件事就是抓住这丫的,然后把丫的按酒缸里泡上三天。

  他喵的,这大明的酒,口感淡些是没错,可那度数绝对不低啊。

  其实他没弄清楚,所谓的古代酒度数低,说的古代大多是指的唐代之前。

  自唐代伊始,有名号的烈酒便有三勒浆了。更不用说,经了经济发展爆发的宋朝。及到这大明,酒水的酿制已然极为成熟了。他拿着唐之前的记录比照大明,不中招才叫一个怪呢。

  曳斜着眼前这碗汤,清光中漂着几丝翠绿,一种鲜香醇和的气味飘过,胃中便已然有些舒畅起来。

  伸手接过碗,只顾得上冲孙四海点点头,便用瓷勺一口一口的往嘴中送去。及到最后,稍稍不烫了,更是干脆举碗一饮而尽,而后才长出一口大气。

  额头一阵细密的汗水冒出,肚中暖意翻涌,那酒意便顿时去了大半。

  “好汤!”苏默长长打了个饱嗝,由衷的赞叹了一句,随即笑着看向孙四海道:“老孙,有心了,谢谢。”

  孙四海受宠若惊,微微弯腰道:“当不得公子谢,却是海当谢公子抬举才是。”

  苏默这才发觉他的称呼和自称都有了变化。来了这大明时空这么久,虽然仍是了解的不多,但对于某些特定的称呼之类的,他还是有了些大概的了解的。

  像孙四海这样,直接称呼自己公子,而不是连带姓氏,而自称又是直接己名的,其实就是一种委婉的投入门下的意思了。

  这就被主公了?苏默觉得有些玄幻了。

  这是个等级制度严苛到发指的时代,各个阶层都自觉不自觉的安守着自己的本分。

  苏默出身贫寒之家,身后没任何背景,没有半丝著名姓氏的沉淀。甚至相对于孙四海这种富商来说,最多也不过就是个平等罢了。要说苏默自己那读书人的身份,别扯了,连个秀才都不是,算个屁的读书人啊?

  秀才见了官才可不跪,他一个小小的蒙童,只要没考中秀才,说到家仍是个屁民!

  这种情况下,孙四海竟流露出投入门下之意,苏默能不觉得玄幻吗?

  不说别个,就说外面那帮子人,别看一个两个都喝的晕乎乎的,可见哪一个乱了等级的?

  该和谁一起称兄道弟,能和谁人拍肩勾背,那都是有计较的。就算喝的尿崩了,也绝不会冒出个乡绅去勾着庞士言的肩膀,大着舌头喊一声兄弟那种奇葩事儿的。

  官就是官,民就是民。哪怕就算是张越那种身份的,他可以绷着脸面,拿捏着身架,却绝不会在明面上跟庞士言塌台。这是一种潜规则,封建社会的潜规则。

  有人说了,主角嘛,当然有王八之气了。

  苏默从不会贬低自己,但也绝不会自大。他觉得王八之气这种近乎于神器的高档货,离得他实在有些遥远,至少现在是这样。

  所以,在他察觉了孙四海的转变后,先是怔了怔,随即淡淡一笑道:“老孙,别整幺蛾子。说吧,为啥?”

  孙四海也笑了,同时,心中也莫名的松了口气儿。没直接答话,先转过身坐下,将那盘牛肉端起来,举到多多面前。

  多多两眼放光,鼻头急剧的颤动几下,却先偏过头去看苏默。不是它多么通人性,知道先去征求苏默这个主人的意见。而是基于动物的本能,它只相信苏默。对于它能感觉出的外人,唯有苏默点头允许的,它才会觉得安全。

  苏默笑着接过小碟,多多顿时大喜,两只前爪忙不迭的拖起一片,大口的嚼了起来。

  “便如公子这只小鼠。”孙四海微笑着指着大嚼的多多,“信任,一种直觉的信任。”

  看着苏默望着他不接话,孙四海也不在意,自顾接着道:“海如今年过不惑,经过的人见过的人不知凡几,但是从没有一人,能如公子这般…….这般……”

  他说到这儿,似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形容,不由吞吐起来。

  苏默微微一笑,道:“离奇?”

  孙四海一怔,随即摇头笑道:“也不能说离奇。总之,是一种奇特吧。对,就是奇特。海觉得,公子与所有人都不同,但具体哪里不同,却又说不出来。海只是有种直觉,今时今日或许公子还不行,但总有一日能行的,而且可能这个时间不用太长。海是个商人,商人最善投资。海觉得,倘若不能趁着今时今日先一步投资,或许到了可以的那一天,海却不行了。呵呵,且看吧,或是对了或是错了,不是吗?”

  他最后自嘲式的笑了两声,做了结语。

  苏默就明白了,这是个有着敏锐直觉的老狐狸。他并没有直接说什么投入门下,但却用这种模糊,或者说不言而喻的方式,先一步给自己占了个坑。

  那句且看吧,其实就是说走着瞧,若是苏某人真如他孙四海直觉的那样,那理所当然的就是投入门下了。但若不是,大家哈哈一笑,该如何还是如何,也不妨碍什么。

  狡猾吗?是的,很狡猾。但是却并没引起苏默的反感,反倒是因其的坦白而生出多几分的好感。

  古人的智慧啊。

  苏默暗暗的感叹。微微闭眼想了一会儿,睁开眼笑道:“帮我留意下消息吧。各种消息,武清的,还有京城的,或者任何能听到、接触到的消息。不用刻意,嗯,就这样。”

  既然挑明了大家都是利用,那必然是双方的。孙四海可以模糊着取巧弄个先机,那苏默此刻提出一些要求也便是情理之中。毕竟,不论如何模糊如何取巧,主次始终是分明的。

  做为一个后世人,苏默自然明白信息的作用。不管他今后怎么做,要做什么,多掌握些信息就多一些底气。酒馆茶肆这类地方,是收集信息最佳的所在,既然有了这个机会,苏默自然要把握住。

  孙四海点点头,笑着道:“好,每月中、末两次可以吗?”

  苏默微微颔首,孙四海就不再多说,又取过碗来盛了碗汤,道:“公子再用一碗吧,对身子有好吃。用过这碗,歇息下再出去。外面,海让人照应着。”说罢,起身行了一礼,转身出去,帮苏默将门关好。

  苏默端着碗慢慢喝着,一边理顺今日的信息。意外的收获了孙四海这条线,让他对原本有些随性的目标,忽然多出几分明悟。

  意外来到这大明时空,他苏默究竟要做些什么?或者说,想要达到哪种程度?即便是单纯的生活,也该有个质量的高中低档次的度吧。

  之前他百般算计,又是剽窃诗词又是弄教育制度的,当时只是下意识的觉得,想要保证自己的生活,就必须有所依持。那么,在这个学而优则仕的时代,既不想入仕为官,就必须在文的方面有所建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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