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闲人 第509节
这一吓可差点没把李广的魂儿都吓飞了,顾不上旁的,甚至连身上的疼痛都顾不上了,手足并用的就那么爬了过去,一把将玉匣推上,用最快的速度将其收入怀中,这才长长松了口气儿。也直到这时,身上阵阵的疼痛,终于让他记起了此刻的状况,登时就是怒发欲狂,霍然抬头看去。可是这一看,却又让他猛地面色一变,心中暗叫不妙。
要说李广这几天总是心惊肉跳,那么相比起来,傅瀚就是寝食不安了。
当日朝上那一幕,在经了张彩的一番解说后,让他心中哇凉哇凉的,常常半夜睡着睡着就会惊醒过来,梦到自己被锦衣卫破门而入,直接抓到诏狱中的场景。
弘治十二年的那场科举舞弊案,虽然已经平复了许久了,所有人都认为也就那样了,哪怕最终里面仍有些不清不楚,但朝廷和皇帝的面子必须不能丢!皇帝必须不能错!
所以,最终只能是那个苏州学子认倒霉了事。再然后,程敏政这个礼部侍郎下台,待到过段时间,这事儿彻底平息了,再酌情另行任用给些个补偿也就是了。
当然,始作俑者也必须有个背锅的,户部给事中华旭华大人长短 大小貌似正合适,前些日子,不正给了上面借口,由此忽然从天堂到地狱,一下子被按到泥里去了?
好了,这样上下左右、朝里朝外,便都能交代的过去了,这事儿当然也就理所应当的完结了呗。
至于皇帝会不会还有想法……怎么会?!这几年,几次的交锋,皇帝显然已经没了锋芒,被文官集团渐渐越来越多的侵蚀了诸多的权利,最终眼见得都有些厌政了。
士大夫治天下的时代,终于就要到来了!无数文臣额首拍掌相庆,傅瀚也曾经是这么认为的,未尝不暗自得意良久。
然则这一次的事儿,却给了他当头一棒,张彩一番精彩的解说,彻底让他明白了过来,什么叫伴君如伴虎,什么叫帝王心术!
皇帝真的屈服了吗?对于那场舞弊案,真的就那么放过了吗?要知道,那个叫苏默的小子,不单单是程敏政的女婿,据闻还和那个舞弊案中的苏州学子相交莫逆。
而且,当日苏默从草原回来,根本就是私自离队,提前赶回京城来的。然后更是大闹吏部,先是强硬的将他老丈人从吏部大牢中捞出来,随后便又直趋锦衣卫诏狱,堂而皇之的索要唐伯虎。虽然最后未能得逞,但却也屁事没有。
特么的什么时候锦衣卫那么好说话了?被人欺到家门口了,竟都屁都没有一个?
这且不说,只转过天来,那苏州学子就忽然被释放了。喻令:上有悲悯宽容之心,虽其行狷狂不当,以致入陷囹圄,然则出证不足,当以戒之即可。着赴吏任,以彰圣恩……
啥意思?就是说唐伯虎这次的冤案,查无实据,所以释放了。但之所以搞成这样,却是他自身行为不当,这才招来的祸事。不然怎么那么多的举子,单单就你倒霉呢?但是即便如此,皇帝还是很仁慈宽和的,教其以此事为警戒,牢记这个教训就是了。最后,还大方的给补了个八品吏官的缺去上任吧……
好吧,皇恩浩荡,你感动不?虽然唐大才子最终耻而不就,自己放逐回家了,那就怪不得皇帝和朝廷了,这是别话就不说了。
但就从这几件事上来看,再结合当日张彩那番分析,傅瀚哪里还能如之前那般傻乎乎的以为,皇帝是怂了?可以说,后面几次针对苏默的事儿,面上虽然是冲着苏默去的,骨子里却根本就是那次事件的余波,是某些人丢出来的一种试探而已。
但是结果……。细思恐极啊。
傅瀚这几天越想越是恐惧,最终决定还是不能坐以待毙。他必须主动出击,至少也要寻一条后路给自己才是。那么,这就要找人好好请教一番了。
可该找谁呢?张彩!那个张口就向自己讨要美妾的张彩,便成了当之无愧的首选了。
可是要想找张彩商议,那小妾一事儿就不能再装聋作哑了。但是想想竟要自己主动上门去送人,这脸面上实在是不好看啊。可形势比人强,由不得他不低头不是。
于是乎,一番刻意的低调打扮,单挑着那僻静之处行走,员外郎大人遮遮掩掩的便出了门。
却不料,世上事无独有偶,两个都是心中藏事儿的人,就这么缘分的撞上了。
这一刻,傅瀚和李广相对无言,同时张大了嘴巴,都是一副如同见了鬼般的模样…….
第836章:又见飙戏
几乎是不约而同的,两人同时低下头,避开对方的目光。然后,一个默默的爬起来,一个转身低低的吩咐下人重新将小轿抬了起来。再然后,各自默默的错身而行,各奔东西。
从始至终,除了刚一开始的对视错愕震惊之外,两人都相当默契的谁也没多说一句话,没再向对方看一眼。
一个是当朝三品大员,堂堂的礼部员外郎;另一个则是凶威赫赫的大内内侍监的掌事大太监。这样两个身份的人,却都穿着普通人的打扮,又走在这偏僻的巷道中……。
好吧,都尼玛是老司机了,很明显啊,哥俩儿谁也别说谁,肯定都是在做一些隐秘事儿,不想被人看到、知道。既如此,相见争如不见,大家还是相忘于江湖吧。
至于说各自心里如何想……。李广离去时,低下头去遮掩的兜帽内,目光闪烁着凶狠的光芒;而傅瀚则在走出老远后,这才回身默默凝视了一眼,脸上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作为一部主事,在这几乎遍地都是王公贵阶的京中,六品官儿显然完全不够看。所以,张彩家的府邸,便也就显得不那么辉煌了。这是张彩心中的痛,也是他很少在自己家中招待朋友的缘故。
所以,当傅瀚来访的时候,并没引起什么人的注意。从宅子的侧门连人带轿都进了门里后,傅瀚终于暗暗松了口气儿。
“郎君这便请随老奴来吧,我家主人已经恭候多时了。”张府管家笑眯眯的抱拳道,微微躬身伸手,向里邀客。
傅瀚乜着眼瞟了他一眼,脸上微微涨红,袖子里的手不由的紧紧攥起。
这个该死的奴才面上虽然一副恭敬模样,但那眼神儿分明却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不屑。一个狗奴才,居然也敢对自己不屑,这让傅瀚感到了一种深深的耻辱。
王八蛋,且等着滴。他垂下目光,暗暗在心中发狠。果然是什么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张尚质就是狂傲跋扈之徒,他这家人果然也是如此。连堂堂当朝三品大员都不放在眼中,哪怕自己此来是有所求的,可你一个奴才也敢如此,究竟是谁给你的胆子?
不过想想自己如今的处境,他又不禁有些泄气。特么的亲自送自己的女人上门,怕是满天下再没有这么窝囊的了吧。如此说来,被人鄙视不屑,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心中这般暗暗劝慰着,但那股羞耻感却怎么也发散不去。一路便低着头默默而行,他那小妾自有张府下人送往后院安置,从此便再也与他无关了。
待得过了两道门,一路又沿着回廊而行,约行了两刻钟光景,穿过一个拱门,那张府管家这才停下脚步,便在门口站住,转身笑道:“郎君请,我家主人便在此处了。”说罢,略施一礼,也不待傅瀚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自顾转身去了。
傅瀚又是一阵的握拳恼怒,额头上青筋都微微崩了起来。这是赤果果的轻视了吧?
他这般想着,缓缓闭上双眼,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好半天,才终于将情绪稳定下来,睁开眼来自嘲的一笑,这才略整束了下衣冠,抬头挺胸,迈着稳健的步子,缓缓穿门而入。
入的门中,迎面便是一个大厅。厅门前台阶上,张彩一身居家员外袍,头发则随意的挽了个簪,就那么披散着,倒是显出几分不羁飘逸之态来。
眼见的他缓步走来,脸上顿时露出笑容,老远便降阶迎来,抱拳笑道:“曰川兄大驾光临,彩不胜欢喜,真真蓬荜生辉啊。”
傅瀚目中沉了沉,随即也站定抱拳,笑道:“尚质贤弟这可不是骂我吗?我一介俗人,冒昧而来,却当得什么大驾?倒是贤弟这般模样,飘飘然甚有仙人之姿,但愿没有被我这俗客亵渎了才好。”
两人互相一顿鼓吹,同时哈哈大笑。张彩上前两步,把臂相邀,直往厅里走去。
待得到的厅中,分宾主落了座,自有下人奉了茶上来。张彩举盏相邀,两人各自饮了,这才放下茶盏说话。
张彩笑道:“曰川兄便是讲究,竟亲自送小娘子过来,真重诺守信之士也。此情此谊,彩既敬且佩,日后或有所助,必不敢辞。”
傅瀚脸颊微微抽搐,心中大骂不已,这特么不是当面打脸吗?张尚质这混蛋,如此嚣张,早晚一日,吾必报今日之辱!
心中骂着,面上却不得不作出一副笑脸来,虚应故事。又再随意客套几句,这才说起此番来意,却是将那尴尬事儿抛开,一字都不在提。
张彩心满意得,既得了便宜,便也不再去讥讽刺激他了。实话说,当日眼见傅瀚有耍赖之意,他着实是恼怒不已,发誓定要找机会给他好看,也让他知晓知晓,他张尚质的手段。
也正是如此,这才有了方才那般明刺暗讽。不过他终归是个有分寸的,这其中的度却是拿捏的极准。如今见傅瀚等若是彻底低了头,得意之余,便也不再为己甚。
“……。如今朝中气氛颇有些诡异,天子似再有重新启用传奉官之意。那苏默原不过区区一童生,却连番恩宠,竟而一跃与大夫同列,此深为我等之耻……”
“……又如今边地不靖,蒙元嚣狂,携干戚耀威,朝野震惊,百姓不宁。殆始之由,莫不是因那苏默而起。当此之时,以贤弟大才,不知可有以教我?”
张彩手指轻轻敲着案桌,轻阖双目,听着傅瀚在那里云山雾罩的说着,嘴角慢慢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这傅曰川草包一个,空有大志却无担当。不过只是一点激荡,便如此惶遽失措,草木皆兵的,真可笑矣!偏其人还好面子,虚伪的想要维持那份可怜的自尊,弄出这些把戏来他面前表演,岂不知他越是如此,自己便越是看不起他。倒不如大大方方敞开来谈,还倒能让他高看几眼。
既如此,自己便索性陪他耍耍,且看他如何应对。这般想着,待到傅瀚话音落下,略一沉吟,才道:“兄谬赞多矣,彩何以敢当?倒是曰川兄为国忧虑,心怀天下万民,此番情怀,彩深敬之。至于说眼下情形嘛……。唔,却不知兄又是什么高见?”
得,皮球又踢回去了。你问我何以教你,那你先说说自己的高见呗。这话没毛病,想从别人那儿得到什么,首先你自己得拿出点东西来不是。可问题是,傅瀚问的根本不是那明面上的事儿啊。
那苏默便再如何得宠,左右不过还只是个没职衔的虚官儿,哪里需要他堂堂三品大员去关注?
傅瀚见他装傻,气的牙痒痒,偏不好直说。没法儿,这出戏既然是他先开了慕,那便唯有暂且继续唱下去了。
是以,他假作沉吟了下,随即慨然道:“想昔日成化土木堡之变,外有强敌压境,内有奸佞乱为,一如今时光景。幸有忠肃公挺身而出,不畏强梁、不避艰险,力谏曰‘社稷为重,君为轻’!而后奋不顾身,终退强敌,保的我大明社稷周全,此正吾辈楷模也!为兄不才,当效法先贤,素清正本,使天下复归清明。区区微愿,贤弟以为如何?”
他慷慨激昂,一番陈词颇是热血激烈,言罢紧紧盯着张彩,脸上全是期待之色。
张彩肚中暗暗冷笑,面上却是击节大赞,豁然起身拊掌道:“好好好,曰川兄不负忠义,真忠臣也!弟不才,愿附骥尾,共谋大事!”
好热血!大家一起来热血吧!若是苏默在这里,定要拍手大赞,当世两大影帝飙戏,果然好精彩。
张彩附和罢,也是毫不躲闪的迎着傅瀚的目光,眼中满满的都是真诚。
傅瀚激昂之色慢慢平复下来,盯着张彩不语,脸色也渐渐冷了下来。须臾,淡然道:“贤弟真吝啬如此,不肯以诚待我?”
张彩也收了那副昂然的神色,微微一笑,回身老神在在的坐下,漫声道:“人以诚待我,我必以诚待人。何以曰川兄独苛责于彩乎?”
傅瀚眼神愈冷,死死的盯了他一会儿,忽的展颜一笑,往后坐回椅中,漫声道:“某听闻南京右通政焦学士有入京之意。”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更是与先前两人所谈全然风马牛不相及。然则张彩听了,却猛的眼眸张开,死死盯住傅瀚,脸上再无之前那般风轻云淡。
傅瀚淡淡一笑,毫不在意。伸手端起桌上已然冷了的茶轻啜一口,随后便那么端着,微阖双目不言不语。
张彩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的也展颜一笑,道:“焦公,大儒也。若能进京,当为礼部侍郎职。”
傅瀚目中阴郁之色一闪而过,随即点头笑道:“唔,贤弟之言,怕不有理。只是据闻,焦公所谋,似是对吏部更有些兴趣啊。”
张彩目光闪了闪,道:“某以为,焦公资历足够,应当稍作铺垫然后入阁才是其目的。而我朝阁臣,莫不先以礼部为跳板。算起来,如今之机,岂不正合适?若能如此,则必为朝廷大幸,百官大幸。曰川兄以为如何?”
傅瀚笑而不语,片刻后,缓缓点头,笑道:“好。”
张彩明显松口气,伸出手掌来举着。傅瀚便放下茶盏,亦伸出手掌,二人相对连击三章,这才相对哈哈大笑。
这一番云里雾里的对答,却是已做了桩大买卖。既互换了利益,两下均有所得,各自满意,再开口相谈,便没了之前的假模假式。
傅瀚心下微动,忽的灵光一闪,遂将来之前和李广的偶遇,隐晦的提了一嘴。
张彩目光一凝,皱眉思索良久,慢慢的嘴角绽开一丝笑容,拍手道:“有了,此番却叫曰川兄看场好戏。”说罢,目光遥遥望了出去,直向西北看去……
第837章:各逞谋算心诡谲
好戏吗?
出了门的傅瀚回身看看张府的门匾,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冷笑。或许真是一出好戏吧。
张彩其人,贪花好色之名显著,然则有一点,却也是众人都得承认的。
那就是吏部张主事,不失为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官员。敢于任事能于事且不论,更是对贪污腐败之类的事儿,表现的深恶痛绝。
而李广今日鬼鬼祟祟的行迹,一旦被其知晓了,以张彩的性子,岂肯轻易放过?
那李广往日嚣张跋扈、贪得无厌,不但擅自夺占京畿以内的民田,更是垄断贩盐之利,早不知天怒人怨到了极点。屡次有朝中御史弹劾其人,张彩都是从不落后。只不过因着弘治帝的偏袒维护,这才使李广一次次逃脱。
而这次,瞅李广那架势,分明是有极隐秘的事儿。而作为一个内侍监的大太监,竟然如此鬼祟,很容易就会让人有一些不好的联想。毕竟,内侍的身份太过敏感了。
而这种联想若是没人提起倒也罢了,可一旦被有心人抓住不放,便是皇帝怕也是不会再维护于他了。正如张彩所说的那样,帝王心术,岂是常人所能猜度的?
现在,有心人出现了,那便是咱们的吏部主事张彩张大人了。
张彩大人可是非常要求上进的哟,要不然也不会一听他傅瀚流露出,要推那位流氓学士上位吏部的意思,就顿时急了眼。不惜以帮助其入阁为交换,也要将其摈弃在吏部之外。
旁人或许不知,但是作为少数几个跟张彩往来密切的人,傅瀚可是深知,别看张彩现在才区区六品主事,可是在张彩心中,早把吏部看做自己的禁脔了,那是绝不容他人染指的。而焦芳,恰恰正是对其威胁最大的一个。
至于为啥说焦芳是流氓学士,嘿,那是因为这位焦学士的行为确实够流氓!
焦芳乃是天顺八年的进士,少年得志,平步青云,官运亨通。但此人却被后人认为不学无术 。
还在他当编修时,一次大学士万安和人闲聊,曾说过一句“不学如芳,亦学士乎”。意思是说,像焦芳这样不学无术之人,也想当学士吗?
后来此话传到焦芳处。焦芳勃然大怒,说:这一定是彭华在背后算计我,我如果当不上学士,就在长安道上把彭华给刺杀了。彭华听后非常害怕,连忙将此信传给大学士万安。万安最终不得不进焦芳为讲学士。
这尼玛妥妥的黑道大佬的做派啊,敢挡老子的路,老子直接弄死你,这特么不是流氓是什么?
而到了弘治这一朝,焦芳先是被任命霍州知府,擢四川提学副使,调湖广。不久,又迁南京右通政,至此时,已然积累足够,是有资格被提调入京出任一部佐贰官的。
那么,至于是六部中的哪一部,便要看里面的运作了。傅瀚别看只是个四品员外郎,但其在礼部的位置,却让他打下了极为广泛的人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