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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104节

  当年为了楚人霸权的孟胜之父参与了楚人的霸权战争,可作为儿子的孟胜却笃信墨者的义战非攻,二十年后的延续孟胜终究会站在墨者这边,这是墨者们从不怀疑的。

  即便他自小和楚此时的阳城桓定君之子交好、即便他父亲当年也是莫敖阳为手下的将领,真到涉及到义与不义之时,终究还要做出抉择。

  见众人都有些感慨,适站出来打趣圆场道:“带些烈酒,也是怕孟胜与他父亲相谈时,为义战与非攻争起来的时候,多喝些酒醉了便不提了,免得相争伤了父子情。”

  “本来公造想的是让屈将带去,可屈将这人虽和孟胜之父相熟,但终究脾气太硬。只怕孟胜之父质问,屈将作为子木之后,不去助自己家族,反去非攻行义拒楚……不等孟胜相辩,两人就先吵起来。”

  众人一听这话,也知道却有可能,不禁莞尔各笑。

  屈将是此时楚国息公之庶子,是屈原祖父、后阻碍吴起变法的屈宜咎之叔。

  申息之师虽然因为楚人战略东移、开辟淮北等缘故不再是楚人北进的主力力量,但依旧是楚人对抗三晋的重要支撑,此时息公之庶子却要对抗楚人,恐怕定会非议极多。

  众人也能明白墨子安排的仔细之处,让屈将此时赴阳城自有深意。

  终究守商丘事,还是尽可能不让孟胜、屈将等人参与为好。

  都说墨者兼爱无父,实则那是儒生的误解,爱己与爱人的辩证墨者早就清楚。

  前往阳城的事,很多墨者都能做,但墨子却偏偏选了屈将,就是为了将他支开,不让他参与即将到来的商丘守城战。

  到时候说不准申公也会亲自参与,毕竟息之师还是楚国的重要军事力量。

  到时候父子俩在阵中敌对相见,总归不忍。

  与其这样,还不如让屈将去阳城,和孟胜之父、桓定君等人打打嘴仗罢了。

  造篾启岁也明白过来墨子的安排,只道:“想来屈将也明白巨子的苦心。”

  他倒是没像从前一样又讲出许多道理,因为眼前这些人讲道理都比他强,这些人既然不说,他也只能忍住想说话的欲望,就这样淡淡说了一句。

  适笑道:“墨者均知你愿意与人相辩,此次去巴蜀,却没办法与人相辩了。语言不通,两三年后语言即通,怕是你也不爱说话了。”

  与他随行之人均想,他倒是语言不通不与巴人、蜀人相辩了,我们可是惨了。但既然巨子与七悟害定下他带头,总有深意,他们岂能不知?

  造篾启岁哈哈一笑,想要说点什么终究还是忍住。

  适又叮嘱道:“事情之前巨子也和你们说了,你们去巴蜀是去获利的。墨者利义统一,你们在那里熬盐,盐多价便低,当地人便可得利。你们又能将钱财支付墨者,用在别处行义,这是好事。”

  “总归,靠竹筒、牛皮、辘轳等取井盐的手段你们学了几个月也学会了。启岁你又是竹匠出身,其余一同前去的还有木匠,以及工匠会的皮匠。”

  “巴蜀熬盐成业,多有盐池盐井,你们带着黄金去,很快便可积累钱财,站稳脚跟。”

  “沿大江而下,售卖于楚地,所得必丰。你们若做好了,墨者便可借机深入楚地,在夷陵、云梦等地售盐。”

  “巴蜀好巫祝之风,你们深入巫、鱼、巴、成都等地,也要熟悉他们巫祝的形式。昔日我的夫子唐汉先生游蜀,那里常成大泽人为鱼鳖,祭祀之风必盛。此事你们先不必管,只要先做好井盐事。”

  “平日里多传文字,巴蜀文字不多,正是时机。等此间事一了,这里也会多派人前往巴蜀协助,你们也好回来听巨子之义,各有轮换。”

  这些跟随造篾启岁一同前往巴蜀的墨者均想到之前看到的那种精妙而又简单的竹筒牛皮取井盐法,又专门学习过熬煮之术,知道适所说的溶解度之说,因而信心满满,觉得要在巴蜀地开采井盐赚取钱财并不难。

  一则可以利于巴蜀人,二则可以将钱财集中于墨者,做一些利天下的大事。

  唯独造篾启岁却想的有些多。

  他是书秘吏的人,跟随适时间长,常听适讲起天下形势。

  那些据说是唐汉先生走遍山川所绘制的天下大致之图放在此时便是惊动天下之物,但对于书秘吏内的造篾启岁而言却已常见。

  想到之前适画的那幅图,又想到巨子安排人前往吴越,又安排他们前往巴蜀……恐怕并非那么简单。

  宋地、吴越、巴蜀……这三地恰将楚国边缘围住。

  日后若墨者在吴越已有名声,向西便是钟离、寿春、下蔡。

  而巴蜀沿大江而下,便是夷陵、郢、云梦……

  如果真的是为了售盐取利,怕也并非如此。

  造篾启岁记得适曾说过以阳光晒盐的手段,若只是为了取利,借着墨者在齐国的势力与田氏内乱各求贤人、同时田氏已坏官山海之策的时机,在齐国晒盐取利一样可以,而且更为方便得利也更多。

  凡事一旦多想,就总会觉得其中定有深意,造篾启岁觉得自己暂时还是不要多想,只先把安排自己的事做好就行。

  他暂时不去想今后几十年后的可能,想着如今要做的事,心中也觉得不是太难。

  以皮筒竹节辘轳取盐卤的手段,虽说并非那样容易,但知大略,又都是些墨者中的上好工匠,又有适教的“总结分析改进法”,想来不会太难。

  可想要在那里立足,不免要遇到很多事,他先问墨子道:“先生,那些前往吴越之人,都有学过粗陋医术的人跟随,我们是不是也跟随几人?巴蜀重巫,必有熟悉药草的,跟随一人也可以与当地人学习识别药草,整理成册,将来利天下。”

  “我们终究非此术业,这事做不成。”

  听到这事,墨子摇头叹息道:“等着吧。适这边还要慢慢教那些孩童,我看三五年后或可用。现在?沛邑尚且不足呢。乡校之法甚妙,可总要三五年。三五年后,你们或在那里成事,届时再说。”

  造篾启岁又问:“那如果蜀王、巴子聘我们为官呢?”

  墨子笑道:“三五年内,怕难。你们只要不专职游说,总要做成井盐事、传文事后,方有可能。届时墨者必然多去,自有定夺。先不必想此事。”

  造篾启岁道:“非是我想,万一有墨者做呢?”

  适大笑道:“墨者成事,是靠一众墨者。离了墨家,单独的墨者能做什么事?或如胜绰,集结三五十人闯出名头,难道一个胜绰可以行墨家的手段吗?”

  他打消了造篾启岁的担心,从身后取出一小包辣椒籽道:“巴蜀潮湿,这包种子可在那里种植,万一取盐事不成,也能靠种植此物积累钱财。”

  造篾启岁接过去,与众人拜别,转身欲行时,忽然问道:“那些三晋、卫、鲁、齐等地来求谷米种子的商人,又该如何应对?此事非与我关,我想知道,也便于日后有此事我好以此为鉴。售与不售?若售,三晋强依旧要行不义之战。若不售,这些谷米又不能让万民得利。”

  适挥手道:“利天下。利天下万民。剑可杀人,亦可救人,于是便不做剑了吗?启岁,山高路远,一切小心,谨记利天下万民便不迷惑。”

  PS:

  屈宜臼是否为屈原祖父,存疑,但以年龄和地位算,差不多。黄池之战,孟胜之父参没参与,无可考。但孟胜肯定有爹……所以再创作中那就参与了吧。人,都不是凭空冒出来的。黄池雍丘,大约位于现在的杞县,开封与商丘之间,晋楚争霸之时的位置极为重要。左右可制郑宋、北上可攻晋国左翼,一旦楚人还有力量出伏牛山威胁晋国右翼的伊阙、洛邑,秦人再为楚援攻西河,那是晋人不可能接受的。宋郑之地,晋楚必争。此时的结盟形式是:齐楚秦三家,三晋一家。燕国打酱油,宋郑摇摆。越国和三晋关系好但也仅限于欺负齐国。

第一二七章 半岁荏苒弊邑治(七)

  造篾启岁登车而去,在场的墨者们不在意适说的最后关于利天下的话,而是想到了之前造篾启岁问起墨者叛逃的事。

  又想到适经常提及的“三不欺”之说,越想越有道理。

  宓子贱治单父,需要依靠当地大族三老的力量,只要结好这些人单父的确便可大治,而不依靠这些人的力量,他一个单父宰什么事也做不成。

  墨者则恰恰相反,在适画出的地图上,沛县六乡的范围相较于天下实在太小。

  而沛县的墨者多达三百余,都是各国锐士精华,集中于一地,根本不需要依靠这些大族掾吏三老的力量,反倒恨不能将他们清理干净腾出位置。

  如今看似矛盾并未激化,然而一旦乡校里的那些孩子们学成长大,没有这么多的位置让他们管辖和发挥自己的学识能力,他们岂能安心?

  而沛县这种看似宽松、实则严密的体系,也是各有所长的墨者和那些即将长大的乡校学徒们唯一能够发挥的空间。

  就算再有不坚定者叛逃,也最多去找胜绰融入那些放弃了义、但却没放弃体系的团体。

  他们绝不会去巴蜀楚等地为官:墨者的强大在于整个体系,缺乏了这个团体单一的墨者大部分都非无双国士,那些贵族乡族强大的国度根本没有这些人的发挥空间。

  墨者的这一套机构中的人才,放到别国半数是贱民半数是游士,各国尚未变法他们也就没有发挥的空间。

  然而变法中看似最简单的“尚贤”二字,实则也是血雨腥风。

  简化的文字、配套的知识、方便的纸张、即将开始摸索的印刷术,其实完全已经有了“尚贤”的基础。

  可问题在于墨者如果拿着这四样东西去找君主,说咱们变法吧,尚贤、考试、选拔、以学举贤……君主要是脑子一热觉得这确实挺好,今天敢实行,明天就得被贵族以破坏礼制的罪名逼着自杀另立新君。

  这些墨者中的精华们常听适讲这些事,此时再一听适与造篾启岁的对话,心中更叹服:沛郭乡校里的那些孩子,长大后即便不是墨者,没有行义之心,离开了墨者的体系又能去哪?

  想的更深一些的则想:将来这些乡校的孩子长大了、源源不绝、每年一批……若只是小小的沛县,哪里能容得下这么多识字、懂天志、军阵、天下势的人物?

  况且适又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蓬生麻中不扶自直,这些在墨者乡校里求学的孩童,在人皆天帝之臣人人平等的墨者道义之下长大的孩童,长大后想的又是什么呢?

  与贵胄儒生,或需要相辩此事,但对于自小如此并相信天下就该是这样的孩童,相辩这种事便无需再做。

  一些人这才咂摸出适当日说的草帛书义墨子走入书中化身万千的味道,不禁唏嘘,或有感慨自己年老者只怕二十年后这些孩童都长大成人自己已然长逝……

  如今行路难颇难,今日送别便有几分蹉跎诀别之意,这番意境引出将来衰老难见之无可奈何,更是感慨。

  这里面最年轻的便是适,作为墨子的亲传弟子,他的年纪甚至比大部分墨家的三代弟子还要年轻,这番中年之上才有的感慨他却没有,也无法体会。

  别了众人,他自去外面随意走走,以缓解这半年多每天上午要教孩子、下午要教大人、晚上要写东西的疲惫。

  马上就要麦收,来到沛郭的人都喜气洋洋,他喜欢这种生机勃勃的感觉。

  不是春天的那种生机,而是人的那种朝气与充满希望的勃勃。

  两名公造冶管辖派给的剑士墨者跟随适的左右,这半年他的重要性逐渐体现,虽只是书秘而非七悟害,却也得到众人信服。

  不时有下学的孩童经过,叫一声“校介”,行礼便跑开。

  这些孩童都是各个村社选送来的,人数不多也就七八十人,再多适暂时也教不过来。

  这几日放麦假,过几日孩子们要跟随人去田中帮着拾取麦穗,其实拾取不了多少,但主要是培养他们做事的习惯,知道稼穑之苦。

  这些孩童按照适的要求,称墨子为校长,称适为校介。

  他们都这样叫,习以为常,不会去想为什么这样称呼。

  而那些熟悉典籍的人,也觉得这两个称呼极妙。

  管仲治民,“二百人为连,连长率之”,是故乡校之长称之为校长正合适。

  至于校介,也颇合此时意境。

  半年前的三晋伐齐之战中,三晋贵族各受赏赐,以青铜做礼器记录这件事。出征的主帅便是韩赵魏三家宗主,而副帅都自称为介,其实就是副贰的意思。

  譬如韩军副帅骉羌被赏赐之后做的青铜钟的铭文就是这样书写的:“唯廿又再祀,骉羌作介,厥辟韩宗虔帅……赏于韩宗、令于晋公、昭于天子……永世不忘。”

  介便是副贰之意,校介的意思便是副校长……实际上墨子也只是挂个名,具体的事都是适在操办。

  一路上不断有人过来打招呼,两名护卫的剑士跟在左右,提防着可能的意外。

  适这半年多一直挺活跃的,即便墨者之外的乡民也大约知道了墨者的一些奇怪的叫法。

  成年人多叫他书秘,熟悉的便叫适,孩子们都叫校介。

  此时乱哄哄的,适却很喜欢这种活泛的喧嚣,想到肚子饿了,便也去吃饭。

  墨者去年秋天大聚一次之后,有了一些变动,每个人每个月都会领取几个钱作为平日之用。

  平日吃用自然有墨家内部分发准备,平日出去吃饭之类都需要用自己的钱。两名剑士的吃用与适无关,适自去吃饭,剑士就跟在左右并不去吃。

  他到了饭肆,苇也看到了他,高喊了一句打了声招呼。适也半年没见苇了,但是之前在商丘村社的时候都是在他家住着,两人极为熟悉。

  笑着过去坐下,正在苇身边的商人看了一眼适,心说多听闻此人名声,也听闻此人年轻,却不想竟是如此年纪?

  这商人在从魏赶来之前,吴起便和他说过几个墨者中的人物,当时又是麦粉之类的东西刚刚在魏都传开,这商人自然知道适的名声。

  适看了一眼苇旁边的商人,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沛地各地来的人不少,各怀目的,他也不在意,自己还不到被人刺杀那般重要。

  他笑着走过去,按着自己的习惯和苇握了握手,这也算是此时的礼仪,后蔺相如的家主宦者令缪贤就被燕王握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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