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105节
“半年未见,今日前来,正好,一起喝酒。”
适坐下后,饭肆的主人笑吟吟地过来,打了声招呼。适便随意要了一些平日常见的食物,要了一叠盐煮豆,外加一壶烈酒。
苇嗅了嗅那些烈酒,赞道:“早就听说这些烈酒了,往常每年岁末能喝一碗酸酒就算好的,如今竟能喝上这样的酒……”
适也笑道:“我当日在两位夫子那里求学的时候,常喝,如今成了墨者,手中无钱,喝的却少。你若不来,我也舍不得喝……”
谎言的最高境界,就是连自己都信了。
两位根本不存在的夫子,适已经说的炉火纯青,苇便赞道:“当日在村社,就知道你是要做大事的。都说你有本事,却不求那些富贵,怕是那些富贵入不得你的眼啊。要不然纵做大夫,也吃不上麦粉喝不上这烈酒,确实无趣。”
适举碗大笑,知是笑谈。
既然已经不是贵族式的分餐跪坐制,这里的习惯也逐渐朝着适熟悉的那种世俗味道而去。
两人碰了一下碗,各自小饮了一口。
一旁的商人暗道:“这人也算是墨者中的人物,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竟然平日喝不上这些酒水?这倒是怪了,我只听说墨者在魏地就换了不少金子,这酒也不太精贵,哪里会喝不起呢?墨者的钱,难道不就是这些人的钱吗?”
他是怎么也想不通墨者内部的运作形式,可苇耳濡目染之下多少知道,知道适此言不虚。
烈酒入吼,各自夹起一枚盐煮的豆子,随意闲聊,竟是毫无滞涩。
苇说到自己是来送粪硝的,顺带还有近滕乡的事。
适用被酒辣的有些不舒服的舌头舔了舔嘴唇,拿筷子点着桌面道:“近滕乡的事,你不要想了。你去不成。家里就一老父,芦花又做墨医在外,你便是想去也去不成。”
“这事当时巨子已经有令,家中无昆弟者,不得去。你们去了,家中的地谁种?虽说什伍已编,可少了劳力,什伍中其余人家心中难免不满。即便如今没有不满,将来总会。你们亭长没说清楚?”
苇笑道:“哪有的事,说的清楚,是我非要来的。什伍共耕的人也都说让我去,家中的田什伍自有照应。亭长听我说的急切真诚,也就同意了。”
“再者,墨者不是说要行义兼爱吗?我去近滕乡帮助他们,将来他们一样可以帮我……比如万一哪日这里遭了灾荒,不是一样吗?”
适笑着摇头道:“道理是这样的,但规矩终究还是规矩。你是墨者吗?还不是吧?既不是墨者,那就要以利相导。墨家可不是只谈义不谈利啊。墨者是为了利天下,但也不是想要每个亲近墨者的人都变得越发穷困啊。量力而行,不妨他人之利,方是长久计。”
“这天下,哪能让每个人都成墨者呢?要是想着实现乐土就要让天下人都成为墨者,那可便错了。”
他无意中透露出一些墨者内部的路线分歧,不过尚不严峻,只是随口一提,苇也不在意。
苇嘿笑道:“难不成我想做点行义的事,竟不对?”
适举起碗和他碰了一下道:“你对,但那亭长不对。规矩就是规矩,于情理对的于规矩未必对。你若是墨者,此事不消说,但你不是,那亭长又不是不知道你家的情况,他还同意……的确,心是好的,也觉得你的田什伍共耕的人能先帮你耕种,但这是不合规矩的。巨子最重规矩了,这事免不得要把他召回谈谈的。”
“好了,不提这事了,这是墨者内的事,就算你来了最终书秘吏还是要审核的。我也好久没见村社那些人了,如今你们在啮桑乡,开垦种植,众人有什么迫切想要的?”
PS:
骉羌事,见于文物,史籍无载。但骉氏也确实是韩宗的封臣。铭钟上,看似伐齐事是周天子通知了晋侯、晋侯又命令三卿,实际上要真有这样的号召力,也不至于沦落至战国。走个形式,骉羌还挺讲究的,称韩虔为宗而非侯……
第一二八章 半岁荏苒弊邑治(八)
听到适中断了之前的谈话,谈及到村社众人的期盼,略喝了一些酒就已脑热的苇打开了话匣子。
“适,墨者将我们从商丘带到沛邑,在啮桑开田垦殖,好得很。要真说起来也没什么不满意,就是盼着两件事。”
适端起酒碗敬了一下,也来了兴致,问道:“说说看,不是有什么事就说嘛?”
苇摇头道:“我们村社是和别的村社不同的。我们已经经历过一次麦收啦,也听了太多乐土的传说,所以我们想的事未必是别的村社想的。”
适哈哈大笑,轻啜了一点酒道:“到最后想的都是一样的。你们想哪两件事呢?”
苇将筷箸放下,指着其中一根道:“铁。”
然后又指着另一根道:“如今田虽然开了,可是并未有竹契写下各家的田亩数是多少。我们花了一把的力气,开出了自己的田,可是这田若是没有契,终究心中不安。”
“只此两件事,村社众人最盼着了。”
适砸了一下嘴唇,舌尖不自觉地舔舐着上唇,说道:“铁器的事……可能要等一段时间吧。但也快,等麦收夏种之后,和众人讲清楚其中的利,应该可以。我以为你们是想要种子呢……”
苇用一种喝醉的人特有地姿势摆手道:“那些新谷米的种子,我们都是做农事的,哪里能不知道?总要过几年才能种出来,这个不急。”
“倒是铁器,我们是真想有啊。在啮桑开田,靠着骨头木头,一天又能开多少?你之前拿着铜器给我们看,说铁器比铜器还好用,还贱,还结实……大家现在就盼着有这东西呢。”
“你们既然能做,缘何不现在就把其中的利说与众人听?众人为了得利,哪里还能不去呢?”
“别的村社我不知道,可真要是说要弄铁器,我们村社的人定然会自己带着干粮去做的。”
说到这,苇便想到了如今牛耕马耕用的犁。
要说好用,是真好用,比起之前的那些工具也好方便的多,尤其是那种弯曲着身躯的犁,一头牛就能拉动,控制起来也很方便。
比起他曾见过的那些需要两头牛、以驷马战车的单辕一样拉动方式要方便的多。
可是犁头是硬木的、要么就是石头的,听说多了铁犁,心中不免与这个想象中的物件做着比较。
村社中的人又都和适相熟,两年前便认识,听他说的也最多,所以也都盼着那些铁器打造的农具。
如今这蚌壳、骨头、木头的农具,虽然一直如此,但是想到适和墨者弄出的那些器具,谁不想着更好用的?
在商丘的时候,种麦还是用石锤敲起震动麦籽。
来到这里,为数不多的耧车先给了苇所在的村社使用,确实很快,但是下面埋土的小犁角是木头的,很容易折断。
初始还好,时间一久被潮湿的泥土浸润,就远不如原本锋锐,牛马拉动起来也要慢得多。
和别的村社不同,别的村社用了现在墨者弄出的一些工具、开始种植宿麦就已经心满意足。
但苇等人那是听过适说过更玄奇的事物的,这种基于想象的想要更好的想法,让他们对传说中的铁器农具极为重视。
借着酒劲夹杂不清地说了一些后,适皱眉道:“这事我也着急。只是要等到今年夏种之后。你们村社才多少人呢?哪里能够?还要让这件事成为沛县的大事,每个人都在意,才能做成。”
“我们能依靠的,也就是你们。靠这点墨者,这件事可是不可能做成的。你也不要急,到时候真要做了,也会很快。对了,村社今年开垦种植的事还好吧?”
说起这个,苇便有些眉飞色舞。
他们村社从商丘迁徙至此,在啮桑划分了一片荒地。
若是像往常一样,在春日里种植粟米,那些荒地的草都是要清除的,否则不能有好收成。
然而选择了种植冬麦,这就简单了许多。
秋季大部分的草都走完了自己的生命,一把火烧干净种上麦子,到了冬日麦子分蘖的时候又是野草不生的时候。
今年天气又好,春日里一热,野草也开始返青的时候,麦子已经长得老高,压盖住了其余的草。
啮桑地又都是些上好的膏腴地,又有堆积发酵粪肥的办法,这些粪肥集中使用,村社中最好的一片地,估计一亩地能产三石。
亩是此时的小周亩,石也是此时的小周石,可是亩产已经相较于之前的种植技术增加了不少。
原本麦子只是粗粮,甚至大部分是军粮或是用来喂牛马的。
在没有磨盘之前,麦子的麸皮让麦子的魅力远逊于粟米之类的作物,这是适这种吃惯了面食的人不能想象的,但对于苇这种自小在这种情况下长大的人来说则是从来如此的。
昔年计然为勾践制定了官市的粮食价格,就能看出一些端倪。
甲货粟,石七十;乙货黍,石六十;丙货赤豆,石五十;丁货稻粟,石四十;戊货麦,石三十;已货大豆,石二十。
仅就越国来说,上等的粮食是小米、黄米、红豆。
最次等的才是麦子、黄豆。
此时也都流传一个说法,麦饭豆羹,贱人之食。
贱人才吃麦子和黄豆,有钱人和贵族则是以小米和大黄米作为上等食物,周天子宴请群臣要是用卖饭非要被人嘲笑,反而用小米饭才是符合周礼的。
可随着适和墨者推广了磨坊、豆浆、豆腐、豆油之类的食物,在沛县这样的地方,完全颠倒过来了。
小米、黄米已经居于小麦和黄豆的后面,而不是他们贵而麦豆贱了。
去年开垦的土地虽然还未收获,但是麦子成熟的很紧致结实,早有人尝试过将麦粒咬的咯咯响。
看得出今年要是不下雨,会有一个好收成。就算下雨,有了科学的垛麦垛防止雨淋的办法,只要不是阴雨连绵一个月,收成不会差。
苇等人又早早尝过麦粉食物的味道,虽说舍不得那些麸皮,但是掺杂在里面也比小米和大黄米要强,更别提那些稀奇古怪的吃法。
马上麦收,今年的麦子足以吃到明年,再加上还能再种上一季黄豆,日子要比以前好过的多。
美中不足的就是墨玉米的种子还不足,否则的话在麦子之后种上墨玉米是最好的,秋季又省了去外面割草喂养牛马的时间。
适见苇说的眉飞色舞,便问道:“关于墨者要求众人都种黄豆的事,村社怎么看?”
苇摊手笑道:“还能怎么看?种别的亭长乡长都已说了,未必能赶上收获,谁要是不怕颗粒无收就种,谁人还敢种?再说种豆也没什么不好,墨者收购不说,自己留着榨油、换豆腐,也好。”
如今沛地还没有铁,更别说铁锅这个农耕民族的标配之物,豆油的吃法实在是乏善可陈,但熬熟之后淋在各种煮熟腌制的青菜上也是美味。
随后适便听到了一句苇看来很正常、但他看来极为玄幻的话。
“如今大家盼着的最好的食物,便是麦饼配上凝固的、加了盐的猪油羊油。有那样的饭,我能吃上两升。”
“次一点,便是烧热了豆油,炸的那些麦粉食物。”
“我记得你在村社的时候,喜欢去河中捉蟹吃……其实家里最没钱财土地的,才吃蟹、鱼、贝这些。又没有什么油,吃起来味道可是不好。”
适举着酒碗大笑,也明白过来这其中的意思。
油脂是热量最高的食物,而蟹这些东西……实在没有什么油脂。从能量产出比的角度看,抓蟹吃蟹消耗的能量和补充的能量能否平衡都是个问题。
如今的人,一年吃不到什么油脂,最好的食物可不就是麦粉饼配加盐的猪油羊油……
苇放下抿了一口的酒碗笑道:“要不当时在村社就有人说,你或是贵族,否则哪里能愿意吃那些东西呢?给你一罐猪油你不喜欢,反倒是带着六指他们去捉蟹……拿着芥辛来吃。”
说起一年半前的事,两人都笑起来。
适道:“如此说,种豆的事,众人并无怨怼?”
苇拍着胸口道:“绝无!我原本想着,宋公能吃的最好的饭,就是粟米饭配上肉,再有油脂。后来才知道其实单单是豆腐、豆油炸的麦饼便足比得上了。”
他解答完适的疑惑,终于忍不住道:“可是如今开了田,这田到底算是谁的呢?若是你们墨者管着分配也好,可万一……万一将来做来别人的封田,我们却怎么办?”
“这事虽然众人未说,我却知道,若是这田产能定下来,众人做事更为卖力。做了别人封田,我们可不愿意。”
适头脑还清醒,心道这事可也快了,只要楚人北上的消息一定下来,墨者就敢这么做,只是现在还不便说。
想了一阵,问道:“如果现今,将公田的赋摊入到各家田亩上,再将公田分了,保持原本的税不变,众人可会反对?其中的多寡利害,墨者是算过的,我只问你,就你现在不听我说、也不要考虑你与我们的亲近,村社众人可有反对的?”
苇看了一眼适,忍不住笑道:“适,我们虽然不如你懂九数,可是你不要总以为我们蠢笨?这样的利害我们能分不清楚吗?可你们不做,我们谁人敢做?去岁秋季约法的时候,众人对墨者尚不熟悉,如今已经可做了啊!没有人会蠢笨到分不清利害的,我们不懂九数,可我们真的不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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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然定谷价事,见《吴越春秋》、《越绝书》等。计然,按活动年代算,应该是晋顷公的同族兄弟,但不是一宗的。他这一支应该是在晋国七十年内乱时候逃亡出来的公子,贵族是肯定了,否则不可能有这样的文化。后来游历越国,收范蠡为弟子,传了七条治国之策,范蠡用其五而灭吴。计然的事,也足以侧面证明,这时候磨盘还未出现用来磨粉,否则麦价不可能这样低,四斤麦换一斤小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