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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115节

  除此之外,还邀请这些人辩论,并表示愿意将他们反驳的文章抄录在每月一出的雄文篇之上。

  以宋国为中心,诸夏的学术界逐渐有了一些变化。

  那些一心想要和墨翟辩论的人,也逐渐开始认识那些贱体字,也开始逐渐被墨者写文章的方式影响。

  第一篇关于“古初有物乎”的辩论,就先爆发在六月份,这是关于世界观的辩论,是列御寇对墨者传出的篡改后的《山海经》和《穆天子传》的反击。

  列御寇口述、弟子整理、再转为墨者通用的贱体字,洋洋洒洒地在纸上写了一大篇的文章,送交墨者,开始了第一场依托着纸、不需要见面就能表达心意的辩论。

  这一份激辩文章比起原来的《汤问》篇要长得多,传说中可以御风而行、讲出愚公移山故事的列子,用自己对世界和地理的理解反驳墨者的世界观。

  墨者也恪守承诺,将列子的文章誊写于草帛之上,附上适所作的反驳文章,一同在下个月传到各个大城。

  随后,杨朱、子思弟子、关尹之后、老耽之徒等等,都纷纷开始写文反驳。

  纸张出现的正是思想开放、百家争鸣、追求世界本源的时候,也因此引动出更为激烈的思想交锋。

  诸夏的学术界弥漫着一种青春洋溢、自傲自信的气氛,这些气氛跃然纸上,每个字读起来都让人兴奋地发抖,忍不住大声诵读,以抒发心中的那股宇宙无穷天地之大的浩然气。

  而每一次有人反驳,墨者的书秘吏和宣义部等,都会在最短时间内做出反应。

  或是赞叹、或是反驳、或是怒斥、或是表示同意……不一而足。

  这本就是墨者的风格,或者说是墨翟的风格,他对学问的看法从对仲尼的态度上就能看出来:我非议儒家,但是儒家也并非一无是处。

  所谓“是亦当而不可易者也。今鸟闻热旱之忧则高,鱼闻热旱之忧则下,当此,虽禹、汤为之谋,必不能易矣。鸟鱼可谓愚矣,禹、汤犹云因焉。今翟曾无称于孔子乎”。

  鸟干燥的时候飞得高、鱼热的时候潜的深,这是天志。即便大禹、商汤这样的才能,也是不能更改的。鸟和鱼够愚蠢的了,可只要符合天志,大禹商汤都改不了,难道我墨翟就不能称赞几句仲尼说的对的地方吗?

  以墨者一家对抗其余诸子的学术世界观对抗,就此开始。

  列子作《汤问》,反驳墨者的《山海经》世界观,讲诉了许多奇异而充满美感的故事。

  譬如愚公移山、夸父逐日、辙沐食子、炎剐其亲、义渠火葬的故事。

  而适则用一种此时还未出现过、但墨者已经习以为常的、剥开了外面面纱的、裸露而又血腥的道理,一一解释“辙沐族为什么杀第一个孩子、义渠人为什么选择火葬”等等习俗。

  第一次将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里的世界观,借助这场辩论引发了更多人的思考。

  虽然在告子来询问墨子自己为什么不能做宣义部部首的时候,列子等人的反驳文章还没有送来,可是墨者内部都确信这第一场辩论墨家已经赢了。

  因为他们觉得还是适的理解更为合理,也更容易让人明白那些隐藏在背后的一切。

  然而实际上仔细考虑,其实墨者内部的逻辑也有漏洞,但这个漏洞必须要先精通墨者的三观,然后才能反驳,否则就是不败的。

  因为沛县万民约法时的道理,是历史唯心的,以静止不变的观点推出了“公共意志”和“社会契约”这一套东西。

  而伪造的《山海经》里的世界观,则是家庭私有制国家起源的那一套,借用天志乐土的名义,将此时出现的各个社会形态以生产力为衡量分析出那是最优解。

  前者温情脉脉,人们喜欢;后者彰显真相,血腥压抑,人们不愿去接受。

  毁掉天下的,永远不会是天下人愤怒的东西,而往往是天下人喜欢的东西。

  但此时,这种愤怒和喜欢还不是最终决战之时,因而他们在这一刻目标出奇地一致、合拍。

  对外的世界观一事上,墨者绝对全面领先,无论如何也输不了,最多会分裂。

  因为已经站的太高,除了自己人打败自己人,别人是打不败的。

  极致也不过就是墨者内部将来条件成熟了,分裂为沛县万民约法派和天志乐土推理专政派。

  于此时的墨者团体而言、对于新成立的宣义部而言,列子的这一篇《汤问》无疑是宣义部交通吏打赢的第一场仗。

  墨者内部满满兴奋,众人也对适提前布局的手段赞叹不已。

  宣义部成立的时候,在各大都市已经有墨者的店铺和工匠会的存在,成立之后如同顺水行舟,顺畅无比。

  工匠会早早成立,商丘陶邑两地,工匠会已经开始运转,组织起来的工匠们在学习新技术的同时,也在不断接受墨者那一套市民理论。宣义部下属的工匠吏运转轻松。

  沛县以磨坊、油坊、良种新谷基地田、天鬼祭祀等活动为中心,也将原本分散的农夫经常地聚集到一起。稼农吏的运转也不难,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流窜到各个乡亭以磨坊为中心的地方宣讲道理——既然种植了冬麦,磨坊便自然成为了中心。

  适作为沛郭乡校校介,这半年多已经很少亲自出面去做宣传讲义的事,大多时候都是自己写出文章传授宣义部的其余人,或是编写一些戏剧深入到各个乡亭的磨坊祭祀地做宣传。

  但这一次他却将在乡校教学的事暂时停下,亲自带人前往各个乡亭。

  原因很简单,从楚国墨者那里传来消息,楚人已经做好了出兵准备,要趁着三晋刚刚封侯、郑人与韩大战、伐齐后休养生息的机会,北上质问宋公叛楚之罪。

  这是难得的机会,伐宋肯定不会经过沛地,而是会征集阳夏之师、陈之师、焦之师等军团和楚王的王辖军队,过沙水直围商丘。

  不趁着这时候彻底解决沛县的问题,就会丧失机会。

  包括大族、修水渠、开河、集众人之力挖矿冶铁的事,都必须趁着这个机会解决。

  这件事需要提前做好舆论准备,等待那个天赐良机一到,立即动手。因而,一直在乡校的适带人出去,亲自做宣传鼓动工作。

  毕竟马上就要秋收,今年风调雨顺,众人对墨者的信任、墨者自身的威望已达最高。

  不解决水渠和铁器的问题,只会逐年下降。

  PS:

  墨者不可能得到楚人出兵路线的准确情报,但是可以分析得知楚人不可能傻到从彭城沛邑北上绕远。因为楚人要解决的不只是宋的问题,而是大梁、榆关防线,对抗的是三晋。

  《愚公移山》、《夸父逐日》,皆出自《列子、汤问》。子思尚未去世,肯定有弟子。

第一四一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九)

  啮桑乡是适带人最先去的一个乡。

  这里既有适在商丘最先深入的那个村社,又因为之前多逃避军赋和税的逃亡隐户的缘故,民风彪悍的啮桑已经隐隐成为沛县墨者活动最深入、最支持墨者的一个乡。

  乡政旁的公用水力磨坊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木头制成的连杆和水轮摩擦的声音叫适牙酸,但在那些忙着将麦子磨成粉的乡农耳中却动听无比。

  再加上旁边的指定集市,这里已经完全成为了啮桑村社的政治中心。

  附近村社的乡农推着小墨车,上面装着粮食,来到乡内的店铺换取食盐或是其余的必需物资。

  他们从怀里掏出一张很小的纸,上面写着他们名字、家里的人数、村社名称、被编成的什伍编号,以此作为凭证来购买墨者出售的各种必需品,享受正常的价格。

  他们用的货币也极为奇怪,不是铜钱,而是棉布或是纸做的一种沛县通用的货币。

  这些货币可以买到盐、可以偿还耕牛的贷款、可以买到木器、可以买到大部分墨者掌控的物资,因而在沛县很容易流通。

  墨者手中的钱不算少,也有一部分铜,自己私铸钱有适掌握的砂形法也不是难事。

  只不过墨者从那些大城巨邑弄来的钱多是黄金,铜又要留着做守城兵器用,因而整体上沛县的货币仍旧不足。

  一年之内从收一季变为收两季,参与到市场交换中的粮食可不只是多了一倍。

  第一季的收获和平时一年差不多,吃剩下的也差不多,第二季则完全就可以作为商品流通了。

  沛县的商品激增,货币很有些捉襟见肘,墨者便发行了一些小额的纸币和布币。

  布币并非是铜布币,真的就是棉布作为材料、写上数字的货币。

  棉布除了沛县之外,别处都没有;棉布的手感和麻布完全不同,稍微触摸就能感觉出来。

  沛县乡农手中的这些墨者发行的古怪货币,基本都是他们用粮食换取的。

  墨者需要铜做兵器,也需要铜做一些必要的工具,此时也只能用这种无可奈何的办法。

  今后再想那些防伪之类的办法,现在还不需要想这些,先让沛县众人熟悉这种没有足够使用价值的货币再说。

  提议这件事的适,也不担心过多发行会导致货币问题。

  反正农夫手中大部分的可以售卖的粮食都在墨者手中,而需要偿还耕牛、偶尔会买一点点油吃这些事,真正流通中的货币也不是很多。

  来到乡亭办事的农夫不少,男女老少都有,一个个脸上洋溢着兴高采烈的情绪,为即将到来的秋收诉说着希望。

  不少人看到正带着几名墨者的适,便跑过来打声招呼,询问一下那些演戏的人什么时候才能再来。

  靠着简单的戏剧作为宣传手段,很容易在村社间吸引大批的人,因为即便再简单的戏剧在精神生活极度匮乏的乡村里依旧是一种奢侈。

  适也和和气气地和他们打招呼做回答,只说可能要等很久,现在那些人正在近滕乡,短时间怕是回不来。

  乡农多感慨,又拉着适和其余的墨者去他们家中吃饭。

  或说正好还剩下些麦粉,如今豆荚正嫩,沽上一瓮酸酒,用盐水煮豆荚正好下酒,明日那盐水还能下饭。

  麦、菽,本就是贱人之食,贵族们多不吃,如今两者做成饭却让贱民们也能品尝到远超贵族食用的上好粟米饭的味道。

  每每吃到这味道,总会想到主持这一切的墨者,因而也想要让墨者去和他们一同品尝那些食物中的快乐。

  适稍微推辞了一下,先将身边的墨者们叫到一起。

  “一会就按照之前分配的村社,各自前往。那些话之前已经讲过许多次了,这一次事情很重要,一定要做好。”

  “但凡众人有什么想法、意见,都要记录下来。对不对是一回事、解决与否是一回事,而知不知道又是另一回事。已经定下来的道理,可以讲清楚,还没有定下来的道理,不要随便讲。”

  那些年轻的宣义部的墨者都笑,只道:“宣义部没定下来的事,我们哪里能轻易说。很多事我们还没弄清楚,自己都是错的……解答那些人疑惑的是宣义部的义,可不是我们自以为的义。”

  这话说的稍微有些古怪,适也只笑笑,想要说点别的指摘出这话中的谬误,想了想又觉得似无必要,便挥手让众人散去。

  回去的时候,适和远处一个村社的老者一同回去,就说去他们吃饭。

  老者知道墨家的规矩,连声说只当是感谢,不准适拿钱,适也没有在路上争执这个,笑笑不答。

  老者家中六个孩子,都养大了,也算是极为难得了。

  一旦井田制、授田制一废除,这就会成为村社中过得相当不错的人家,足够的劳动力和大量的尚未开垦的荒地,决定了一旦变革谁家人口多劳动力多谁就能先成为富裕自耕农。

  六个孩子中,有两个和墨者的关系密切。

  一个九岁大的孩童正在沛郭乡校里学习,很聪明。学生不多适有印象。

  另一个孩子年将二十,在墨者成立的三百人沛县义师中服役,做头排矛手,勇悍而又对墨者的道理深信不疑。

  这样的家庭就算是墨者将来在沛县的重要支柱,墨者如今需要富裕的自耕农和工商业者作为代表利益的阶层。

  两人一路闲谈不少,回到村社中,适又在村社中转了一圈,和本村社自治选出的那几个代表人物闲聊一阵,午饭自在老者家中吃。

  午饭原本是贱民阶层所没有的一顿饭,以前都是两餐,只是墨者的习惯也逐渐影响到村社,三餐的习惯也开始在沛县的原贱民阶层中出现。

  午饭不算简单,已算是相当丰盛。

  没有筛除麸皮的、黑乎乎的炊饼作为主食;用盐水煮过的豆荚作为菜;一罐掺杂了野菜和面糊糊的汤,上面漂浮着几滴熬熟的豆油,适的罐中明显比别人的都要多些。

  在家中的长子、长女、幺女和三男一同吃饭,按照乡亭的习惯用竹子做了简易的桌子,上面也没有勺子之类的餐具了,只剩下了筷子。

  饭菜虽然一般,但是管够。

  适注意到最小的幺女吃的并不多,甚至还吃了很少的麸皮炊饼就不断地拿手捏着盐水煮豆荚吃。

  适便知道这家人这半年应该是没有挨饿,否则吃饭时可不会是这般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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