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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157节

  坎坎伐轮兮,置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沦猗。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鹑兮?

  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士阶层有士阶层的牢骚,底层也有底层的牢骚,这种牢骚唱出来后别有滋味。

  待唱完后,那剑士又高声唱道:“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唱罢,墨翟先道:“我本农夫。”

  适也道:“我本鞋匠。”

  其余墨者也纷纷说出自己的身份。

  “我本陶匠。”

  “我本铜匠。”

  身旁剑手道:“我本齐人,现为墨者。”

  适冷笑道:“我们本非士,自然无可素餐。墨者无君无父无国无邦,亦不食君之俸禄。”

  “你们为士,有君、有父、有国、有邦。”

  “值此国难之际,你们却要问我们为什么不和你们一起,难道你们愿意做尸位素餐之人?”

  “我为鞋匠,无封地、无隶奴、无僮仆、无俸禄,却需缴纳革税、甲赋。且不说我既为墨者,便无邦国君父,便我不是墨者,难道你们要我守卫商丘吗?”

  “你们有封地、俸禄,难道商丘被围,你们出城袭战,竟要与皮匠相提?”

  “这岂不是可笑吗?昔年齐侯被戮,临淄百姓不服素,晏子亲如崔子庭院痛哭,甲士环绕众人以为必死。难道晏婴就要说:国人不服素,于是我便不用亲身犯险,哭与崔子之庭?”

  适大笑道:“若是你们这样比,那也可以,日后你们的封地取消,一并缴纳赋税,也不再有俸禄,这才可以相比。”

  他说完,那名弹剑之士满脸羞愧之色,收剑回拜道:“这是我的愚昧,请不要嘲笑,我已知错。”

  在场其余人,终究是士,多少还有些道德与脸面,不再多说。

  公孙泽想着适刚才的那番话,还有之前与适相辩颇多的话,讷讷道:“墨者只说,权力义务相对,竟是这个意思?无权力则无义务,所以如此说来,商丘百姓其实不必守城?”

  “可……似乎又不对。又说,礼不下庶人,难道是我想的不对,庶人本就不该守这些礼?可是……可是……”

  他有些想不通,想不通其中的关键之处,只是觉得墨者说的似乎没错,但又似乎全错,言语间却不能够反驳。

  少时,墨子道:“如今楚人正忙于收麦,又以为城内只会死守,正是出城袭扰的时机。”

  “墨者守城,乃是为了利天下、守非攻。是为了义,却不是履行义务。”

  众士人被那首《伐檀》的最后一句彼君子兮,不素飧兮说的面红耳赤,这时候又讲清楚了道理,终究不好反驳,只好说道:“既食君禄,岂不死战?”

  这些话说完,公孙泽的脑海中嗡的一下出现了许多可怕的想法。

  “既食君禄,岂不死战?既食君禄,岂不死战?既食君禄,岂不死战……”

  喃喃重复着这几句话,公孙泽猛然想到适前几日与他说过的那番话:土地、财富归谁?

  他身上一冷,忍不住想道:“若……若是墨者的道理行于天下,土地归于万民、财富源于劳作、君子不过蠹虫……那……那这禄从何而来?”

  “若土地非国君所有,禄便来自万民……难道到时候便是既食民禄,岂不死战?”

  “不对!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不该是这样的道理!”

  他想到自己之前廿年所学,头脑一阵混沌,竟有些癫狂之态。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天下之土,皆属万民;昊天之下,人皆天臣。”

  “天下的道理,只有一个是对的,可到底哪个才是对的?若墨者的对,那溥天之下,莫非王土便是错的!”

  他越想越乱,终究长叹一声,心道:“只怕……这天下,真的要乱了!”

  ……

  城外,楚军营地中,墨者还未前来与楚人祭祀成盟,但却将城内被俘的楚人全部释放。

  这些被释放的楚人,最开始成为了楚王邀买人心的手段。

  万军之前,楚王高声宣布:自己与墨者成盟之时,依旧没有忘记那些被俘之人,无论贵族还是士亦或是庶农工商,只要为王效命,他就不会忘记。

  这是之前很少出现的情况,被俘的国人要么在停战后才被释放,要么就会被抓做奴隶。

  而贵族被俘,一般都是用厚重的礼物赎买回来,比如当年晋楚争霸之时,多有被俘的贵族,一般都是缴纳赎金换回来。

  至于庶农工商,除非全面停战或者大国为了获取声望,否则很少有被赎回来的情况。

  楚王说完这些后,当真是欢声雷动,众军皆呼万胜,楚王只凭几句话,便获得了庶农工商的支持。

  毕竟,王权想要对抗贵族,只能依靠本国底层。

  其余贵族心怀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楚王自觉墨者确实不错,似乎将来自己只要说利天下,墨者就有入楚的可能,欣喜无比。

  然而,几日之后,楚王夜巡军营,便感觉出了墨者的深深恶意!

  这些被释放回来的贵族还好,也没什么牢骚。

  可那些被释放回来的庶农工商,还有武士,则是满口的墨者道义,牢骚满满。

  庶农工商自不必谈,那些牢骚一直就有,只不过经过被俘归来后,这些牢骚变得更为系统、更为明确、更为清晰。

  士阶层在那发的牢骚,楚王其实挺喜欢的,但是其余的贵族却绝对不会喜欢……

  再想到适之前在大帐之内,开口就把贵族和王权的矛盾公开,楚王心知:只怕自己已经中了墨者的圈套,被墨者架在火上烤!

  几名被放回的武士,围坐在篝火旁唠叨的话,引发了一场骚乱。

  一名被俘回来的士眉飞色舞地说着在城内的被俘生活,只道:“城里面的感觉,比在这里围城感觉好多了。在这里很无趣,都没有麦饼吃。进了里面去,墨者个个都是人才,讲话又有道理,还能看舞剧……我其实……”

  他说完这些被俘的趣事之后,又道:“要说,墨者说尚贤也是不错的。有能则举、无能则下,要我说其实很多人都无能。若天下真能尚贤,我们何至只是士……”

  被俘放归之人还在那里讲士阶层最喜欢的尚贤道理,周围围坐的人纷纷称赞,颇觉有理。

  正夜巡的楚王与身边贵族一个个面面相觑。

  楚王心想,说的很有道理啊,若我能尚贤,这楚国何至数千里广阔,却屡败于晋?只是……这番话,却容易引起不满。

  贵族则想,说的确实有道理,可若是尚贤了,我们怎么办?我是大宗嫡子,所以我可以继承一切,难道真要比才能吗?我纵有才,我儿孙岂亦有才?所以我不能觉得有道理。

  于是几名贵族进言道:“围城战阵之中,非议政事,不可不处置!”

  楚王暗骂,我处置他们,将来靠谁?难道靠你们这群随时可以政变的家伙?可我不处置,你们又如何肯用命?

  正自犹豫想不出完全之策的时候,有近侍小声道:“城内有人缒墙而下,只说有机密事告于王上。”

第一九七章 城坚犹惧萧墙祸(六)

  楚王正愁于如何应对这些士的牢骚。

  若斥责于士,则士生怨恨,士阶层是楚王加强王权、对抗根深蒂固的贵族最大的依仗。

  若不斥责,传到贵族耳中,必然会引发不满:不处置,就是一种态度,一种楚王准备重用士而弃用亲族的态度。

  至此,楚国只有一位令尹是敌国俘虏出身,与当年被秦人以五张羊皮换走的百里奚相似。

  其余令尹、莫敖、司马、柱国等官职,基本都是王族公子垄断。

  楚王也想尚贤,对王权而言,尚贤是好事。但尚贤就意味着要和贵族翻脸,作为刚刚继位不久的新王,他需要足够的时间和威望,慢慢来处理此事。

  处理不好,楚国可是发生过不少国君被贵族联合搞掉的情况。

  正是无可奈何之际,既有商丘城内的心腹人缒城而商机密事,正好借此机会绕开此事。

  回到帐中,那机密之人已被带来,并无太多人见到。

  只是商量这种事,又不能楚王自己单独商量,之前适等墨者来营中,说了许多种下深刻矛盾的话,贵族有些担心。

  一些够资格的贵族一一列席,那城内心腹之人却道:“此事需机密。”

  楚王也知道,有些事终究不好说的太明白,可也无可奈何,只道:“昔年围城,子反也曾知晓机密事,俱是王族公族,不必多心。”

  那人见不可更改,便献上一些丝帛,上面有些机密文字和印章,楚王只看了几眼,便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

  这一次围城,楚王打的就是商丘内乱的想法。

  若无内乱,又有墨者守城,恐怕商丘是拿不下的。

  是否能拿下商丘,在楚王看来关键就是三晋何时出兵。

  如今郑韩焦灼、秦人攻西河、赵魏有罅隙,至少可以拖延大半年时间,可也最多就是一年。

  若城内不乱,就墨者守城的手段,楚王自知不可能破城。

  城内六卿派出的心腹之人却也是个能言善辩之辈,若只是当着楚王的面,有些话自然可以说的直白些。

  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却说城内大尹为首要吃人血,终究说不出口。

  他考虑片刻,便道:“城内大尹等人,心忧宋之社稷。”

  “宋乃小邦,却无礼无楚,招致了这次灾祸。然而无礼于楚的,却是子田,他内不能守住基业、外不能让百姓免兵祸之苦,这是昏庸之君。”

  “如今墨者助守城,可守到最后,只怕重现文公时易子而食之景。然而子田昏聩,宁愿城内百姓遭祸,也不肯成盟降楚,大尹心忧百姓,因此才有这番计较。”

  楚王问道:“城内存粮尚可支持多久?”

  那人道:“数月可支,墨者有精钱粮者,精细打算,分配平均,能够坚守。”

  他又说了一些城内墨者分配粮食的情况,又说当初征粮之时对于那些不缴纳粮食的贵族的处置,楚王心知此言不虚。

  如今已经动用民夫征调楚地粮草、再加上新麦成熟,也能坚持许久,或可比当年庄公围城坚持的更久。

  但是,在这里每坚持一分,变数也就越大,一旦军心疲惫,三晋出兵,只怕又是一场城濮之战。

  楚王又问道:“大尹如何计较?”

  那心腹之人道:“大尹以为,以社稷与祖先基业为重、以民众百姓免遭兵祸为次、以公侯得失为轻。”

  “是故,大尹准备焚烧城内存粮。若粮食不足,城内百姓才能明白子田的愚钝,才能够驱逐子田,从而亲楚。”

  “这是让城内免于折骨而炊、易子而食惨剧的办法,这是有功于社稷祖先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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