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167节
第二一零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五)
皇父臧细细体会其中涵义,终于明白过来,说道:“那便依你所言,留下一部分私属,以护卫国君。”
皇父钺翎称是,当夜便司城皇一族便召集私属甲士,授予金玉,又说许多话语,鼓舞众人。
将其中甲士死士化作三分,一分护卫子田,另两分便归于墨翟统领,用于守备楚人攻城。
……
适从司城皇宅邸离开之后,面带笑意。
这一次不是他私自行动,而是整个墨者此次计划的一部分,就是要调动司城皇手中的私兵死士,让那些“蛇”觉得机会已经成熟。
司城皇不是什么好鸟,六卿大尹也不是什么好鸟,这一点适看的很清楚,所以他不会想着去帮着司城皇把那些“蛇”打死,而只是想要趁着机会让一切矛盾都暴露与表面之上。
离开了司城皇那里后,适带人先去了商丘的工匠会,那里算是墨家在商丘城内最为亲近的组织。
这些手工业者和农夫不同,他们有一些热情,但是楚人围城胜利与否对他们的影响不大,甚至他们都没有农夫那种“楚人围城导致不能种植”这样的怨恨。
适刚抵达,那些工匠会内的人便纷纷询问。
“适,如今到底是怎么样的呢?”
“对啊,现在城内流言很多,我们不知道该听谁的了。”
“你们应该告诉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做!”
“我们就像是被两个牧羊的人驱赶的羊,一个说往北,一个说往南……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各式各样的奇怪问题,总结出来便是这些逐渐有了自我意识、逐渐明白自己有追求自己权利的愿望的人,此时是疑惑的。
适见工匠会内的头面人物都在,这些年墨者的一些技术革新也让工匠会收益极多,便与众人围坐一起。
适问道:“城内的流言,你们是怎么看待的呢?”
当初犹豫于是否加入工匠会、喜欢墨者的很多理念、但又希望别人帮助自己去争取而自己坐享其成的木工輮辐,问道:“城内有说,这一次楚人围城,都是因为君上无礼于楚。或有人说,若是能够和楚人结好,楚人的围城自然就会解开。”
輮辐并非是一个人这样想,工匠会内很多工匠的想法与他类似。
对于楚人围城,他们很不满,但是不满的倾泻对象是谁,一直有些犹豫。
是不满于楚人围城?
还是不满于因为国君的错误而导致楚人围城?
这两种都是不满,可不满的对象大为不同。
他们和农夫不同,但在守城的时候又有些相似。
他们被强制去制作各种守城的器械,又因为楚人围城的缘故导致他们在城内的生活水平很是下降。
不但粮食需要配给,而且还要参与劳役和守城,这原本只是义务,但工匠会在几年不断地宣传义务与权利的统一,让他们开始思索守城的义务来自何处?
如今墨者说守城,他们便守城。
墨者说有禁令,他们便遵守。
有人觉得,这是利天下、扶弱而吓天下好战之君的义举。这样想的人,即便不是墨家子弟,但是想法已经很接近了。
有人觉得,什么都没觉得,原本需要守城,现在还是需要守城,至于理由是什么?似乎自古就是如此,因而不需要理由。
但也有一部分人开始思考,凭什么要守城?我们从国君那里得到了什么?楚人攻破商丘之后我们会失去什么?
于是,似乎有人开始想不通为什么要去守城:于他们自己的利益而言,实在是没有守城的必要,而他们又不想利天下、吓天下好战之君之类。
第三种人,是适所喜欢的,不亚于第一种人。因为终究,天下还是第三种人更多,而改变这天下,也只能是第一种人为前驱驷马,而第三种人为徒卒跟随。
如今工匠会的这些工匠,对于围城这件事是极度不满的:本来随着宿麦的推广,他们可以售卖出去很多的新的农具机械,然而随着围城战的开始,他们的这些可以让生活更好的手段完全没有了机会施展。
这种不满,加上城内的流言,他们急需知道,自己应该对谁不满?
是对宋公?
还是对楚王?
亦或是……整个天下的规矩?
适,便是为此而来。
面对着輮辐等人的疑惑,适笑问道:“围城只是特殊之时。我只问你们,若是楚人破城,难道会和以往有什么不同吗?你们的军赋不需要缴纳了吗?你们不需要从军出征了吗?”
这话说的极为直白,也毫无“道德”,在场的工匠们却沉默不语,仔细思索。
许久,輮辐才道:“想来,也没有什么区别。该缴纳的军赋一样要缴纳,该从军出征还是要从军出征。”
适哈哈笑道:“对啦。你们不是大夫、不是上卿。没有俸禄,没有封地,没有权利只有义务。这宋国与你们何干呢?便是改了个名字,叫楚之商丘县,又有何区别?”
輮辐想了一阵,也笑着问道:“如你所言,这商丘城竟不用防守了?”
适摇头道:“商丘城是一个人吗?大夫与上卿,他们当然要防守,因为他们在宋国有俸禄、有封地。”
“墨者当然要帮着守城,是为了约束天下好战之君,终究若是天下好战之君都不再好战,不再兴不义之战,也算是利天下。”
“你们即便不想着利天下,但也要想到,若是不再兴不义之战,你们岂不是可以少缴纳俸禄?少服军役劳役?终究你们也是有守城的理由的。”
“所谓交相利,便是众人有利,才要守城。”
这算是说给第一种人听的理由,说的过去,也算充分,但并不足以说动另外一些人。
对于守城,适根本不在意。不是说不在意城能否守住,而是不在于是否需要所有人都具备一种“守卫国都是义不容辞的职责”这种意识……此时的国,不是他所理解的国,这么想于此时绝对不对,他也绝对不想天下出现楚族人、秦族人、宋族人之类的说法。
于此时,他需要的是煽动,煽动起一些特别的、名为“争取自己利益”的火焰。
而这种煽动,不能直接说出来,而是需要不断地引诱。
引诱的,只是第三种人。
果然,如輮辐这样的工匠听了适的理由后,嗤嗤笑了一声,问道:“适,你说得对,可是……我们还是不喜欢听啊。”
“我们利天下,可郢都、安邑、洛阳、临淄等地的工匠,凭什么不利天下?”
“我们若是能够帮着你们吓天下好战之君,那么安邑洛邑等地的工匠也不需要缴纳那么多的军赋了,可我们凭什么帮他们呢?我又不认得他们……”
“你们墨者总说,兼爱兼爱,他们若是能兼爱我,我自然兼爱他们。可他们不曾兼爱于我,我为什么要兼爱他们呢?”
“我也知道,你说的利天下,最终利的是天下人。可是,为什么就不能别处的人利天下,来利我们呢?为什么我们要付出呢?”
墨者组建了工匠会,活动了许久,宣义部成立之后一直都是适在管辖着这些人的意识动态。
适不想要一个纯净的墨家,而是想要一个利益联盟团体。
哪怕里面充斥着野心、自私等等一切。因为时代只能走到这一步,墨子想要的那种纯净的苦修团体必然会在此时失败。
因而,工匠会内部,鱼龙混杂,第一批成长起来的手工业者市民阶层的心态,也更倾向于自利,而这种追求恰恰又是将来推翻贵族分封统治的基础。
自私自利,是贵族最害怕的一种想法,因为他们需要用这四个字的相反面要要求那些农夫农奴与工匠,而他们自身无需遵守、也无人会指责。
适听了輮辐的话,慢慢引导道:“那么难道利天下,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得利的事吗?你们也是天下的一部分欸。”
輮辐有些羞涩地笑了笑道:“适,假如我做一件事,临死之前我可以得到许多,即便是真的,我也不想去做啊。难道就没有一种几年之内就能得到的办法吗?”
“我也知道,利天下最终利的是我们每一个。可让我自苦以极,至死都不能得利,我是做不到的。”
“天下人又有几人能做到呢?难道墨者不是只有几百人吗?”
适哈哈笑着,在场不少人也知道适说话和气,能和他们打成一片,对于輮辐的这些话,必然不会生气,这哈哈的笑声必是真笑。
笑过之后,适便质问輮辐等人道:“如今楚人尚未破城,所以破城之后到底如何,那也难说。”
“若破城之后,逼迫双倍军赋、所有工匠归属于工尹……这终究是于你们有害。”
“巨子曾言,权,两害相权,取其轻者,为利。那你们说若是这样,你们守不守城?”
这个问题不需考虑,众人纷纷道:“自然要守。可未必如此啊。”
适点头道:“楚人如何,我们也未必知道。但是……”
说道但是的时候,他话音一重,带着几分蛊惑道:“但是,若是宋公答允你们,若能守住城,你们的军赋减半、你们所服的劳役给予钱财、你们欠下公室高利贷的免除利息……”
“甚至以后宋国之事,不但是公族、六卿、大夫可以商议决定,却连同庶农工商都能参与商议……这样的话,你们是守还是不守呢?”
第二一一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六)
这煽动极为无耻,大有乘人之危之嫌,非是君子所为。
正所谓,乘人之危,非仁也!
适不“仁”,墨家倒是“仁”,但墨家的“仁”与此时天下主流的“仁”完全不是一回事。
墨翟对于楚白公之乱后逼楚公子继位一事的态度,也就是公孙泽因此一生愤恨墨家的缘故,也正是对“仁”的理解完全不同的原因。
在场众人即便再傻,也听出了适话里的意思。
之前适已经说过了,宋公、司城、六卿、大夫、甚至士……都有守城的理由,唯独庶农工商没有,因为城池易手和他们毫无关系,也基本不触动他们的利益。
如今却又说守城需要一些理由的话,众人哪里听不明白?
现如今城内已有帮工、助耕等人,他们做事便要钱财,不给钱财便不做事,却也无人说他们无耻、卑鄙甚至毫无道德。
守城若也是做事,总要从得利者那里要一些报酬才行:不给就不守,反正城破之后庶农工商还是庶农工商,倒是那些肉食者却要遭殃,不是哪个家族都如陈田一般,能够在异国他乡风云再起的。
工匠会中,倒是也有三五个“君子”,便道:“这样……怕非是良善之辈所为啊。”
适一听这话,便道:“你们是不是觉得,这就像是有人家有千金,却被老虎威胁,而有人恰好可以杀虎,于是杀虎之前却要那人的家财,不给就不杀?这便不是良善之辈?”
这个比喻极为浅显,那几个道德君子便道:“正是这样。”
适摇头道:“是这样啊。可若是那家有千金之人,是良善之辈,难道不应该是在别人提出要求之前就答应吗?”
有人道:“别人不仁,非是我不仁的理由啊?”
适大奇道:“这是谁家的道理?我墨家没有这样的道理,便是我们的死敌儒生,也没有这样的道理啊?仲尼曾言,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我也不曾听闻儒生有这样的道理。”
“杨朱?他们便是要贵己,更无这样的道理。天底下谁人有这样的道理?”
说话那人哪里知道这许多人物的话语?只是数百年的道德灌输,让他们下意识地觉得,这种事是不对的,似乎……不仁义,不良善,不道德。
怎么可以乘着国君贵族疲惫的时候,从他们手中争取利益呢?这明显是不道德的事情啊,这样做总觉得很是不好,非是好人!
那几人想了半晌,嗫嚅道:“你们墨者都是好人,也都是可以为别人而死的,难道这不是你们兼爱的道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