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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168节

  适哄然大笑道:“墨者不是可以为别人而死,而是可以为利天下而死,这是不同的。你是工匠,那你做出的东西,卖出去后收取别人钱财,按你所说难道不是不德不善吗?”

  这些人在工匠会中人数本就少,輮辐等人早就听不下去那样的道理,适这样一说,他们也便哄然大笑,纷纷道:“本该如此。我做车轮,总要卖个价钱。如今要守城,倒也可以卖个价钱。”

  适笑道:“对啊,你们又不是墨者,我们墨者知道守城是为了利天下,你们也得知道守城是为了得到什么啊?对吧?”

  由此引出的煽动性话语,开始在工匠会内传播,众人聚集在适的身旁,讨论着邦国、贵族、王公以及平民之间的关系,讨论着为什么要守城、又凭什么要缴纳军赋……

  类似的话、类似的煽动,开始在工匠、农夫、商人、僮仆之中传播。

  宣义部的人在夜里,利用守城的便利,利用将城内民众组织在一起的便利,开始了守城之后最大规模的宣传鼓动……或者说,煽动。

  为什么守城?

  这一旦成为一个问题,就注定不仅仅是守城的问题。

  ……

  同样的夜晚,千里之外的魏都,流亡在外许多年的秦公子连正和叛墨胜绰等人饮酒,面带苦恼,长吁短叹。

  长吁短叹的,并非是自己本该成为国君却被驱逐、本该继承君位却被流放的命运。

  公子连感叹的是西河战事。

  楚人北上争霸的消息,已经传来许久,宋人派来请求援兵的使者也早已到达,这是天下间的大事,这也是晋楚两霸争端的再起。

  月前,公子连得到了一个让他喜忧参半的消息。

  秦人动员了数城十五岁以上男子,反击西河,配合楚人北上,压制三晋霸权,稳定住三晋击败齐国之后的咄咄逼人局面。

  公子连月前有喜有忧。

  喜的是,他是秦公子,即便此时的秦君不是他,甚至还伤害过他,但他终究是秦人。

  西河,是秦人的痛,尤其是那个曾杀妻求将的吴起镇守西河之后,更让这痛加剧了几分。

  如今,秦人终于抓住了楚人北上的机会,显然是与楚人结盟之后互通有无,才出兵夺取的西河。

  若是能够得到西河,公子连觉得应该喜悦。

  然而,他也一样忧虑。

  如果秦人这一次获胜,得到了西河,那么他这个流亡公子,这辈子都没有回到雍城继承君位的机会了。

  威望、名气、气势、民心……种种的一切,都将伴随着这一次反击西河倘若成功而让此时的秦君达到顶峰。

  他虽是秦人,可终究是希望夺回秦君之位的。

  这种喜忧参半的情绪,在此时此刻全部化为了苦涩,化为了无奈,也化为了愤恨。

  因为喜的那份喜,破灭了。

  因为忧的那份忧,消散了。

  那个杀妻求将的小人,再一次战胜了秦军,展开了反击的同时,将西河无忧的消息传递回了魏都,魏人庆贺数日。

  从那个道德低下的小人镇守西河开始,秦人的数次反击全部失效,毫无战果。

  而更可怕的是,这个小人不仅仅是将帅之才,更是个可以出将入相的人物。

  不止是可以治兵,更可以治国,西河在这个人的治理之下,秦人不断逃亡过来。

  此消彼长。

  公子连苦闷无比。

  魏斯善待他,可他也知道魏斯善待自己的原因,只因为他有资格成为魏人的傀儡。

  而秦魏的矛盾日益加深,他若将来靠魏人的势力夺回君位,那么自己这辈子都只能投靠魏人,否则根本无法压制本国的贵族国人。

  好在,几年前那些身怀本事的叛墨投靠于他,并且给出了一个很明确的解决方法:不能靠魏人夺位,只能靠秦人内部出现变乱,从而返回。

  可秦魏之间终究太近。

  魏人有崤关、函谷关、河曲之险,秦人只剩下一片平原,就快要到无险可守的地步了。

  现如今西河战事失利,魏斯在庆功之宴上也邀请了公子连,公子连无可奈何只能参加。

  庆贺的晚宴上,公子连看到了段干木、李悝、田子方、魏成子、翟璜……等等一众导致魏人强大的贤臣。

  这比起西河战事的失利,更让他郁闷。

  现如今,楚人围宋,宋人的使者已经入魏许久,在庆贺的晚宴上,魏斯已有表示,不久即将解宋国之围,从而击败楚国,继承晋的霸权。

  公子连由是苦闷。

  天下数强,三晋一家。齐已败与廪丘、秦已败于西河,若是楚人再败于商丘,这天下又有谁能制魏?

  痛饮数杯商人从外地运来的诡异的清冽烈酒,公子连头脑有些昏沉,忍不住想到了当年箕子过殷墟时所唱的那首歌,长叹一声终于忍住。

  他看着坐在下首的胜绰,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古怪心态问道:“君以为,楚人可以在商丘击败魏人吗?”

  胜绰听这话,明白了公子连的意思。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魏人已经如此强大,又有西河,若是能够被楚人击败,似乎对秦人也有利。

  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

  也或许,公子连只是苦闷的不知道如何面对魏这个庞然大物。这个有吴起、李悝、西门豹、翟璜等等人才的庞然无比的魏,似乎只能寄希望于楚人击败魏人。

  至少,可以让他觉得,魏人是可以击败的。

  而现在,魏人是无败绩的。

  灭中山、破姜齐、夺西河、三分晋……至此尚无败绩……即便齐桓称霸之时,尚且有长勺之战败于弱鲁!

  亲公子连需要一个幻想,或者一个希望,一个魏人可以被击败的希望。

  胜绰很聪明,所以明白公子连想听什么。

  但胜绰却起身行礼后,以极为郑重和不可更改的语气道:“楚人必败。商丘有子墨子守,楚人不能攻破。劳师远征,又围城疲惫,魏人此次出兵,必大胜楚!”

  可能为了让公子连更清醒一点,大声道:“不但大胜,而且只怕韩魏一心,郑人即便与韩有血仇,却也不得不朝聘于魏,宋人更必然亲魏而叛楚!魏人称霸,已不可挡!”

  公子连闻言一滞,手中的酒樽差点落于地上,长叹道:“谁曾想,昔日乞食于五鹿野人之辈,能成今日之事?”

  他看了一眼胜绰,摇晃着致歉道:“是的,守商丘的,是您的先生。您的本领都且如此,楚人又怎么可能攻破商丘呢?”

  即便酒醉,公子连依旧保持着一份清醒:这些叛墨虽然为了名利,但是他们依旧有自己的骄傲,不能够怠慢他们,更不能够让他们觉得有些侮辱。

  无他,公子连如今什么都不是,而这些有本事的人却哪都可以去。

  胜绰见公子连如此说,正色道:“公子所盼望的,我是可以明白的。但子墨子与墨者全数守卫商丘,楚人必败,在我眼中,却对您有利。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会感到苦闷。”

第二一二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七)

  秦公子连曾以举火燎庭之礼招待过胜绰这些叛墨,其中重要原因之一就是胜绰等人曾说出了他一直想要做的事:回秦。

  不但分析的透彻,还特别告诫公子连:想要回秦,无论如何都不能借助魏人之力,否则秦人贵族不可能接受。

  公子连的心思,胜绰知道,公子连也知道胜绰知道。

  于是在这场苦闷之后的这番话,让公子连觉得看到了希望,或许是他还未曾发现的希望。

  胜绰见公子连在半醉之后依旧以礼请教,回礼后道:“公子对于魏人势大称霸是担忧的。魏出于晋,可百年前晋之六卿之中最为强大的那个,如今又到那里去了呢?”

  公子连知道,当年晋六卿之乱初始,魏人并不是最强的那个,甚至可以算是弱小的那个。

  而真正强大的,早已经灰飞烟灭,再不能左右天下,执掌一国。

  胜绰再拜道:“昔子墨子曾言:昔者,吴王东伐越,栖诸会稽;西伐楚,葆昭王于随;北伐齐,取国子以归于吴。诸侯报其雠,百姓苦其劳,而弗为用。是以国为虚戾,身为刑戮也。昔者智伯伐范氏与中行氏,兼三晋之地。诸侯报其雠,百姓苦其劳,而弗为用。是以国为虚戾,身为刑戮,用是也。故大国之攻小国也,是交相贼也,过必反于国。”

  “这里面的故事,您都是知晓的。那么,在您看来,魏人强大,为什么就不能成为下一个阖闾?为什么就不能成为下一个智伯呢?”

  这里面似乎只是巧合,并非是所有争霸称雄的,将来都是阖闾与智伯的下场。

  可胜绰既然这样说,半醉的公子连心中一动,再次请教,问道:“先生难道就是凭子墨子的这番话,来断定魏人将来会如阖闾智伯吗?”

  胜绰苦笑道:“子墨子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但我若全然信任子墨子的每一句话,又怎么可能叛出墨家呢?”

  说到这里,胜绰不禁想到当初把他贬低的无法在墨家立足、句句诛心之言的适。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苦笑一声。

  毕竟适的名声已非当初,与杨朱、列御寇等人论战,青出于蓝之文,种种这些都让适名扬天下。

  胜绰恨不起来,毕竟适说的那番话也并非全然不对,而他本身又早想离开墨家。

  不恨,便难免想到三四年前在商丘,自己尚且是墨者的时候,听到的适讲诉了许多矛盾之说与天下见闻。

  他可以不信子墨子的一些话,却不能不信某种方法、某种听起来合理的说知之术。

  面对公子连再三询问,胜绰想到适当初借两位已故的先生之口评论天下的话,说道:“公子,魏人纵然强大,可难道能够无敌于天下吗?难道可以战胜天下诸国吗?”

  公子连大笑道:“魏人分晋而封侯,若是魏人能够无敌于天下,只怕周天子便成了魏天子。他们自然不会无敌的天下。”

  “况且,我尚且觉得楚人可能战胜魏人,又怎么会觉得魏人无敌于天下呢?”

  胜绰闻言,点头道:“是这样的。那么公子对于魏人可能要战胜楚国、解商丘之围、与商丘城下再演城濮,为什么还要担忧呢?”

  “魏西有秦、北有赵、东有齐、南有楚。魏人已经得了西河、又在廪丘大败齐人,若是又在商丘击败楚人……这天下,谁人不担忧魏人的强大呢?”

  “那墨者之中的适曾说过,地处天下之中,而有结怨四邻,姿态咄咄逼人,只怕会要引起群起而攻之的!”

  公子连似乎明白过来,半醉的头脑也清醒了几分,急忙叫人打来冷水洁面,略微清醒之后,咂摸着胜绰的这番话,露出了一丝喜色。

  胜绰又道:“如今秦、齐已败,若是楚人再败,天下君王谁人不惧怕魏人?”

  “三晋看似同心,可是南下击败楚人,赵人能得到什么呢?什么都不能得到,难道不会心存怨恨吗?”

  “商丘一战,若是魏人大盛,重演城濮之战,魏人便可称霸。”

  “然则,齐桓晋文之时,称霸可合诸侯,如今天下又剩下几个诸侯?那时候尚且不绝祭祀,如今多少邦国侯伯被亡?那时候未必取城,只求朝聘臣服,如今哪里还有不取城邑的战争呢?”

  “二百年前,魏人可为霸主,天下服从。可如今,魏人成为霸主,只会引动天下围攻!”

  “商丘一战,败了最好,败了韩人尚且臣服,一旦获胜……郑、卫等地,皆近于韩,韩人岂愿魏人染指?”

  “赵人已经不满,若是韩人再不满……哼哼,魏人因西河结怨于秦、因廪丘结怨于齐、再因商丘结怨与楚……公子已经说了,魏人并非无敌天下,如此四面树敌……”

  公子连听的连连点头之际,胜绰却停顿了一下,片刻后道:“如今魏斯尚在,内有李悝、吴起、乐羊子、段干木、田子方等人……或可闪转腾挪,无人敢动。一旦魏斯薨、李悝老、吴起病、乐羊被疑……难道魏人还能支撑下去吗?”

  魏国此时看起来是极为强大的。强大到人才济济、国君睿智的地步。

  然而,胜绰却凭借以往的所学、凭借着曾在商丘听了极多的天下大势的分析、凭借着那些说知之术,看到了魏人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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