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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226节

  “道理不一样,这可怎么办呢?天志如规矩,道理可只有一种是合乎天志的啊。”

  高孙子嘿然道:“可是我有钱啊。我可以从沛县买火器,买炮,而且听说墨家的道理是我喜欢的道理,所以我觉得,我应该改改天下的道理。顺便,您的土地,把您驱赶走,在天下售卖,价高者得,难道我的钱不是最多的吗?这样的话,我就不用再给您缴纳租亩了。”

  适也笑道:“还不止如此呢。这些年,墨家的私学,可是培养了许多可以为夫子的人,便开私学以教授学识为生。”

  “高孙子、禽子,皆有钱。于是让子弟入学,皆有所成。”

  适看了一眼禽滑厘,笑道:“假使如此,十年后,您最喜欢墨家的哪一条道理呢?”

  禽子道:“我无田,只织布。所以我觉得,我最喜欢墨家……平等,尚贤这两条道理。”

  “选贤为任,能者上而不能者下,人无老幼贵贱皆天帝之臣,我若有能,则也可为询政院令尹!”

  “只恐巨子不同意啊!认为贵者恒贵,那没有办法,我也只好如高孙子一般,出钱支持墨家的道理,靠火器铜炮,争出废除世卿、选贤为任、众人平等的道理。”

  适亦做无奈道:“我墨家在沛县、滕、薛、彭城这一带,变革政治,改善田亩,组织生产,教授天志,节用节葬,人口倍增,又多有无可依靠着或有利天下之心的游士投奔。”

  “十年内,土地增加,铁器丰广,成军万余。恰逢此时,宋国询政院发生争执,庶民院要废除世卿,君子院却要保留封地特权,我墨家当年可是承认询政院的规矩最大的,这难道不正要去维护规矩吗?”

  在场众人都笑道:“是该维护规矩啊。”

  适摊手道:“你看,巨子,您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所以你为了利益,肯定会把田租给高孙子,然后驱赶那些租田农夫离开。”

  “就算您不做,那么其余的‘您’,也会去做。就算不租给别人,您也可以自己经营,结果还是一样的,公造冶只能前往禽滑厘那里做工,或是来沛邑从军、做工、开田。”

  “我没有劝说任何人,也没有和任何人讲道理,只是以利诱之,所以比道理更为有效。”

  “而等到时机来临的时候,讲道理比现在要容易的多。您看,高孙子和禽子,那可是都直接赞同了尚贤平等财富源于劳作的道理啊。”

  在场的,既然都是自己人,而且都是墨家高层,根本不用担心这些话会流露到外面,适也放心大胆地说了两句之前从来没有说过的野心。

  “巨子,您想给王公贵族讲道理,让他们兼爱尚贤非攻……我觉得……既然天子可以选,其实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

  “讲道理……太麻烦,而且他们不愿意听。我们直接‘选’个兼爱、尚贤、非攻、行义、利天下的天子王公,不就得了?何必如此麻烦?”

  “再说了,二十年三十年后,墨家乡学培养出可以为政知政的人,不下五千。楚国大国,方圆数千里,也不过靠区区数千王族与士治理,咱们墨家凭什么就不能靠几十年后的几千墨者,管辖数千里的土地?”

  “是我们的才智不如那些王公贵族?是我们的勇气不如他们锐利?是我们的武器不如他们锋利?是我们不如他们更得民心?”

  “他们能管辖,我们缘何管辖不了?缘何就不能做的更好?缘何就不能我们做这‘天子’来利天下?”

  他进入墨家许久,一直隐藏着自己真正的目的。

  不是不信任墨家众人,至少这些人他信得过,这是群可以为了利天下而死不旋踵的人。

  而是这些话,若在三五年前说,只会被当成疯子。

  可现在,却只能引起震惊,而不是被人看作疯子。

  劝说王公贵族太麻烦……让兼爱非攻的墨家直接做天子……

  这是个疯狂的想法,可于此时,却不会让人捧腹,而是让围坐的二十余墨家精髓低头沉思。

  之前的那场扮演,让他们明白了适所谓的阳谋,也明白了适借的到底是什么势。

  正如适所言,以利引人,没有劝说,没有诉求,只是看起来让人得利,可结果就是墨家所追求的一些道理,不需要讲诉太多人们自然就会相信。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封诸侯,诸侯封卿大夫,大夫封士……似乎这就是理所当然的道理。

  可当有一天那些从中得利的人有了钱财有了力量之后,就会琢磨:我干嘛非要再缴纳地租给这些王公贵族呢?他们什么都没做啊,他们凭什么拿这份租?

  人们总是愿意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道理。

  现在和他们将劳动创造财富的说辞,还需要讲很多很多的道理。

  今后和那些依靠劳作资本致富的人讲这一套说辞,他们会非常高兴地认为这就是天志真理,才不愿意去相信王封贵族理所当然这一套鬼话。

  至于再往后他们又将把这些道理贬斥的一文不值,那就又是后来人的事了,于此时无关。

  适的话,依旧做了妥协。

  墨子既然觉得楚王好细腰、越王赏勇士,上行下效的道理是存在的,那么本身就有两条路。

  只是因为时代,另一条路暂时没有人去想。

  要么劝说已有的楚王、越王。

  要么,自己当好细腰的楚王、赏勇士的越王。

  原本劝说这件事,墨子与一部分墨家弟子还是抱有幻想的。

  适之前也假装支持这种幻想,不但假装支持,还为这个幻想添砖加瓦,直到商丘一战,中原弭兵将成,让这个幻想距离实现似乎还有一步之遥。

  墨子与那些抱有幻想的墨家弟子从未距离这梦想这么近过!

  适在一旁摇旗呐喊:太有道理了,啊,中原马上就要弭兵了,节用非攻的学说马上就要被君王实践了!我作为巨子的弟子,实在是太高兴了!

  然后……适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没说,各国的君王自己把这个墨家的幻想戳破了。

  将要得到而又失去,最为幻灭,比起一直得不到更为伤人。

  原本头脑就清醒,就相信适所说的这一次中原弭兵只是大国平衡,然而因为心存幻想,所以觉得哪怕是无奈的平衡也好。

  可现在,幻想彻底破灭。

  不是被一直想要戳破这个幻想的适戳破的,而是幻想着可以讲道理的各国君王们自己戳破的。

  墨家上下在今年春天王子定奔郑之后,都被狠狠地抽了一巴掌,脆响无比:宣义部在巨城大邑的“报”上,关于非攻兼爱节用发展而弭兵的墨迹还不曾干,一如嘲讽墨家幼稚的哂笑上扬的嘴角。

  幻想破灭之后,看似“劝楚王好细腰”与“自己做楚王好细腰”这两条路,也就只剩下了一条。

  只是这一条该怎么走?没人想过。

  适今日说了,而且说得如此野心:做天子。立新规。

第二八六章 硝烟终起鞍镫垂(六)

  适的话,若在别处说出,定会让人胆战心惊,以为癫狂,或斥之为大逆不道,奸佞之心。

  只是在这里说出,众人也只是沉默思考适所说这些话中的可行性,并未觉得这算是癫狂。

  无非就是选个天子而已,在墨家众人看来算不得什么大事。

  如今周天子哪还有什么威严可言,三家分晋,算是周天子权威彻底扫地的开始。

  当年晋文公称霸,还要请天子“狩猎”会盟,可没有把周天子逼到这个份儿上。

  既然姬姓天子已经被证明无所谓天命,既然当年武王可以伐纣,那么换个别人做天子,那也没什么不可以。

  适之前所说的八千义师,看似人数不多,但实际上真若是能达到沛县义师的水准,足以撑起一个宋卫这样的千乘之国。

  当年仲尼最是看不惯的,以至于骂出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季孙氏,便是靠着五千私兵逐渐自称为君,以为费国。

  战国中期,群雄并起,初战国七雄之外,也就剩下了所谓的“泗水十二诸侯”尚存。

  这里是大国交战很少被波及的地方,这十二诸侯除了宋、卫,剩余十家的力量远不如现在的沛县,更别说今后。

  泗水河畔,八千精锐足以称雄,也足以撑到战国中期。

  墨家众人在得到自治的沛县和彭城之后,心态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论及适的野心,终究是以墨家做一个整体的,而非个人。

  莫说他不是巨子,即便他如今就算是巨子,依旧需要七悟害制衡,而且要能讲通“利天下”的道理,也能让墨家“上下同义”而做成这件事。

  公造冶看了看适,又看了看墨子,在众人都还沉默的时候,小声道:“巨子,诸位,我觉得适说的有道理。至少没什么错。”

  他率先站出来为适站台,墨子闻言微笑,说道:“我没有觉得适的话没有道理。只是,有道理的话,一定是可以做的吗?”

  公造冶奇道:“先生不是一直教导我们,要用天志的道理去衡量对错,如有规矩。对的就做,不对的就不做,为什么又说有道理的话未必就是可以做的呢?”

  墨子指了指天上的太阳,说道:“若有人说,冬天太冷,让太阳如同夏天一样照射在大地上,那么天就暖和了。另一人说,冬天太冷,不如生一些火,这样就可以暖和了。”

  “这两个人的道理,难道不都是对的吗?可是,第一个人的道理纵然对,却做不到啊。”

  公造冶闻言一滞,急问道:“先生之意,我墨家学武王伐纣安定天下,选贤人为天子一事,竟然是难以做到的?”

  墨子叹了口气,目光又投到适的身上,说道:“适,你的办法可以用在宋国。这一点我是相信的。”

  墨子所说的相信,不只是相信,更是自己推断之后所得出的答案。

  宋国如今已经有了询政院,商丘的民众开始正式参与到国事之中,许多事未必对,可是他们会逐渐成长。

  在商讨询政院的种种规矩时,墨家为了不激起贵族的全面反对,做出了巨大的妥协,让贵族垄断着否决权等等特殊权利。

  这依旧是一种“贵者恒贵贱者恒贱”。

  十年后,盟约到期,贵族之间的矛盾还必然会爆发。

  按照适所说的那种阳谋之法,十年后的商丘民众已经熟悉了参政国事这样的行为,而新一批有钱却身贱的阶层成长起来,到时候商丘必然混乱。

  墨家只需要稍微出手,就能够控制整个宋国,得到新阶层和支持,这一点毋庸置疑。

  宋君力量本来就弱,贵族们互相制衡,到时候虚君而立法,并非难事。

  可是……得到宋国之后,怎么办?

  墨子相信适的办法可以用在宋国,却不敢确定适的办法可以用在天下。

  于是他问道:“届时,即便宋国变法改制,虚宋公而实政宪,天下必然震动。”

  “宋四战之地,处在中原。届时,这样的宋国是能够被各国王公贵族所容忍的吗?”

  “南有楚而北有三晋,墨家难道是可以支撑的吗?”

  “如今晋楚确有矛盾,可……适,你不要忘记,十年后若取宋,宋坏了天下王公贵族的规矩,他们一定会放下那些矛盾,一同来维护对他们有利的规矩的。”

  “若想依靠宋之一地,用火药戈矛改变天下的规矩,也就意味着不能再靠嘴巴来讲道理,到时候只怕会被天下围攻,不能持久。”

  其余人这才想到十年后的事,听墨子这样一说,心中也自不安,觉得适想的办法虽好,但也只适用于宋国。

  只是他们却没有考虑到墨子这些话中蕴含的深意:他并不反对适说用暴力解决问题安定天下的办法,只是他觉得这件事计划的不够缜密。

  适想了想墨子的话,点头道:“宋之一地,确实不能够击败天下,尤其是触动天下封君世卿的利益之后,他们会联合一起一同围攻。”

  “但是,宋有宋的办法,难道别处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没有长远的谋划,近期的路就不知道该如何走,这是自古便有的道理。

  知道的长远的目标,便要定下长远的路,这也是墨家成为一个组织之后所必须在高层达成的一致,否则很多事都无法做。

  这一次墨家大聚,一个长远的路线必须在上层达成一致,才能够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混乱机会,将墨家发展壮大。

  适知道今日要把话说清楚,因为以后的事,不能够再暗中操控,只能摆在明面上,上下同义,一同用力,才能够成就利天下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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