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291节
“如咱们的计划,很明显适是准备让越人集中在河边,压缩在一起。可咱们要是一开始就布置左翼重兵靠前,中军靠后的阵型,越王翳就算是再傻,他也不可能把重兵布置在靠河的一侧让我们围住啊。”
旅帅若有所思,半晌道:“是这么回事。”
六指嘿嘿笑道:“其实,我觉得适吧,也是在用‘以史为鉴’之策,来让越人更容易落入陷阱之中。”
这是他昨晚上想了许久想出来的,将他这几年所学所听的与打仗有关的事都琢磨了一遍后,战前心痒,便说了一些。
“当年晋楚争霸,战于城濮。你可别忘了,适给咱们讲的时候,说那楚人因何而败?”
这个之前就讲过,旅帅道:“因为子玉看到右翼崩溃,依旧想靠中军和左军突破晋人,没去管右翼的崩溃。”
六指拍了一下头盔道:“是啊,我们既知,这城濮之战越王如何能不知?他若是看到自己的左翼有崩溃之势,必然会想当年城濮之事,不愿重蹈覆辙,定会支援左翼。这就将他们调动起来啦。”
旅帅琢磨了一下,又问道:“那你说,越人就无获胜的可能?”
六指笑道:“昨夜想了许久,半夜不睡,倒也想出来一些。”
旅帅看了一下,命令还未下达,也正无趣,便道:“说说看。”
六指指了指右侧一里之外的潡水,又指了指背后的堡垒道:“咱们义师两个撑点。右翼靠河保护侧翼,左翼靠堡垒防止越人包抄。”
“越人只要想办法调动我们,将两个支撑点变为一个,那就有可能打成焦灼,最多小败。”
“我若为越王,当在河边布置纵深,第一道以弱兵,溃散之后,义师一旦追击,便离开了支撑点,侧翼就会暴露,就有可能获胜。”
“追的靠前了,就脱离了大军,便有围歼一部的可能。这是小胜。”
“追的不靠前,大军也向前维持阵列,那么我便收缩左翼,以右翼为轴,逐渐画出一个锐角,这样义师的右翼就远离了潡水,就剩下堡垒一个支撑点。”
他习惯性地用了许多从适那里学到的词汇来解释,说道:“这就像是原本我们的阵线与潡水垂直,而越人若是收缩左翼我们却前出,那就相当于以堡垒为圆心我们做半径滑动,不再与潡水垂直。若是越人继续引诱,让我们以堡垒为圆心,阵线却与潡水平行,那么我们就要输了。”
“这样,少了一个支撑点,同时越人兵又多,便有获胜的可能。只不过……这也只是说说,越人多农兵,靠他们诈败后退……只怕一哄而散,便成了真败。再者,以轴为点慢慢把阵线转向,那也不是越人的步卒能够做出的。”
他想了想,笑道:“唯一不败的可能,就是不打这一仗。可是适之前已经逼得他不得不打,也不敢围城,更不敢避战。所以还是没用。”
旅帅闻言,打趣道:“你这想法,也只是建立在同等数量的步卒军力,我们远胜越人之上。”
六指也大笑道:“要非如此,越人四万余,我们才两万余,那还打什么?适和公造冶也都说自己非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之将,既是要打,那显然是觉得咱们的步卒更强,无需名将一样可以少胜多。”
正说着,一名传令兵从后面奔驰过来,喊道:“准备进攻。”
这是孟胜那边传来的命令,六指和旅帅各不说话,带上了头盔,六指前出到火枪手那里,指挥旅内全部的火枪手。旅帅自在后面指挥各个连队的矛手。
越人左翼的步卒已经前进到三百步内,那些被戏称作“大火枪”的小炮已经可以够得到。
火枪手前列,庶轻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几只烦人的苍蝇围着他乱转,嗡嗡的声音说不出心烦。
装填早已经结束,火绳燃烧的微苦味让人头脑清醒。
斜眼看了一下,头盔顶插着野鸡毛的六指就在队列的左侧,军鼓手和吹笛子的少年就在六指身旁。
连队的纵深配置,庶轻王和於菟也有考虑。
因为要轮换射击,头排都是墨者和老兵,后排也都是做了两三年的现在尚在役期的原本步卒。
只有中间一排才是一些新兵,只要前排不崩,他们就会按部就班。
轮换的时候,后排也是可能承受敌人最近距离的一批人,唯独中间的那一列算是最安全的。
新兵恐慌,往往会在装填的时候乱了手脚。
什么先塞进去铅弹,后塞火药;什么装填后把通条忘在里面;什么紧张之余火绳烧到了自己的火药这种事,都可能发生。
第七旅一共四个火枪连队,每个火枪连夹在两个矛兵连队中间,还有一个连队的火枪手和矛手在侧翼。
这是一种进攻阵法,以现在的阵法叫“玄襄之阵”,各兵种夹杂,方便进攻。
右翼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防御,六个旅加上骑兵炮兵都在右翼,就是为了能够快速给越人的左翼造成威胁。
早晨吃过早饭后,各个连队的连队长和代表都和旅帅六指等人谈过,让他们大致明白这一仗应该怎么打。
其实用处并不大,连队不能单独行动,必须遵守旅帅的命令,在保持平齐的状态下作战。
大部分时间练习的,也都是如何保持阵线的平齐,以及出了漏洞该怎么弥补。
之所以和他们讲,主要就是让他们大致明白战争到底是怎么回事,让他们知道贵族打仗所谓的兵法阵法,其实并没有那么玄妙不可触摸。
旁边的“大火枪”炮兵们已经将炮口对准了正在集结进攻的第一波越人,庶轻王听到炮兵的司马长们在大声地喊着:“两个楔子……”
那是在调整炮的角度,他不是炮兵,但是有认识的人是炮兵,听说每个人手里都要发一本古怪的九数表。多远用几根楔子踮起来什么的,都写的清清楚楚,很多人背的说梦话都是那一套。
“这是要开炮了。”
庶轻王心里想着,旁边的炮兵就像是听到他心里想了什么一样,二十五门集中在右翼的小炮同时开火。
黑乎乎的铁球带着古怪的笑声,砸向了越人军中。
越人遭受了炮击之后,队形已散,已经出现了混乱,原本尚算密集的阵型中出现了大量的缺口,能够撑到现在还没溃散,看来也是越人的一支强军。
这时候,旅里面的军鼓咚咚响起,庶轻王下意识地命令道:“火枪手准备!”
军鼓响动的声音,随着节奏的变化有着完全不同的涵义。
这一声军鼓是准备进攻射击的军令,旁边连队的矛手也都各自下令,庶轻王心中安心。
只要矛手不散,自己的连队就是安全的。
他既在头排,就将火枪重新检查了一遍,稍微重新夹了一下火绳,最前面的越人已经冲到了一百步之外。
第二次炮击又响,原本就已经出现了大量缺口的越人阵型更散。
庶轻王想,看来这边并不是越人的主攻方向,越人是有战车和什么君子军的,看前面这些冲来的越人,倒像是之前听适讲诉的越人中的囚徒或是奴隶。
这些人只要能够杀人,就能够免除奴隶的身份。庶轻王还听说当年勾践灭吴的时候,还有一些人在阵前自杀恐吓吴人,趁着吴人慌乱而君子军一举突破吴人的军阵。
他也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要自杀,但想着恐怕这些人也没什么机会自杀了。
尖锐的哨子声响,庶轻王喊了最后一遍瞄准的口号后,扣动了扳机。
铜勾带着火绳,点燃了引火药仓里的细火药,白烟升腾间,庶轻王也顾不得看打死了几个,而是迅速拿起火枪,朝着两侧移动,为第二排的火枪手射击腾出空间。
第二排的火枪手在他们退走之后,向前两步,保持着和矛手阵列基本平齐的一线,射击之后也从两侧退到后面装填。
第一排火枪手的装填,不需要撤到火枪队的最后面,而是直接在火枪手的两侧,贴着矛手装填,等待五轮射击完毕后,重新在第一排列队射击。
鼓声咚咚,笛子的声音暗含节拍,矛兵开始缓慢地向前移动,庶轻王在装填之前最后看了一眼两侧。
右边有自己旅的两个连队掩护,左边是望不到边的其余连队,接着就听到了一阵细微的、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的马蹄声。
他想,这是骑兵从右侧开始突击了,看来是准备冲击眼前敌人的侧后。
第三七六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十七)
等到他装填完毕,和那些久经战阵的老兵一样机械地执行着重新战队的命令后,发现前面第一波冲击的越人已经溃散。
火枪手的一次轮射,矛兵缓慢接近之后,对面的越人已经心慌。
而等到骑兵从侧翼出现发动了此时天下的第一波马镫骑兵的冲锋后,这一波越人已经完全没有了抵抗的能力。
骑兵从侧面绕过去,以长矛突入完全没有抵抗骑兵能力的持戈矛或是短剑的越人农兵,许多人被撞得飞了起来。
庶轻王看到骑兵在冲散了越人之后。并没有追击,而是迅速整队离开,队伍严整。
骑兵中的墨者比例更高,也有很多原本就名动一县一邑的游侠儿人物,他们原本没有骑过有鞍子和马镫的马,训练之后却很容易能够保持在马上作战。
最重要的是这些人很听命令,墨家的信条一直是“死不旋踵”,但死不旋踵之外,还有更重要的“尊巨子之令,进退有度”。
第一波越人溃散后,这边的鼓声继续,各个连队按照既定的速度,缓慢地向前挪动着。
既不追击,也不冒进,反正己方有炮有火枪,完全不需要担心对面本就不多的弓手,队形就像是平时训练那样齐整。
行进到五十步停下重新整队平齐的时候,庶轻王向前看了看,发现从后面出现的骑兵给越人带来的极大的恐慌。
对面的越人完全没想到这支骑兵的存在,因为战车只能放置在阵前冲击,没有迂回冲击的条件,而这些骑着带有马镫和马鞍的骑兵却可以绕到远处从侧翼突袭。
看得出对面的越人极为慌乱,旗帜纷纷,正在加强自己的侧翼,应该是没有料到义师会主动进攻,更是担心那支骑兵会直接切到他们的侧后。
然而那支骑兵冲击了一次后,迅速脱离,只是在侧翼保持和步兵差不多的距离,并没有即刻冲击。
庶轻王调整了一下脚步,等待着第二次击鼓前进的鼓声响起后,却发现鼓声迟迟未响。
向后看了一眼,发现那些小炮的炮兵正在整理自己的家伙,好像要跟随步兵向前推进。这些炮很轻便,当然缺点就是威力不大,相对于中军的那些大炮而言威力确实不大,但是比起弓弩还是要大许多,也射的更远。
“那些炮跟上,先开几炮我们再冲,应该会很容易冲散越人。”
他想着,心中更加安心,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正应了矛手整天喊的那句话:“人人为我,我为人人”。
矛手列阵打仗,可不就是这个样子嘛,人人为我,我为人人。
……
中军。
相对于右翼的主动进攻,中军要做的就是守住,撑住,所有的压力要靠右翼去吸引分担,而这边撑住才是之后不需要那么拼命撑的唯一可行办法。
九门大炮给越人带来了许多恐慌,但其实杀伤并不算大,越人的弓手向前和这边的火枪大炮进行了三轮对射。
弓手在百步距离只能选择抛射,火枪在百步距离也只是全凭天意,想要达成君子军冲阵的效果,那就需要弓手抵近以重箭怒射,把结阵的义师步兵射出缺口,才方便君子军的冲击。
双方对射,根本看不出各自军队的士气和勇武,就算是纸捏的废物军队,在百步之内互射也能射一阵,真正的纪律和士气还是要看冲锋的那时候。
中军的火枪手和右翼的阵型完全不同,中军也似乎根本没有任何进攻的想法,火枪手只在阵前,一旦敌人冲近就撤到后面连续的矛手之后,并不是交叉夹在的进攻阵型。
在右翼已经击溃了越人的第一波攻击部队后,中军才刚刚开始接战,火枪手射完后,在越人距离还有三十步的时候撤回到了矛手的后方。
第一波冲击的越人被打的稀稀落落,和矛手接战后,根本无法冲开密集的矛阵,看得出这也不是精锐,应该还是消耗品,用来掩护越人精锐冲锋的一批人。
适在高处观望着战场的局势,现在中军还算安稳,右翼正在进攻,走的很慢,拉开的斜线空间也有连队填充,并无问题。
……
左翼,靠近中军的地方。
这是越王翳这一次选择的突破点,精锐的车兵和君子军会在这个方向猛冲,从而达成他的计划,将义师分割成两半,逼一半退逃堡垒,另一半围歼在河岸。
义师的左翼有十一门小炮,还有一个装备了许多老式的、十五六斤重的火枪的火枪手。
左翼的最左边,是一个旅级方阵,火枪手在四角死守,完全放弃了机动性。
最外侧的旅级方阵微微靠后,缩短了和堡垒之间的距离,用以防备越人以步兵突袭侧翼。
不管是后世的罗克鲁瓦战役还是浑河血战,都证明在对方倘若没有大炮的前提下,很难围歼结阵的步兵密集方阵。
越人没有骑兵,这就决定了方阵配合火枪手和火炮死守,再加上特定的地形和以后面的堡垒为支撑点,越人完全没有从左翼包抄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