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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302节

  可现在,仗打完了,他真的有些想家了,想村社的生活,想地里的庄稼,想村社的造纸作坊,也想妻子儿女和家人。

  从一开始他加入义师,所为的就是墨家所言的乐土。那时候他眼中的乐土,只是自己的日子过得好起来,过上如乐土中唱的那样的生活。

  虽然后来在军中过得快意,暂时都要忘记了原来的初心,可等到归乡之后,逐渐明白了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适和他说过,归乡未必不能利天下,而他归乡,既能达成自己初心的追求,又一样在自己利索能力的范畴内尽着墨者利天下的义务,他很满足。

  当初加入义师,是为了将来过上那样的生活。

  之后重新征召入伍,在军中苦练,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站出来自己想要的生活就会破灭。

  而在战斗中的奋勇,既是为了墨者的信念,也是为了自己为了家人以及为了自己想要归乡的愿望。

  打仗,是为了将来不打仗,他相信这番话。

  适冲着庶轻王笑了笑,终于点头道:“最终还是要看你们自己的意愿,若是想要归乡,那就回去呗。你说得对,归乡一样可以利天下,力所能及之内,做好自己的事,那就好了。”

  庶轻王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忙道:“对了,我现在有四个孩子。三个男娃,一个女娃,只有名。我弟弟给自己起了个名叫轻侯,你也说今后咱们庶民也会有姓氏,我想,我们家就都叫庶什么吧……适,你帮我给他们起个名字吧。”

  适想了一下,说道:“三个男娃嘛,就叫俘芈、擒翳、归乡。女娃嘛……就叫君子吧。”

  “这天下君子,以后不以血统姓氏论,也不以男女论,只以才华德行利天下论。女子,缘何不能为咱们墨家的君子?咱们墨家的君子,是和旧的君子不同的。”

  这是四个简单的名字,俘芈,自然说的是庶轻王俘盟楚王之事;擒翳,自不用提;归乡,亦是如此。

  唯独女娃的名字,适给起了一个有些古怪的名字,可庶轻王却听得欢喜,念叨了几声。

  适取出纸,在上面写下了四个名字,折叠好后放到了庶轻王手中,笑道:“来日方长,我们都会老,将来的天下终究是孩子们的。我若活的久远些,倒想看看你这四个娃到底走了什么样的路。”

  庶轻王心想,是啊,会走什么样的路?谁人能知道呢?自己原本想着,让一个男娃长大去城邑学个铁匠,可他要是不愿意去呢?或者他要是极为聪慧去了更好的学堂呢?

  亦或是他成为了自己都从没见过的某种职业……几年前,沛邑可是没有铁匠的,更没有女医、教师、织工这样或是那样的职业。

  庶轻王想,以后的日子定会越来越好,但也定会越来越让自己看不懂,若是十年前说起铁匠,他哪里能知道那是什么?

  十余年后,若是自己的孩子长大了,这天下又会多出什么东西呢?

  那时候,墨家难道真的还只在沛邑吗?到时候纵横南北数千里,又哪里能知道孩子长大后会在哪里?

  庶轻王又想,听弟弟说起过,适给他们那些孩子讲过,海外有山有岛有人,有些地方遍布金银,也或许那时候孩子们已经可以扬帆出海去寻找金银。

  想着这些古怪的仿佛幻想一样的事,庶轻王喃喃重复着适的话,说道:“是啊,那我也活长一些,看看他们到底会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第三九一章 政行百里谋万域(四)

  那一战三日后,大军依旧驻扎在营寨内,适也一直没去看一下越王翳,但也没有羞辱,只不过如礼制上那样以贵族之礼对待王侯的态度确是绝对没有的。

  那日大破越人之后,骑兵尾随其后突袭了越人距离战场七里的营地,俘获了一些驻守营地的越人,又夺回了大量的贵族随军携带的战利品。

  这些战利品都要登记在册,严禁私人私藏,军纪使然,无人敢动,也不需要什么以儆效尤之类。

  这些战利品中,有不少贵重之物,但以此时而论,还是越王翳的那口剑最为贵重。

  剑身三尺,剑格的两面镶嵌着玻璃,上面书写着“越王翳自用剑”六个字。

  镶嵌的玻璃是蓝色的,正是诸夏极为昂贵的钾钙玻璃,越国的工匠已经可以烧制钾钙玻璃,但是数量极少,秘而不传。

  越国的勾践剑剑身上,也镶嵌着玻璃,越王翳的自用剑和勾践剑的样式类似,极为漂亮,铜剑上镶嵌的钾钙玻璃更是让这口剑的价值简直连城。

  适看了看缴获的那些战利品,却没有在意这口被庶轻王俘获的价值连城剑,而是盯着一件水晶器皿发呆,此时水晶或叫水玉、或叫玉英。

  越人多以珠玉为上币,对于玉器和水晶器很是喜爱。

  几个负责登记的人看到适盯着一件磨的很光滑透明的水晶器皿发呆,不由好奇。

  他们知道适这样的人,或者说大部分墨家的高层,少以珠玉为宝,死后又薄葬,又要节用,而且墨家的理论就是积累投资发展的那一套,适据说又是跟随两位夫子学习的时候见过很多惊世之物,因而看到适盯着水晶器,不免都觉得古怪。

  适把玩着那件很精巧的水晶器皿,不免想到了后世吴越之地出土的那个逆天文物水晶杯,想了一下,与旁边负责登记的那人说道:“你记一下,来个人捧着这个去,我去问越王翳点事情。”

  身边的警卫过去拿起那个水晶器皿,适上前在登记单上签了一下名字,又叫人去知会一声,喊来一个人陪自己去看一下越王翳。

  此时沛县那边还没有给来决议,适不能单独和越王翳谈判,因为他必须遵守墨家高层集体商讨的决议作为底线,才能约谈。

  之前谁也没想到能抓住越王翳,甚至对于这一战能不能打成歼灭战都难说,因而之前也就没有讨论过。

  这几年适跟随不少贵族出身的墨者学过一些雅语雅音,又怕越王翳和自己交流不畅,还叫了一个出身越地的墨者。

  一行人进入到关押越王翳的房间后,有些憔悴的越王翳盯着适,问道:“你就是适?这一战墨家义师的主帅?”

  适点点头,发现越王翳也只是憔悴,并没有什么一夜白头之类的惨状。此时交战,除了韩国杀过郑伯之外,很少有直接弄死对方国君的事,越王翳倒也不担心墨家要杀他,只是担心国内的局势。

  越王翳看着适,哼声道:“你不过鞋匠之子出身,墨家尚贤又说平等,你能为主帅,足见墨家毫无传统,不讲礼仪。贵者恒贵,贱者恒贱,你们墨家想要世人平等?这怎么可能?”

  “昔年晋人铸刑鼎,仲尼便曰:夫晋国将守唐叔之所受法度,以经纬其民,卿大夫以序守之,民是以能尊其贵,贵是以能守其业。贵贱不愆,所谓度也。文公是以作执秩之官,为被庐之法,以为盟主。今弃是度也,而为刑鼎,民在鼎矣,何以尊贵?贵何业之守?贵贱无序,何以为国?”

  “你们墨家以万民制法,又说什么贵无恒贵、贱无恒贱,以致世人皆天之臣,我且问你……”

  “若人平等,若有法度,贵贱无序,何以为国?”

  “你们墨家口口声声要利天下,可你们做的这一切,却是在亡天下,却是在害天下,却是在让天下大乱!没有贵贱,何称天下?”

  “我在营寨中又见到女人,行那牝鸡司晨之事,墨家恐不能久啊。”

  他还要说几句,却发现适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仿佛是看傻子一样的神情盯着他。

  翳贵为越王,生平都在讲礼的环境中长大,哪里见过这样的眼神?

  适根本懒得搭理越王翳在这说这些废话,举着那个水晶器问道:“此物原来是你所有?”

  语气兵不客气,丝毫没有一丝对他血统的尊重。

  越王翳打眼一看,正是一件玉英器皿,笑道:“你不如墨翟远矣。当年先王以五百里封地聘墨翟,墨翟拒而不受,以义为宝。想不到墨家之中也有以玉为宝之人?”

  适摇头道:“玉埋于地下万载,无人玉不过是石头。昔年卞和于荆山泣玉,后楚文王派玉匠剖璞,方得和氏璧。墨家不以珠玉为宝,但却把那些剖玉的工匠技艺看作宝物。”

  “我只想问,这些玉英的匠人,琅琊可有?此物又是从何而来?”

  适看重的,是这座水晶器皿表面极为光滑,很显然经过了加工,但是加工的痕迹肉眼无法发觉,光滑透明,看上去就像是一块没有气泡、没有杂色的玻璃。

  能磨水晶的人,一定可以磨玻璃。玻璃他可以尝试着烧制,或者可以直接用水晶,但磨制水晶的技术就不是他能够掌握的了。而玻璃,可以算得上是近代科学的母器,更是最容易直观打破天地神秘的神物。

  可是越王翳听了适的话后,一脸不屑道:“昔年徐州会盟后,天子遣使封先王勾践为越伯,越已非蛮夷,行中国之政,兴中国之礼……此时天子尚在,周礼便为规矩。你乃庶民,见王不拜,我不知道该如何和你说话。”

  适嘿嘿一笑,知道越王翳这是在找麻烦,或者说在试探一下墨家对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态度。

  他嘲笑了几声,说道:“我只怕你这个越王,到此为止了。你父亲朱勾弑父上位,天下皆知。如今你被俘,君子军俱被义师所灭,难道你就没有儿子兄弟?你的儿子兄弟,难道不会以‘以绝墨家之望’的理由上位?”

  越王翳脸色一变,适的这番话正是他一直最担心的,而适比他想的更为“阴险”,用了一个“以绝墨家之望”的理由,若是传出去,正给了自己的儿子和兄弟们上位的名正言顺的理由。

  到时候说,为了越国的利益,换个君主,以杜绝墨家以君王的性命为要挟索要太多,简直没有比这个更好的理由了。

  越王翳忍不住问道:“你们墨家欲要如何?”

  适摊手道:“子墨子言,世人皆天帝之臣,无分老幼贵贱,尽皆平等。所以,我可以用平等的身份和你做个交易。我问你答,然后你才能够问我,我再回答。你觉得如何?”

  适随意地坐在一旁,越王翳叹了口气,无奈道:“那件玉英器,乃是先王灭郯时,鹧鸪的宫室之物。”

  适确信自己听到了一个鸟的名字,脸上露出疑惑之色,旁边跟随的一名贵族出身的墨者急忙解释道:“那是末代郯子的名字。”

  适奇道:“鸟名?”

  那墨者点头道:“郯国乃是少昊之后。少昊以凤鸟为族,后成帝,皆以鸟名为官职。子孙后代,也以鸟为名。”

  他也没有多解释,其实这里面涉及到一个典故。

  后世韩愈做《师说》,曾说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

  郯子便是那时候的郯国国君,子爵,是少昊之后。

  当时在一场宴会上,有人问郯子,为啥你们的祖先少昊,弄得六官之名都是鸟名呢?

  这就像是祝融原本是官职,最后变为火神的演化一样,是一个很复杂的变化。从上古经历了夏商,很多文化也逐渐遗失演化。

  郯国却保留了一部分上古时代的历史,郯子告诉说,从前黄帝以云来记事,因此他的百官都以云命名;炎帝以火来记事,因此他的百官都以火命名;共工氏以水记事,他的百官都以水命名;太昊氏以龙记事,他的百官都以龙命名。

  黄帝之时,六部已经有了雏形,但不是以户、吏、兵、礼、刑、工或者是司徒、司马、司寇这样的名目。诸部以黄云、黑云、青云、白云等为名目。

  而到了少昊的时候,少昊以凤鸟为尊,而且也处在部落联盟的形式,就以各个部落的不同鸟类族徽作为官职名。

  譬如燕子、伯劳、野鸡、鸽子等等,其实也就是相当于周时的司徒司马等等这些官职,职责未变,只是名目变了。

  历代君主,也都是以鸟为名,鹧鸪正是郯国被越灭国时最后一任君主的名字。

  其时年轻的孔子听闻了此事,感慨道:“天子失官,学在四夷”,认为一些学问竟然需要在四夷才能找到,实际上也是一种“官学垄断知识”垄断局面的打破——这些学问,原本是天子官学才能够学到的,但孔子竟然也能从四夷请教,甚至远胜于官学垄断的内容。

  郯国是这一次墨家要借“复国”之名代行其政的九国之一,那墨者略微解释,适也放心了。

  郯国被灭,距今不过二三十年,想来那些工匠并未死光,一些技术也没有失散遗失。

  他又问道:“这些能够雕琢玉英的工匠,琅琊可有?”

  越王翳点头道:“藏于工官,并不外传。”

  适心中更喜,心说看来与越王翳的交易,还得加上一条了,这些工匠于今后可是无价之宝,配合上自己知道的那些原理,与这些工匠的技术结合,很多事都可以迎刃而解。

  有了有技术磨制水晶的工匠、有知道磨制水晶可以做什么的人,那些原本需要千年演化“无意中”被发现的东西,可以更早出现。

  越王翳见适脸上露出喜色,心道:“难道此人喜好玉英?”

  但心中所想,却不问,而是问道:“我既答了你两个问题,我也需问你两个问题。”

  “你们墨家到底要如何对我?又将如何对待我的越国?”

  适郑重道:“墨者之法,凡大事必集众意而商,定于同义,事方可行。在此之前,我也不知道会怎么对你,也不知道会怎么对待越国。”

  说罢,他自反身离开,只留下一脸愤恨以为适“小人尔”的越王翳。

第三九二章 政行百里谋万域(五)

  适并没有说谎,他说的句句是实,确实墨家的集权需要众人相商,但一旦商定出结果就无可更改全力以赴,丝毫不与墨家集权的想法冲突。

  此时的沛县,墨家高层也真的正在讨论这件事。

  不过和沛县万民得到了大获全胜的消息而震惊振奋的情绪不同,在场的墨家高层对于这场胜利的结果,并不太多意外。

  在决战之前,适已经提交了这次大战的大致构想,从几个月前就已经上报过墨家中央。

  以战略恐吓逼迫越人决战,直至最后会战打成围歼战,这都是在场众人知道的。

  而且墨家内部会守城的极多,会野战的虽然不少,但是懂得火药武器和马镫骑兵配合作战的新战术,还是非适莫属,所以这次决战的主帅才会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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