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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303节

  虽说结果并未震惊,但众人还是传递着送来的战果统计,兴奋不已。

  太远的事情,才是需要讨论的。

  而就近的,经此一事,泗上的局面已经不可阻挡,墨家将会获得比如今两县一国大数倍的土地、人口。

  之前那场关于“中原弭兵”还是“发展泗上”的争论,也随着这场大战暂时销声匿迹。

  适递来的建议信上的几条意见,很多还需要讨论,还需要时间。

  但在这几件事原则上已经被多数同意后,墨子立刻以乡校校长和巨子的双重身份,发布了几道命令。

  沛县的乡校,适一直是校介,是副的,真正挂名的校长一直是墨子。

  随着墨子的这几道命令发布,一些在沛县的游士接到了一个奇怪的邀请。

  几年前商丘之战,墨家便邀天下游士来沛求学。随着《山海经》、与列子辩论的《汤问》的书籍的流传,很多游士对于墨家的“奇怪”的天地观极有兴趣。

  正如当初和长桑君一同来到沛县的那几个人一样,很多人未必对于利天下这样的事充满兴趣,但却对于脚下的大地是不是圆的、太阳是什么、列国之外真的存在如《山海经》中那样的奇怪国家吗?

  他们来到沛县后,学了墨家的文字,看了墨家的不少书籍,也有不少人加入了墨家成为了墨者,但仍旧有一部分不习惯墨家那种极有纪律性的组织模式,并未加入。

  但他们也没有离开,因为沛县的确和天下别处不一样,很多新的东西也只有在这里才能学到。

  商丘之战后,这些游士来到沛县后,就有墨者做过一些调查登记:每个人为了什么来到沛县?想要学什么?对什么最感兴趣?

  配合上墨家管辖范围的户籍制度,这些人的住处墨家众人也清楚。

  接到这几道奇怪邀请的游士约有一百五十人,邀请他们在两日后前往沛县乡校,墨子相请。

  众人都已经知道墨家义师在潡水大破越军俘获越王的消息,可这些事和他们似乎并无关系。

  加之这些人也都知道,这时候墨家上下正忙得不可开交,对于战后之事的忙碌才刚刚开始。

  可这时候,却接到的墨子的邀请,这一百五十余人不免诧异万分。

  墨子已老,不再收徒,也很少和人单独会面邀请之类,这些人虽然远远地见过墨子,可真正说上话的却没几个。

  不要说墨子邀请,便是每隔几个月给他们讲解一番的适能够出面邀请他们,他们也会感觉莫大荣幸,更何况这一次邀请他们的竟然是乡校的校长墨翟,而墨家的学问都多是以子墨子言开头,众人多以为墨翟的学问远胜适。

  两日后,百五十人汇聚于沛县乡校内,竟无一个缺席。

  老迈的墨子与他们见面,众人均行以弟子之礼,这是对学识的尊重,也是对老者的尊重。

  按照众人的习惯,各自跪坐之后,墨子在几个弟子的陪伴下坐在了众人的对面之前。

  墨子下达的这几道命令或者邀请,是很久前适就和他商量过的,因而便有了这样看似荒诞的一幕:墨家上下在为泗水之事忙碌不堪的时候,墨家巨子抽出了半天时间会见一些非是墨者的游士,足见墨家对于这件事的重视。

  墨子遍观众人,问道:“你们今日受邀而来,想来一定读过《山海经》、《汤问》等书,也一定满腹疑惑,不知真假。心中的疑问一定极多吧?”

  他这样一问,在场百余人顿觉被骚到痒处,忍不住七嘴八舌的问起来。

  “墨翟先生,难道我们脚下的大地真的是圆的吗?适曾以慈石和铁的关系解释了咱们脚下的那些人缘何不落下去,可我们依旧难懂。”

  “墨翟先生,难道数万里之外,真的有一国建造了五十丈的高塔?状如字金,皆以石块垒就?那一国就是昔年穆天子游历的西王母之国?”

  “墨翟先生,脚下的大地若是圆的,我一直向北走,走到极北,我并未变向,可其余人眼中我却是在往南走。难道南北也是可以变换的?”

  “墨翟先生,难道数万里之外,真有一些国度其文化不亚诸夏?难道他们真的四年一次列国停战,而赛车、角力?”

  “墨翟先生,难道极北极南之地,真的有日出三月不下、日落三月不出的情形?”

  ……

  一条条的问题,被提出。

  有些,是现实的问题。

  有些,则是属于“辩术”的问题,譬如南北的那个问题,其实涉及到空间的相对性,墨子可以解答,而天下能解答的人除了墨家也有不少,尸子、列子其实都能从辩术上解答这个问题。

  而墨子关注的,或者说希望天下人关注的,并不是这些辩术的问题,而是那些现实的问题。

  墨子想到了当年适刚加入墨家不久,弄出了纸张之后做的第一件事:画了许多持剑交战的小人,翻纸而动,那些小人也仿佛活下来了一般。

  而那时候,适也没有只是说类似于“影不徙”之类的辩术,而是说“天志要以验为先,验与辩相悖,以验为准”。

  这些年,墨家一直在实践这些话。

  于是墨子待众人安静下来后,将这个故事重新讲了一遍后道:“很多事,会违背常理。眼睛甚至可能都会骗自己。那日的事,若是纸张不能停下也不能被单张翻看,只怕会有很多人以为那里面真的有两个活的小人吧?”

  众人点头,墨子又道:“所以,有些东西,需要去验证。”

  “适说,万里之外却有那样的国家,因为他的夫子去过走过。那么,那些国家就在万里之外,到底有没有,难道就不能去看看吗?”

  “适说,极北之地,日落日出常常数月,正合《汤问》中关于天地日月的解释。若是真的,至少证明那些解释可能是对的,而如今天下的一些解释必然是错的。”

  “这是墨家的辩术可以论证的,天志只有一种,那么若是一种道理有一处不合‘天志’,那么这天志必然是错的。至于合的,只能证明可能对,但如果没有找出第二种能符合之前全部的解释之前,那至少也比必然是错的那些解释要强。是这样的道理吧?”

  那些人都点头,一些人却听出了别样的意思,心说难道墨家要组织他们去验证这件事?

  虽说来的时候就有传闻,可是这些年一直没有动静。

  现如今能够组织一场百余人验证的势力,除了那几大诸侯之外,也就只有现如今的墨家有此能力。

  人脉、声望、财富这些缺一不可,可各国诸侯哪有这样的心思?

  此时天下极不太平,能够各自游历甚至来到沛县的这些游士,莫不是剑术精通之辈。因为村社间的民众并不那么良善,各国的基层控制力基本是空的,经常出现拦路抢劫杀人越货之类的事情,能够到处游历的必然家境不错,自小接受了许多知识外,也有剑术教育。

  但他们独自去做这些验证,那是不可能的,可若是有一个组织能够将这些人组织起来,即便依旧困难却未必就做不成。

  墨子又道:“过几日,墨家要派使者前往魏、赵、燕等地。这一次邀你们来,就是想要趁着这个机会,让你们跟随出发。到时候除了泗水的事,使者也会说服各国君王,派遣三五人跟随,以诸夏合力之势,墨家出钱,验证此事。”

  “你们想要知道,我也想要知道,毕竟一个人的话,需要验证。既然存在,那就去看看是不是真的!”

  “你们若是愿意,墨家会资助你们马匹、钱财、粮食、火枪。并且集训你们如何使用火枪、如何骑马这些。”

  “到时候,会分为两队。”

  “一队跟随前往燕国的使节,你们出二十人,墨家出十人,一路向北,过朝鲜、肃慎,直至北境。会携带棉花絮出的棉衣,以及各种食物,去验证一件事:极北之地,是不是夏日白昼极长、冬日白昼极短。甚至于,若有余力,继续向北,是不是可以真的看到不落之日?”

  “另一队,你们出一百三十人,墨家出八十人,有善战善辩之士带队。这八十人中,有医者、石匠、铜匠、舟匠等,若真的有那样的国度,他们也可学习一些学识。”

  “这一队经魏至秦,由秦向西,看看极西之地是否有那样的国度。以三年为限,若三年还没有任何消息,便可返回。若有,则有你们决定三年之后继续向西,也可以返回后整理路线,我们墨家再派人去。”

  “所需马匹、钱财、金银、或者可以沿途交换的货物,均由墨家出。你们若愿意,那现在就要准备了。”

  “最多十日,我墨家就要派遣使者前往列国,诉说泗水非攻之事,我看今日便定下来。我先说明,适说极西之地的途中,有千丈之山覆满积雪、有千里黄沙饥渴难忍、亦有截杀财物的蛮族部落,所以只能请你们自己决定。若是愿意,那最好。若不愿意,我墨家也会派人前往的。”

  “墨家眼中,天志为宝,天下八万里,这些钱财还是愿意出的,这些苦痛和危险也是愿意承受的。”

第三九三章 政行百里谋万域(六)

  值此潡水大胜之际,墨家却要抽调百人精干力量投身到万里之外的事务,足见墨家对此时的重视。

  钱不是问题。

  黄金也不是问题。

  甚至于沿途所需要的外交、结好部族首领获取支持、进行贸易兑换以维系沿途所需等事,也不是问题。

  适之前已经和墨子说过,假借两位夫子之口,诉说沿途携带丝绢、铁锅等货物,便足以通行。

  唯独人手,是最大的问题。

  其实墨家内部也有不少反对的声音,认为操之过急。

  但普通墨者有墨者的考虑,作为墨家的巨子有巨子的考虑。

  墨子很清楚这一次对世界的“验证”对于墨家而言有多重要。

  因为墨家的世界观和此时天下的主流格格不入,自成体系,内部逻辑自洽,但很多东西按照墨家的说知推理之术,都会推究到一个源头,但恰恰这个源头是无法证明的。

  墨家现如今思想的基础,可以概括为三个词。

  同义、平等、兼爱。

  人人生而平等,无法证明,所以即便没有天帝存在,可能墨翟自己都不信,但也必须创造出来一个。

  因为这平等,在墨家的论证中,是天帝赋予的。

  墨家说自己掌握着天志,由天志的自然状态推论出了平等,那么对于世界的解释权必须要握在手中。

  平等之外的同义,按照墨子的说法,那就是“君,臣民之通约也”,这个君是实在的人、但却是虚化的君权。

  墨子的《尚同》篇,属于标准的启蒙哲学基础,按照更后世的说法叫“历史唯心主义”。

  即:上古状态,人们处在一种没有固定道德的状态下,十人十义百人百义,混乱不堪。

  天帝即为自然,存在即为合理,而人的存在证明了人的“生存”、“繁衍”、“富足”、“财产”这些,都是天的意志。

  因为上古不同义,所以每个人为了生存会导致“皆以水火毒药相亏害。至有余力,不能以相劳;腐蠹余财,不以相分;隐匿良道,不以相教。天下之乱。若禽兽然”的自然混乱状态。

  而这种状态,却又有悖于人的“生存”、“繁衍”、“安全”等天帝赋予人的权利。

  最终,人们选择了多数人都能得利的“义”,以此制定了法度和律令,选出了天子,又选出了从人民中选出了代表作为“三公”、“大夫”、“乡长”、“里正”等。

  又“凡闻见善者,必以告其上;闻见不善者,亦必以告其上”,形成一种“民主而集中”的制度。

  因为“凡闻见善者,必以告其上;闻见不善者,亦必以告其上”这是民主。

  而“上之所是,亦必是之;上之所非,亦必非之”又是集中。

  如何操作,在适出现之后给出了一条后世的办法,解决了操作性的问题,也划清了“众议”和“上议”之间的一些界限。

  这就导致了在墨家内部,巨子必须要掌握意识形态“天志”的解释权,才能够作为巨子之位。

  在墨家之外,墨家的巨子又必须能够批判其余的学说,使别家对天地规矩的解释毫无意义。

  这是适来到墨家之后,依据墨子的学说改组墨家的基础。

  但即便适没有出现,墨子做《尚同》篇,也是埋了一个大坑。

  墨家世界观中的历史,是从上古的选举制,过渡到现如今的世袭制的。世袭不是自古就有的,而是“不知道什么鬼变成了如今这个不合理的样子”。

  墨子没有接着《尚同》去论证“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虚构一下从选举制到世袭制的演化过程。

  但《尚同》篇却从根基上瓦解了世袭的基础,即贵并不恒贵,上古时代大家都是平等的,天子和义都是选出来的。

  天子的第一特性不是血统,而是“贤义”。

  这一切,都和当今主流的世界观历史观截然不同。

  这个埋下的大坑对于贵族而言,细思极恐。既然天子、诸侯、三公上古并非是世袭的,而是选举的,那么现在这种情况是不是合理呢?

  此外,墨子说“我有天志,譬如匠人之有规矩”,而天子的“义”又必须适符合“天志”的,那么……墨家的巨子是不是有资格把不义的天子、诸侯、三公以致乡长们批判教育甚至替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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