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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304节

  说到底,儒墨相争,可以互相制地方于死地的釜底抽薪之法,就是掌握意识形态的解释权,掌握天地世界的解释权。

  贵贱有恒还是无常?

  天子是选的还是世袭的?

  义是人定的还是可以从自然意志中理性推理出来的?

  这都是儒墨相争的死穴和根源。

  武力夺取政权,最终形成一种新的理所当然是一种办法。

  而利用墨家世界观与主流世界观格格不入的情况,去验证墨家的世界观正确,从而达成“我说了一二三,一二都对了,那么三应该也是对的”的一种状态,也是一种办法。

  可能我说了一二三,大地是圆的、万里之外尚有文化之国和天帝之下人人平等之间,并没有直接的联系。但是,如果反对墨家的人连世界是什么样的都理解错了,又凭什么能够说墨家的其余道理就是错的呢?

  无法掌握“天”的解释权,就无法论证“平等”,因为墨家所推出的人人平等,是以“天之志”为基础的。连天都无法把握住解释权,又怎么能够让人信服平等、同义与兼爱呢?

  而一个知晓“天之志”的学派,又怎么能够不知道脚下的大地是方的还是圆的?又怎么能够不知道万里之外是否还有国度?又怎么能不知道为什么有春夏秋冬四季轮转?

  地尚不知,何敢谓知天?

  这些东西,是作为巨子必须考虑的,也是作为墨家这个学派的高层所必须考虑的。

  因此,这件事在之前的高层商讨中可谓是一致通过,包括所需的钱财货物人员等,各个部门的管辖者们全无二话,正是要人给人、要钱给钱。

  沛县行义执政,证明了墨家有执政的能力,墨家的乐土有在人间实现的可能。

  潡水之战大胜,证明了墨家有和天下诸侯掰掰手腕的力量,虽然墨家内部根据适的分析得出越国已不是五十年前越国的地位,但天下主流想法尚且不知,凭借数年前三季伐齐之余威,越国在潡水之战前依旧是虎狼之国。

  沛县行义,乃至滕国复国、泗水九国墨家代行其政,这一切,都是最大程度的借用了春秋的旧规矩残余。

  潡水一战,直接邀三晋齐越会盟,那是最大限度的借用了战国时期拳头大就有发言权的新规矩。

  而现在,墨家已经站稳了脚跟,是时候谋天下了,也是时候去验证墨家的天志了,更是时候想办法让墨家的道义传播下去引发天下轰动的时候了。

  西行与北上,这两件事此时做起来,各国最多当成一个笑话,一个墨家依旧有其学术思想的“幼稚”。相对于各国贵族马上就要争相讨论的潡水之战,这是一件小事。

  可一旦他们回来,真的验证了这一切,十余年之后,天下的思想必然大乱,乱到贵族们想要收拾都不可能的地步。

  而这件事的促成,墨子也有自己的“私心”。

  他已七十有余,一世都过着仿佛圣徒苦修一般的生活,无儿无女,心中只剩下利天下一个信念。

  现如今墨家行义的“手段”,与他之前所想的不同,但行义的“结果”,却远胜于他之前那几十年的奔波。可墨家偏偏是功利的,是注重结果的,于是墨子相信将来天下终会大利。

  所以他老了,他所想要的,也只是一个生前可以看到的希望。

  天下定于一,同义、尚贤、平等、兼爱等等这些想要实现,可能需要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时间。

  但是,墨家所解释的“天志”,却是可以在他死前就能验证几条的。

  墨子如今的“私心”,所为不过三件事。

  西域万里之外,是否真的有许多文化昌盛与诸夏相近的国度?天下的概念非是这小小的九州?

  脚下大地,是否真的如适所推论的那样是圆的,和围绕太阳旋转的轨迹有一定的倾角,所以导致了春夏秋冬,以及极北极南之地有昼夜数月的情况?

  适当年说的璆琳可以做一物,仿佛能将数里之外的景象拉到眼前,那么是否可以在死前看到这种璆琳镜,能够看看那天上挂着的月亮到底是什么?

  除了这三件事之外,墨子其实并无其余的担心。

  他已经选定了最适合的接班人。

  潡水一战之后,墨家内部的一些争论也会自然消解。

  那些认为应该趁此时机解救越国之民的墨者,很快就会迎来泗水十五国那些令人头大的千头万绪之事,实践会让他们明白要建立一个新世界远非他们想的那样容易。

  那些认为应该促使中原弭兵的一部分,半数是因为对于战胜越这个强国不自信,而另一部分也会因为潡水一战后的局势越发势微。

  墨子选定的接班人,已经在原本最弱势的军事事务上建立了威信,罕有人能够撼动。而对天地世界的解释,那也本是他选定的接班人在墨家之前一直担任的职务。

  到了墨子这个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年纪,所考虑的已经不是小小的泗上事,甚至于赵国事也只是淡淡一笑,岁月积累,无非二十年,又算得了什么?

  他关心的、考虑的,已经不仅是原本的天下表象,而是天下的本源。

  万域,与万世。

第三九四章 政行百里谋万域(七)

  若无意外,墨翟清楚这几道命令可能是自己以“墨家巨子”的身份所发布的最后几道命令。

  他计划在泗上事安稳下来后,自己将要在墨家的正式大聚上交出自己的巨子之位给禽滑厘。

  因为他若是从巨子之位上退下,七悟害的名额就会缺一个,适按照顺位可以递补上来。

  而且因为魏越之前的想法受到了批判,加上这一次潡水大胜,适的排名可能会更高,但为了安抚墨家内部的部分派系,又不好直接让魏越的身份过于尴尬。

  这样一来,在禽滑厘正式接任巨子之位的时候,下一任巨子的人选也就可以定下来了。下一任巨子至少要从七悟害中推举,适的身份现在是七悟害候补三人中的一人,这需要他这个此时的巨子做出一些铺垫。

  正如他之前所预想的那样,这几道命令和邀请下达后,即便说清楚了可能有许多危险,在场的这百五十名非墨者的游士依旧不惧,纷纷同意,并且很快分出了北上和西行的两部。

  这一次墨家也算是下了血本,西行的那一部,全部配发了铜制的火绳手铳,这原本是为了装备骑兵的,用以在冲击之前射一轮打开冲击缺口的,但现在却优先配发给了他们。

  除了每人一支的铜手铳外,还配备了三百匹马,缺的还可以从各国那里买一些,反正这一次需要各国君主都派人参加,预计的人数和马匹数量比现在要多。

  以及二百多支火绳枪,百十口铁剑,外加一些用来作为途中交易和展示诸夏富庶的铁锅。

  丝绢之类的货物,会在其余国家补充。

  西行带队的,是禽滑厘的弟子索卢参。

  这是墨家内部公认的这一次西行的最佳带队人选。

  在索卢参加入墨家之前,是闻名中原各国的“巨狡”。换句话说,在加入墨家之前,索卢参是中原各国贵族圈内闻名的“诈骗犯”,上流社会所认为的“渣滓”。

  他也是正统贵族出身,真要算起来比周武王那一支还要久远,索卢乃是殷商七姓之一。周公分封后,迁徙到了鲁国,在鲁国成为了一个庞大的家族。

  索卢参在加入墨家之前,多在贵族之间行诈骗、引诱之类的事,他用自己的方式行使着自己的“侠义”之道。

  他能够说各国的方言,可谓是天才,任何方言不过一月就能熟悉。

  他狡猾无比,每每诈骗都能得手,原本被骗的贵族还以为自己赚到了,而且一直没有失手,从没有人报复。

  他精通言辞善于辩论,但是又不像是辩五十四那样善于讲大道理或者钻牛角尖,有急智,而且遇事果断,往往能够化险为夷。

  此外在跟随禽滑厘学习墨家学问后,也精通墨家的典籍,加之是落魄贵族出身,年幼时候更是接受了极好的教育。

  属于既可以穿短褐草鞋行义,也能够华服佩剑礼仪精通和贵族们饮酒作乐唱唱诗经玩玩丝弦。

  善射、善击剑、喜音乐,这些本事就是他诈骗的手段,也是他能够在贵族圈子内施展诈骗的基础。

  他游历过很多地方,从鲁国到秦国都去过,而且很多次被逼入绝境,练就了一身逃脱危险的本能。

  这些都使得他成为这一次西行带队当仁不让的人选。

  在这次任务之前,索卢参主要是在墨家于中原城邑的据点做联络交通的工作,游刃有余。

  他极富人格魅力,而且确有才华,否则也不会在师从禽滑厘之后以学问名满天下。

  加之他属于那种名声在外,明知道他是个诈骗犯但是很多贵族还是会忍不住与之结交的人,负责联络交通的事务正是合适。

  如今他才三十岁左右,正值壮年,却有着无比丰富的阅历。

  从落魄贵族到游走于上流社会的诈骗犯再到一心利天下的墨者,这样的身份转变不是常人可能做到的,可他却偏偏不到三十就完成了这样的阅历。

  相貌以此时的审美来看,当真是形貌昳丽,身高八尺,俊眉一双神采飞扬,即便穿着墨家的短褐,依旧不掩其美。

  一张嘴以口舌之利,在一些不涉及到大义、大理的事情上,也往往会用滑稽尖锐的语言让辩五十四无可奈何。

  一手市井剑法,配合上跟随禽滑厘学的射艺,行走天下从无闪失,与一些躲藏在大泽荒野间的强盗也能说上话,曾经被强盗掳走却能够凭一张嘴和强盗们称兄道弟欣然被释放。

  这样的人物,心如猫狐,志在四方,如狸花之猫,看似呼噜轻唱想要与人耳鬓厮磨,转眼就会露出利爪挠出血痕。

  可偏偏这个猫狐一样的人物,在墨翟和禽滑厘面前,温顺的如同贵族狩猎时候的黄犬,老老实实跪坐于地,神情严肃。

  不只是在墨翟和禽滑厘面前,便是七悟害任何一人乃至选出的那二十五人委员面前,他都是如此,因为他这样乱世唐璜般的传奇人生,在墨家内部根本算不上什么。

  墨子亲自调教的弟子,有试图刺杀过君王的,有曾经动辄杀人的,各有各的精彩,他这个“东方之巨狡”在这些弟子面前,人生的精彩程度也就刚刚处在有资格谈笑风生的层面。

  索卢参此时乖巧地跪坐在禽滑厘下首,墨子笑吟吟地说道:“你此次带队西行,正合你的秉性脾气。想来你心在四方,喜好游历。”

  “我尝言,使人各得其所长,天下事当;钧其分职,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备;强弱有数,天下事具矣。所以这一次带队你最合适了。”

  索卢参低头行礼道:“巨子所言极是。这一次我定不辱使命。只是这一次我看带队的名单中,有善稼穑的,又善识牛马的,有善商贾的,还有石匠之类的,想来不只是验证适的话吧?”

  他眼珠一转,嘻嘻转向禽滑厘道:“先生,其实适说的那些,我都信,想来咱们墨家多数也信,这一次去验证,既是为了证明适的话无虚假,也是为了给天下人看,是吧?”

  禽滑厘微笑点头,墨子道:“这一次去,相距万里,途中有件事正需要你做。适言,自秦地出两千里,有逐水草而居之民,那里有如穆天子八骏之马,到时候你想想办法弄几匹,先行派人送回,以为杂交生育。”

  “此是大事,你要用你所长。”

  墨子既这样说,索卢参便明白过来,连声道:“巨子放心,我必然不违背墨家之义,也一定把这件事做成。”

  他心说,既说用我所长,那必然是靠口舌之术,或是结交那些部族的女人贵妇,或是挑唆贵族之间私怨引一方以我为友为信,以此为法,只要不失墨家大义便可。

  又想如今墨家义师正缺好马,若是能弄来几匹种马母马,倒真算是为利天下立下一功勋。

  再者自己此去,会携带不少铁锅,那东西在中原都是稀罕物,况于出秦两千里之外?到时候牛羊一煮一炒,换个马匹总还能换到的。

  墨子见索卢参面露喜色,也不说破,看了一眼禽滑厘,冲禽滑厘点点头,禽滑厘神色转为郑重,从怀里摸出一片丝帛递过去道:“这是适按照记忆,从那两位夫子那里画的极西一路的简图,只是大致,具体如何他也记不得,也不知道两位夫子是如何测量出海岸曲折的。”

  “此物不可外传,不可遗失,若真要是遇到危机事,需撕碎吞下。你可知晓?”

  索卢参见先生和巨子说的郑重,行礼后接过道:“尊巨子之令。”

  他打开一看,上面标注名为《山海经图志》,画的有些简陋,但索卢参一看,依旧大为震惊。

  他自然看过适篡改之后的《山海经》和《穆天子传》,但是上面多用数千里、万里之类的模糊词汇,根本不能直观地感受到这世界到底有多大。

  可这一册需要隐秘的《山海经图志》却可以直观地感受到天地广阔。

  上面简陋地画着自秦西出,有羌、月氏、乌孙,再往西上面标注着城邦诸国,再过去后有大湖如月名夷播海,那里标注着塞种人诸部和斯泰基诸部。

  继续向西,有偌大之湖,仿佛有东边的齐越那么大,上面标注着里海。

  向北是萨尔玛提亚人和西徐亚人,向南便是波斯国,再往西南过一处咽喉便是西王母之国,看上去在图上似乎已被波斯灭国占据,而往西北则是《山海经》中说的希腊诸国。

  羌与城邦诸国向南,乃是昆仑,有雪山万里相隔。再向南,便有名为摩揭陀、居萨罗等国。

  若这图为真,即便简陋粗糙,却也足够震撼。那北海到苍梧,竟然在这图上越发的小,更遑论如今墨家占据的泗上之地。

  原本文字的那些千里万里,化为直观的图之后,索卢参的汗水涔涔而下,感慨道:“适的两位夫子当真为天人,否则如何能够步行数万里,更绘制出这样的图?虽简陋,但若无十万里之行,岂能画出?”

  “先生、巨子……你们觉得这图,是真是假?难道那波斯竟比晋秦齐三国相加更大?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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