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312节
“至于利天下之愿,那是墨家那些人的,我已叛墨,与我何干?”
“他们说的都对,我都信。”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看透沧桑、以千百年为计的平淡,却在这平淡中又隐藏着灼灼之炎。
“既然必会达到,那我不过是时代的浪花,我相信。”
“可就算如此,我这朵浪花,也要足够震撼,足够波澜!”
这是个狂傲的年代,百家诸子狂傲无边,他们的弟子,哪怕是叛出的弟子,亦是这般狂傲,根本不屑于“城府”与“隐忍”。
英豪之言,狂躁激烈,却正激起了吴起心中的英豪之气、狂躁之意。这三年所受到的不信任和排挤,借助墨家的烈酒,借助叛墨弟子的狂傲,一时间激发出来。
胜绰忽然起身,猛拍了一下案几,大声问道:“吴起,我想了许久,一直没有想清楚,你眼中的‘利’是什么?你想要的是什么?”
“天下人都说你,贪而好色,可你少近女色,却都说你节廉而自喜名。凡有赏赐,皆分于士卒。”
“你母丧而不奔,妻断布而休。你不爱家人。”
“你可以为士兵吸吮脓疮,可以与士兵同甘共苦。你不想锦衣玉食。”
“你已经位若上卿,大梁一战,天下闻名。”
“那你这一世……到底求的是什么?”
吴起喃喃道:“我求的是什么?”
他放下酒盏,想到了三十年前轵城之事,也想到了二十年前鲁国之事,思索良久,看着胜绰道:“二十年前,我在鲁国为将。你那时候为项子牛头号家臣,帅军侵鲁,你还记得吧?”
胜绰自然记得,吴起又道:“那你也应该记得,那件事到底怎么解决的吧?”
说起这个,胜绰苦笑一声道:“高孙子告于巨子,说我见利忘义。巨子出面,游说诸侯,借当年止楚攻宋之威,召集弟子驻守鲁国。巨子亲见齐侯、项子牛,劝说退兵,将我辞退。”
吴起哎声道:“那是你的记忆。与我而言,是墨翟在曲阜的那番话。他见鲁侯,鲁侯问他如何防守?”
“他说了如何防守,最后又说了一番话。”
“使人各得其所长,天下事当;钧其分职,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备;强弱有数,天下事具矣。”
吴起看着胜绰,想到二十年前的那番话,问道:“使人各得其所长,天下事当;钧其分职,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备……”
“我有治国的才能,我有变革的才能,我有临阵对敌的才能。我喜欢治国,喜欢理政,喜欢掌兵。”
“墨翟说,皆其所喜,天下事备!我喜欢的,就是我的才能所能做到的这件事。”
“我希望我为相,复国强兵,纵横天下,使天下定于一。”
“至于说为什么定于一,那不是我要去考虑的。我只要考虑,我怎么才能在这乱世里,立下功名,万世不忘。”
“鞔之适说,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所以,任天下怎么想我,我不在乎,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世有木匠、玉匠、石匠……这些人若要达到登峰造极,那么一定要喜欢,而不是仅仅为了谋生。”
“那么,出将入相,这难道不也是一个职业嘛?而这个职业,恰好是我喜欢的,是我所喜、是我所长,是我想要做到登峰造极的。”
“我喜欢这个职业,仅此而已。正如很多人不能够理解,伯乐天下闻名,为何要住在马厩中,与马相伴。其实道理很简单,因为他喜欢。正如很多人不理解,卞和为什么断了腿之后,还要非说荆山之玉就在石中?其实道理很简单,他爱玉,只是爱玉,而不是爱这块玉可以换成的万钱百金。”
他看着胜绰,大笑道:“我和你不一样。”
“你想的,是富贵功名,乱世之雄。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我求的,只是做好我想做的事,做到极致。那么富贵功名、乱世之雄这些东西,自然会降临在我的身上,可我追求的本身,并非是这些,这些只是附带的。”
“你不如我。因为对我来说,富贵功名,不过是我追求的事业上不经意就加诸于身的。所以,你不要以为我和你一样,我们不一样。”
胜绰恍然,举杯而祝道:“我不如你,但我却能够明白。只是……接下来,您想好您的今后,该怎么走了吗?那人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愿公早做思量。”
吴起举杯相应,心中也在想……这之后的路,该去哪里?
……
极西之地,巴比伦城,同样有个人在想着这个问题。
这之后的路,该去哪里?
三年半艰难险阻一路向西的索卢参,站在被当地人称之为“巴别塔”的废墟旁,思考着这个问题。
他所思考的,不是吴起那样的人生选择,而是真真实实的、空间上的该往何处。
三年多的险阻,三年多的疲惫,三年多的风餐露宿,索卢参熬了过来,走过了波斯波利斯,比之后世的班超甘英走的更远,也没有被“海中善使人思土恋慕,数有死亡者”之类的话所吓倒。
而现在,摆在这一支数百人的使节团面前的,是两条路。
沿河而上,过腓尼基人的叙利亚海岸,向南就是《穆天子传》中的那个西王母之国,那里耸立着数十丈之石塔,那里也有穆天子破解三腿谜题的怪兽雕像,可那里如今正在叛乱,自立为国。
沿河而上,继续向西,便是《山海经》中记载的希腊人诸部,也就是里面所说的温泉关之战、为一女子打了十年等故事发生的地方。想去那里,就需要渡海,海上风险不小。
三年的奔波,索卢参的内心从未疑惑,也从未动摇,甚至到了脚下这一国,听闻了许多故事、传说、神话与宗教后,让他的思想变得更加成熟、思考的更加深邃。
从东方之巨狡,变为为墨翟服役之徒,再经这三年内发酵成熟逐渐圆寰了自己的理念,他已可以称之为“子”。
内心坚定,所思索的,真真正正的,仅仅就是脚下的路,该往哪里走。
第四零五章 岁月无情天地焕(六)
三年多的奔波,极为辛苦。三年前抵达魏国之后,索卢参出面找了叛墨而出的几个旧友,由他们引见了秦公子连,秦公子连也动用了自己在秦国的关系,索卢参从云阳邑出发,在那里找了一个精通义渠语的向导。
经义渠,再到禺知人的部落,也就是那本图册上所言的“月氏”,一路向西。
从云阳邑出发的时候,队伍有三百多人。其中墨者八十余,游士百二,宋、魏、韩、赵、秦等国的甲士共百,马匹四百余。
除了马镫外,墨家还为他们准备了车,夜里宿营的时候,以车为阵作为圆环防御,火枪手和携带了两门小铜炮以作防御。
一路上遇到了不少的风险,但可见到了极多的风景,方知天下之广阔。
他们携带的货物,除了黄金这样只要有文明的地方就能通用的硬通货外,还有和这些游牧部落交易的铁锅。
而等到终于抵达一个叫波斯的大国附近后,他们提前准备的丝绸、齐国的紫色染料、赵国的蜻蜓眼玻璃珠、越国的铜镶玉的工艺品,都可以换到大量的钱。
不少人觉得,若是行商,单单以丝绸贸易,便可获利颇丰。
之前索卢参已经见到了波斯的大王阿尔塔薛西斯二世,献上铜制的火枪一对,获得了在波斯通行的权力。
在波斯的国都,引来了万人的围观,而那时候三年之期已到,索卢参却很容易打听到了关于《穆天子传》中的西王母国和《山海经》中希腊诸邦的消息。
逗留了半年之久,索卢参也用自己所熟悉的历史,理解着波斯所发生的事。
他来的时间很完美,所以才能够听到那两本书中的国度之名。
八年前,这个阿尔塔薛西斯二世和他的弟弟居鲁士,来了一场在索卢参看来的“诸公子之争”。
那居鲁士正带领了一部分希腊诸邦名为斯巴达的雇佣兵,占据了巴比伦,最后在一处叫库纳克萨的地方全军覆没。
在熟悉了当地的语言之后,索卢参也询问了一下那一战的细节,稍微理解了一下,觉得倒是和他离开诸夏向西之前的潡水之战有些相似。
潡水之战的义师,多有那些斯巴达雇佣兵的水平,临阵横队变阵之类的速度很快。
区别就在于斯巴达人做小居鲁士的右翼,在选择追击之后,左翼的弱旅却没有跟上,因为他们有点像是徒卒,队伍松散整队迟钝,以至于出现了脱节。
去岁八月,雅典人科农又做雇佣兵,率领波斯的舟师习流,大败斯巴达水师。
这几条消息,都是此时波斯国的大事,索卢参既然知道目标近在咫尺,也就决定不返回中土,而是在这里逗留一阵后,继续向前。
此时波斯尚且与雅典等希腊城邦有共同的敌人,索卢参又是个“言辞狡辩”之人,头脑清醒,本身又有《山海经》等书籍作为视野,很快得到了波斯大王的同意,波斯大王还提议回去的时候会派遣一些人跟随他前往。
除此之外,这波斯大王还给索卢参找了几个向导。其中几个,是八年前诸公子之战俘获的斯巴达人奴隶,还有一人却是正好顺路想要回希腊的一个人。
这人的名字有些长,名叫希波格劳克斯,在索卢参询问了一些词汇之后,也就明白这名字其实和中土的名字没有什么区别。
希波,马匹的意思。格劳克斯,蓝色,引申为海。以索卢参的理解,这人的名字其实叫蓝马、或者说叫水马、海马。
若这么一想,索卢参心想,原来天下之大,这取名字的方式也都相差不多。
听说这也是个希腊的“诸子弟子”,他们的先生叫苏格拉底,在六年前一些一些罪名被处死,弟子四散奔逃躲避风头,这人先去了埃及,后又辗转到了波斯。
据那海马说,此时希腊还有一人,医术甚强,叫什么希波克拉底。以索卢参的理解,此人当算作是希腊诸邦的长桑君,只是这名字的意思……倒是可以翻译为“善于驾车之人”,再简洁一点可以翻译为“御”。
还有那海马的夫子苏格拉底诸弟子之中,最有名望堪比禽滑厘之于巨子、颜回之于仲尼的柏拉图,其实也就是“二胖”、“宽肩”、“强健”之意,倒是与晋成公的“黑臀”之名差不多。
而听说八年前诸公子之战的斯巴达佣兵中的一个头领,也是那苏格拉底的弟子之一,叫什么色诺芬。
索卢参心想,这苏格拉底,当是希腊诸邦仲尼、巨子那样的人物,弟子众多,竟可参与各国纷争,只可惜晚来了六年,缘锵一面。
就是这希腊文字有些难学,还要分什么阴、阳,又与波斯文大不一样。那波斯文大抵以前是写在泥板上的,样如木楔,以他携带的纸张并不好写。
说起来,与那海马之间的初次交流也颇有趣。初始相交,队伍中有善九数与几何者,在纸上画了个勾三股四之图,又用几何作图解析此物,那人竟看的明白,虽然言语多有不便,但是九数几何竟是相通。
按索卢参的理解,这就更坚定了他对墨家信念的忠诚和理解。
在他看来,从义渠到月氏再到波斯甚至希腊,人种不同,模样奇特,文化不一,可有几样确实亘古不变的。
打仗,还是那么打,符合以天志,以多而击少。
九数,还是那个数,符合以天志,纵横东西数万里,竟然依旧通用。
阶层,还是那个阶层,贵族平民分野,或有国野,或有自耕,亦有奴隶。
机械,还是那个道理,这边的战车也是靠轮子转而前进的。
稼穑,也相差不多,没有稻米,却有麦子,比如堆肥牛耕垄作这样的办法就不会在东方有效而在西方失效。
而神明、鬼神、制度、血缘、礼法、服饰、语言这些却大大不同,既是这样,只怕有些东西并非是永恒的,而唯有天志是可以普适且适用于东西数万里之内的。
索卢参与蓝马等人继续西行前往巴比伦的路上,又听了蓝马讲诉了不少希腊的故事,有些索卢参在《山海经》上看过,比如那个“边长为一的矩三角形斜边,到底是多少”的问题,又比如什么温泉关之战等等。
他越听越觉得奇怪,心想那适的两位夫子,听起来学究天人,若是亲临此地,怎么可能毫无生息?若非亲临,这万里之外的事,又怎么可能知道的如此清楚?
这期间他也和蓝马讨论了一下“天地”之类的观念,发现原来在希腊诸邦,此时竟也有类似于中土的“儒墨之争”这样的理念分歧。
有名为德谟克利特者,认为万物由原子构成。此人曾游历东西,也曾来过此地,更去过西王母之国学习过观星、几何、九数与预测日食。
再深一些的理解,索卢参此时尚且不知,只是知道此人尚在,其才不下于蓝马之夫子苏格拉底,两方对于“天下”、“本源”、“宇宙”、“认知”之类的想法,大为对立,不下于儒墨之间的分歧。
在听到了这些种种哲学上的交流之后,索卢参的头脑在抵达巴比伦之后,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原本他在中土就接受了很多适的学说,从义渠月氏一路走来,又看到了诸多奇怪的“神明”。
至于抵达了波斯之后,此地人多拜火、拜光明。那波斯大王自称“权自阿胡拉玛兹达而授”,可这创世神却根本不知道极东之地有中土,这是不可想象的……有创世之力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如果世界是一体的而非位面的,那么这创世神真的是神吗?
墨家的想法、儒家的想法、春秋诸贤的想法、祆教的教义、希腊人的想法……种种这一切,在索卢参的脑子里炸开了锅。
如果有神,那么神是否有人格?如果没有,又怎么能定下喜欢厌恶呢?如果没有,人的道德又该以什么为标准?可这一路走来,听过的神、听过的可以创世的神已经不下三五个,那必然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