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315节
但偏偏有联系。
屈将明白,自己这些人北上做的这些事,不是给现在的赵侯看的,而是给公子章看的。
既是为赵国找一条出路,也是为了将来赵国内乱的时候,公子章不得不承认墨家在北地的一些既成政策。
内乱,需要支持。即便公子章将来在都城的政变中获胜,也必须获得更多的贵族和地方势力的支持,这样才能对抗魏国的可能干涉。
至于魏国是否干涉赵国继承权,现在难说,但屈将等人在北地做的这些事,就是在逼着魏国干涉。
赵国的实力增强、马镫的出现导致赵国可能的军制改革这一切,都会逼着魏击干涉,这是一步必死之棋。
不干涉,赵国强大,将来赵国也会主动翻脸;干涉,墨家在泗水那可真是放开了手脚,可以把越国逼得南退,接管越国在淮水以北的所有势力,与齐国对抗。
所以,屈将在北方做的越好,那么将来赵国继承权危机,魏国干涉的几率就越大,泗上墨家的局面也就更好看。
魏国……或者说魏击,真的有喜看三晋盟友做大、宁可自己被背刺,也要拼死压制泗上墨家的“国际主义”精神吗?
……
国家有国家的利益,国君有国君的利益,国君不等于国家,更何况国君之下的贵族们。
譬如齐国。
经过百年的努力,田氏从国家覆亡之后逃亡至齐的大夫,终于成为了控制了齐国大部分局面的第一家族。
姜太公的后裔,基本没有了封地,吕氏势微。
当年周天子派来监视的国、高两氏,在齐桓时代还能够各领五师与齐桓为左中右三军,现在已经基本没了踪迹。
田氏利用各个贵族之间的矛盾,合纵连横,上演了一场场不亚于晋国六卿相争的政变,靠着田成子随便让宾客睡姬妾生儿子的血脉人数以分封城邑、靠着小斗借大斗还的收拢民心、靠着在封地内废除齐桓的“官山海”政策获取商人富户的支持,田氏已经一家独大。
现在的局面更加清晰。
原本田氏内部也发生了内乱,田悼子、公孙孙、公孙会、项子牛、田和、田昊……这几个都有资格染指家主之位的兄弟或者堂兄弟们,打了一场内战。
借着这一场内战,田和、田昊干掉了项子牛、公孙孙、田悼子,兄弟两人终于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
借着这一场内战的延续,靠着和魏国演戏一般的配合,三晋伐齐的三万尸首不收回的罪名安在了齐侯头上;曲阜齐侯给越王当参乘警卫,颜面全无。
三年前孟渚泽会盟,墨家送给了田氏一份大礼:越国归还了建阳、巨陵两城,还给了齐国五千奴隶,并且盟誓再不北上侵齐。
一时间齐国上下,沸沸扬扬,多歌颂田氏之贤。
去岁攻鲁,屎盆子又扣在了齐侯的头上:若是胜利,自然是田氏睿智。但既然墨家出兵维护当年的盟约,那么这就是齐侯的错。
不但错,而且错大了,齐国人也不想打仗,也想弭兵。结果齐侯不但不遵守,还主动违背盟约进攻鲁国。若是胜了,也能压制矛盾,可偏偏被墨家和韩国以及鲁国的联军,打了个大败,国内的怒气更盛。
事情已然到了这一步,吕氏一族已经没有了多少封地和力量、官山海政策破灭齐侯也早就没了钱、颜面十余年前就丢没了、国内的情绪又因为伐最之役的失败而沸反盈天。
在这种情况下,其实只需要一场“精心导演的政治闹剧”了,墨家这几年给田氏提供了一个很好的理由:选贤人为诸侯、天子,以利国民。
这时候田氏需要一个这样的理由,因为他现在还是齐相,而非齐侯。
当田氏成为齐侯之后,自然会放弃甚至压制这些理念,但现在却极为需要。
稷下学宫尚未建立,什么五德之说还未出现,田氏需要一个取代吕氏的“名正言顺”和合法性。
在齐国的墨者胡非子,亲眼目睹了这一场闹剧的发生,然后用墨和纸,记录下来,冷眼旁观,默默冷笑。
墨家这几年在齐国发展的不错,讲学的时候很多人听,齐国的经济发达也有足够的学徒基础。
田氏默许墨家在齐国宣传“选贤者为天子诸侯”的道理,因为田氏之前已经取得了足够的名声。
但仅仅凭借这个还不够,还需要一个契机,引动国人的愤怒。
去岁伐最之战失败之后,这一切就已经开始悄无声息的进行。
先是,齐侯喜酒,尤其这几年最喜欢墨家的烈酒。
于是在今年春天,一群人用马车拉着一些最昂贵的酒,在临淄沿着大路拉往宫室。
路途中,却不小心冲撞了田氏的马车,导致许多酒坛碎掉,引来许多人的围观。
那押送酒的人,坐地大哭,说一坛上等的美酒需要千石粮,齐侯最喜,如今却碰碎了,自己根本赔偿不起,免不得要被齐侯鞭刑至死。
民众听到一坛酒如此昂贵,心中已然愤怒。又见那押运酒的人哭泣,更加怜悯,怜悯之后,便添愤怒。
被冲撞的田氏的马车上下来了人,立刻表示这是自己的罪过,应该自己赔偿,让这人不要哭泣。
临淄民众皆呼万岁,均唱当年田成子之时的歌谣:“老妪采芑兮、献田成子。”
这件事后不久,“齐侯”又发布命令:因为伐最的失败,所以要加大军赋,重行官山海之策。
然后田氏“被迫”执行齐侯的命令,临淄盐价,从每釜四百钱,一月之内长到了一千钱,民怨沸腾。
多有国人传唱:“淡兮,何以无盐?苦矣,齐岂无贤?”
第四零九章 岁月无情天地焕(十)
到年中祭的时候,临淄城百姓的怨气已经抵达了最高。
年中祭,齐侯又必须主持。
以礼而论,及至年中,其音宫。律中黄钟之宫,其数五,其味甘,其臭香。
其祀中溜,祭先心。乘大路,驾黄马,载黄旗,衣黄衣,服黄玉。食稷与牛,其器圜以闳。
这一次祭祀,齐侯需要沿着临淄的大路前行,穿着一身黄衣。
近侍以五人一列,皆持黄旗,需要前往宗庙祭祀,祭品是小米和牛,祭祀的礼器要又大又圆。
鼓瑟吹笙一路,在行至一处桥面的时候,人群中忽然冲出一人,持剑欲行刺齐侯。
只有一人,况且武艺稀松,很快被俘。
民众聚在两侧观看,这被俘之人面不改色,齐相田和在众人面前审问,问他为何要行刺君侯。
那人看到众人聚集,齐侯的车驾恰在桥上,进退无路,知道这正是“主人”所需要的时机。
当着众人的面,当田和问他为何行刺的时候,他便大声疾呼……不是为了说给齐侯听,而是为了说给这些百姓听。
“我今日刺君侯,知必死。”
“昔年豫让刺赵襄子,曰,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我以为,此下士也。”
“上士,当为利国利民而死。所以我无知己,也无主使,只是为了齐国万民而刺君侯。”
“君侯自即位,多行恶政。”
“国人尸骨三万而不收,却饮甘醴;为越王参乘而不羞,反扬笑意;孟渚泽盟弭兵悖约,以致神怨;民用不足食且无盐,仍苛丘甲……此皆害民之政。”
“我为利齐国万民而死,死得其所,绝无后悔!”
他这番慷慨陈词,本就是为了给那些看戏的民众听的,故而声音极大,田和也没有阻拦。
待他说完,那些负责演戏的一个个大声叫好,那些不明真相真正看戏的也都跟着叫好,一时间当真是义勇无双。
田和听罢,待众人安静下来后,喟然长叹道:“为民利而谋,是为义,我杀你是为不义;行刺君侯,是为逆,我为相而不杀,是为不忠。”
“不忠、不义,二者有其一,便不可为相。如今二者只能选一,我不如不做这相!”
他长叹一声,脸上流露出一股忧国忧民之色,面朝齐侯。
齐侯见状,心说这又何必?
正想要说声:“此人既有大义,可赦。当年豫让刺赵襄子,赵襄子尚且能释其怨,吾岂不能?”
然而这话还没有说出口,已经有不少负责演戏的“民众”跪在道路两侧,高声道:“田氏,民之主也。田氏弃我而罢相,民将安归?”
“君侯残暴而不知恤民,不若逐之,举田氏为君!”
此时齐侯的车驾正在桥上,两侧均有田氏的甲士,又有“民众”阻路,进退不得。
那行刺之人如今已经引得众人情绪,再到那几人一哭,民众已经不能够控制,齐侯大惊,却不敢动。
那人叫喊之后,立刻便有不少人呼应,各抽出随身携带的铜剑,气势汹汹。
值此之际,田和却“勇而无畏”,走到众人身前道:“君臣之礼不可废。诸位如此,这是要置我于不义啊!”
那呼喊之人立刻道:“非也!义,有大义小义!”
“古之恶来,忠于纣王,却害天下,此小义也!”
“圣王文武,战于牧野,利于天下,此大义也!”
“大礼不辞小让,大义不拘小礼。”
“况我观星,见虚危二宿弱暗,客星闪烁如长虹,公代齐姜,此天意也!”
“公岂能因小义而废大义?因小礼而弃万民?”
说罢,那人又跪于地上,连声道:“请公以临淄七万户为重,登君侯之位!”
他这么一喊,那些负责演戏的“民众”也纷纷跪下。
田和再次请辞,那人又问道:“若公为君,临淄万民可能食盐乎?”
田和道:“自然能。官山海之策,利于君而苦于民,与民争利,吾不为也。”
那人再问:“若公为君,可能行非攻弭兵之政?”
田和道:“自然能。孟渚泽之盟,自当遵守,齐人苦战久已,弭兵有利于民,吾何不从?”
那人三问:“若公为君,可能举贤人而治贪腐?”
田和道:“自然能。贪腐小吏,皆害于民。日后凡有害民之小吏,尽可控,必罚之!”
如此三问,田和又道:“只是,君臣之礼,不可废啊。我不能够做不义之人啊!”
这已经是第三次推辞了,众人纷纷跪下道:“请为民之主!请公以大义为先!”
田和面露苦色,在一旁的齐侯已经看不下去,忍住不喊道:“何不效上古禅让之制?我昏庸一生,最后行此贤举,还请您勿忘太公之祭,请封一邑,为太公祭!”
齐侯也不傻,如今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自己就应该化被动为主动,最起码要为自己谋求一个安身立命之地。
现在齐国五都八十城,吕氏子孙以及国、高、晏等外姓,只剩下三城。甲士都是田氏心腹之人,自己已然岌岌可危。
田氏扭扭捏捏,他就不妨主动出击。
于是齐侯下车,走到田和身旁,沉声道:“我既为君,不知政事,苦民久矣。君既知政,当仁不让,应为齐万民而登君位。尧禅于许由,许由不受,尧乃圣王,非与我同,君缘何不受?”
“只是太公开国不易,还请一邑,为太公祭。”
田和见齐侯知道进退,无奈道:“既如此,我当受命。天命不可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