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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316节

  田和再拜,众人皆呼万岁。

  几日后,乃修“让贤台”,于台上,齐侯吕贷禅位于田和。

  田和不敢称侯,自号“利民官”,代齐侯行政。

  又将齐侯迁于后世烟台之外的一处小岛,食邑三千户,用于太公先祖的祭祀。

  随后,放开官山海之策,临淄盐价顿低,又打开府库,接济临淄贫苦无依者,令七十者各有衣食,官府给之。

  考核临淄的吏治,选其贪暴者烹之,民皆称善。

  正是,谁有生产资料谁就是统治阶级,在土地所有制不变更的前提下,选贤人为天子就是一句空话。

  在齐国冷眼旁观的胡非子,所看到,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

  世卿贵族分封的土地制度没有变革,选天子也就是贵族共和之间的一个玩笑,因为别人根本没有被选的权力。

  这和后世百年之后的燕王禅让与子之完全不同。当时燕王哙自然痴傻,可是子之胆子也大,他子之根本没搞清楚一个帝国的权力运作模式,以为被禅让了就能安稳,却不知道人家早就说了:“而吏无非太子人者”。

  且不说田氏如今在齐国,十城而有其九,他子之在燕国能不能做到控制都城都是两回事。

  至于说官山海之策,那是因为当时齐桓有“山海”,所以才能“官”之。而不是如今的情况。

  如今的情况,田氏不过是借此生事,他倒是想控制官山海,只可惜他没有这个能力,自己敢这么干,自己的那些叔兄弟、堂兄弟、以及五服之内的兄弟就会率先干掉自己。

  自己还有个哥哥,两个人现在算是共同执政,齐国田氏的内乱其实还未结束,只是走完了代齐的第一步。

  而且他也不敢用“齐侯”之名。

  齐侯,是周天子封的,固然他可以不管周天子的颜面,但等于是为各国攻齐留下了一个极大的借口。

  强如吴越,当年争霸的时候,还要成吴伯、越伯,称王只能在自己家里玩玩,对外却不敢这么称呼,那吴国可是当年让国于文王姬昌的泰伯之后尚且如此,况于田氏。

  于是弄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利民官”的名号,实际上他就是齐侯,但这个齐侯,需要周天子的许可。

  想要得到周天子的许可,就必须要结好魏国,给魏国当小弟,或许能够换来魏侯给周天子进言。

  田和进位为“利民官”之后,一方面与泗上墨家接触,表示自己会严守非攻弭兵之约,又说自己是为民之利不得已承担了“篡”的恶名,但只要于民有利,自己又何惜哉?

  另一方面,又派出使者与魏国接触,之前三晋与齐国打交道,就已经以田氏为主,齐侯不过是个摆设。

  田和扭扭捏捏地表示,楚国蛮夷也,中原各国理应联合,不准楚国干涉中原之争,中原需要一个霸主。同时又表示,如果魏侯能够替田氏向天子进言,这件事就能够做成。

  又听说天子如今用度不足,田氏愿意以金五百镒、棉布千匹为贡。

  齐国国内,田氏宗族已经取得了大部分城邑的统治权,这就是内部的问题,谁也不会拆田和的台。

  如今周天子尚未承认田氏为侯,但其势已成,周天子也明白想要维护自己的天子权威,这时候就应该发兵攻打齐国。

  然而……莫说攻打齐国,周天子现在连内乱的郑国都未必打得过,只好捏着鼻子认了,但又先不承认,以期能够从田氏那里榨取更多的好处贡品。

  目睹了这一切的胡非子,对这一切的评价,只能报以哂笑。

  今日田氏可以借助民意上位,看似极好,但对于世卿子孙相继而言,却无异于饮鸩止渴。民众就像是猛虎,之前沉睡,可一旦将他们唤醒,唤醒者自己打破了公侯血脉神圣的规矩,又哪里来的信心就认为民众会再去遵守这血脉神圣的规矩?你田氏的血,难道和姜齐的不同吗?你田氏的血脉,就能保证代代都是贤才明君吗?若不能,你今天上去,明天又该怎么收场?

第四一零章 岁月无情天地焕(十一)

  齐国的情况和各国都不同,田氏是依靠分封制,获得了齐国的大部分城邑,所以拥有了权力。

  但相较于姜齐,田氏终究是外姓,这是篡。

  与之相对的,是楚国。

  楚国封君甚广,封君的权力很大,但是楚国的封君,最起码都是自家亲戚,还不至于沦落到外人之手。

  但同姓亲戚,就真的靠得住吗?

  楚国、郢都。

  楚国这几年的情况,可以归结于一句戏谑之言:

  楚王认为自己优势很大,楚王放弃了墨家的弭兵盟约攻了上去,楚王进攻郑国,楚王反击三晋,楚国被吴起打出了团灭……

  楚国现在的局面现在很不好看。

  楚国的战略,大致可以分为左、中、右三线。

  右线,与越国争夺淮北、泗上,但此时是这不是楚国的主攻方向。

  现如今墨家在淮北泗上,和越国处在一种特殊的弭兵盟约之下,再加上那边的封君楚王根本指挥不动,距离政治中心太远,无力发展。

  中线,陈国旧地之上,依靠大梁、榆关这两个桥头堡,进可攻三晋,退可以压制郑国宋国,逼迫他们成为盟友。

  大梁城一战,吴起杀四封君、一右尹,攻破大梁,榆关。王子定入陈,自称楚王,兼任陈公,楚城多有叛逃的,中线已经彻底没有了进攻的能力,防御起来也很困难。

  左线,南阳平原在手,可以进攻巴蜀、洛阳、韩国……反过来,巴蜀、三晋也可以进攻南阳。

  经此一败,楚国只能放弃中线和右线,全力维持左线。

  好在三年前的大战,魏斯薨,吴起退兵,否则楚王当时便要坐不稳王位。

  现在魏国还在休养生息,楚国损失更大,根本无力进取。

  封君、权臣、外患、弟弟的继承权……所有的问题都在军事失败后爆发出来。

  之前看似安稳,不过是优势之下的假象。

  鲁阳公、阳城君、平夜君、昭之埃、少梁君战死或被俘,许多楚国的低阶贵族也在大梁一战中绝嗣。

  吴起用了最无耻的手段,之前野战的时候打成了击溃战,放任楚人逃亡到大梁城固守,在击溃了叶公的援兵后,以火药炸开城墙,全歼楚国在大梁的力量。

  叶公的援兵溃败,其实意味着楚王在方城之外的最后一支有生力量丧失,那时候吴起可以轻而易举地攻破长城,进入南阳。

  然而天幸之,魏斯死了,公子击即位。

  可天幸也就仅止于此了。

  对楚王而言,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这么多的封君战死、亲戚死亡、贵族绝嗣,正是可以集中王权,收拢权力的时机。

  然而,想要这么做,却又涉及到很多的问题。现在楚王有两个,自己敢动贵族的利益,那么贵族大可以请王子定为楚王,何必要支持自己这个要收权的王?

  府库空虚,民众怨怒,封君哭号,幸于当年和墨家签订的贷款条约,让楚王得以喘息。

  南阳的铁矿,墨家已经开始开采、熔炼,每年十分之二的分红,会沿河运送到郢都,直接交给楚王。

  手里有钱,心中不慌。

  借助这笔钱,安抚了那些战死的家族,又从墨家借了一笔款,总算是稳住了局面。

  郢都贵族发动过一次叛乱,依靠墨家提供的武器和借款,出让了一部分利益给郢都的国民,镇压了这次叛乱,可是楚王终于还是后悔了。

  所谓后悔,总是伴随着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前景。

  相对于现在楚国的局势,楚王真的后悔当年没有遵守和墨家的弭兵之约,否则的话,墨家帮着守卫大梁和榆关,哪至于出现现在这样的局面?

  本想着墨家的弭兵盟约是个束缚,现在看来却分明是个杵盾,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

  秦国被吴起逼得连洛水都过不去,休养五年,汪之战一战被打回原形,吴起就算离开了西河,武卒余威尚在,秦人依旧不能过洛水。

  韩国现在巴结着魏国,有郑国这块肥肉,都在忙着吃这块肥肉,韩魏之间的矛盾化为无形,韩国大有奉魏国为主的意思。

  赵国根本不参与中原的事,但是三晋的关系摆在那,虽说各怀鬼胎,但让赵国进攻魏国,那是不可能的。

  墨家在泗上,孟渚泽会盟,连楚国都没邀请,对魏楚之战的定义就是“狗咬狗”,指责魏国和楚国违背了弭兵天下的大义,但却转身就和魏国签订了盟约,维持泗上的局面。

  齐国不敢对三晋下手,拿着鲁国试试三晋的态度,三晋还没做出表示,墨家却先冲上去狠揍了齐国一顿,维持鲁国的边境,悠然而退,齐国更不敢去招惹三晋。

  魏国霸业已成,最后一轮晋楚争霸其实在此时,已经落下来帷幕。

  楚王无计可施,国内政局混乱,自己的弟弟在陈摇旗呐喊,给出的条件就是他若为君,必然保证贵族的利益不会撼动分毫。要不是大梁一战死了太多贵族,这份仇恨也能算在王子定身上,现在只怕楚国早就换了主人。

  也是依靠着墨家的开矿收入的一部分直接运送到楚王的府库,墨家提供的大量借款,以及铁器等收买郢都的民众之心,总算楚王还能控制郢都的局面。

  国弱,就期待民强。

  民强,就会觉醒各种不满。

  这就像是一杯鸩酒,楚王却不得不饮。不饮,自己这楚王的位子就坐不稳,自己不会去做“贵贱有别”这个礼制的殉道者。

  而且,借墨家的钱……有些太多了,按照现在的情况,若不改革,根本还不起。还不起怎么办?还不起墨家说了,谁还得起,谁就是楚王,还不起的,墨家不承认。因为这笔钱,墨家只是做担保,是从“泗上万民”手中借的,要是不还,以墨家那“集公意”的执政方式,很可能就是一场强迫还钱的战争。

  墨家不承认会怎么样?这后果不堪设想,总之赖账是不可能的,楚王宁可面对封君的反叛,也不想墨家联合诸国以讨债为名,扶植一个可以还债的楚王。

  这种局面下,楚王终于记起了当年弭兵盟约的好,也记起了当年墨家使楚和自己的密谈。

  “墨家帮助编练新军,握于王手。”

  “控制郢都、鄢郢,不要做王,而是要做楚国最强的封君,才有资格称王集权。”

  “变革制度,尚贤为任,私田授产。”

  “迁徙封君到边疆地广人稀之处。”

  “制定法令,公布于众。”

  距离墨家上一次与楚王密谈已经过去了许多年,这些改革的办法,很显然会引发一场楚国政局的震动,若非到了逼不得已之时,楚王不会用。

  当年密商之后,韩赵死了国君、郑国内乱,楚王看到了希望,优势之下,自然不会用墨家这一套可能会“伤筋动骨”的激进变革。

  现在数战之后,丢了淮北颍水,中原沃土尽数丢失,国内混乱,民意沸腾,这种情况下已经是伤筋动骨了,再不改革那就只能等死了。

  他既是楚王,也是熊疑。

  作为楚王,他需要改革,振兴楚国。

  作为熊疑,他需要改革,压制自己在东边立国的兄弟,防止染指王位。

  改革需要贤才。

  改革需要外力帮忙,压制国内的贵族。

  改革需要借款。

  改革所有需要的东西,墨家都能提供。

  要人有人,要钱有钱。

  如今墨家一部分人在巴蜀熬盐,沿大江而下,楚国很多城邑的盐被墨家垄断。巴蜀其余的熬盐者,根本不能获利,因为当年的借款条约中,墨家有免税凭证,不需要缴纳税款,而其余别家的都需要缴纳税款。

  南阳宛城的冶铁作坊,已经聚集万人,每天源源不断地将大量的铁器沿着汉水纰水而下,郢都附近的一部分自耕农已经得益,但是却需要偿还好几年的贷款才能够还完铁器的钱。

  云梦之下的鄂城,鄂君与墨翟有旧,在那里开展的一系列的单纯技术上的变革,开辟了粮食产区,那里的粮食又源源不断地被墨家收购,运送到下游的越地陵阳,供给墨家在那里的铜矿。而从越地而来的、装着糖、铁器、酒、棉布、除湿的辛辣香料、瓷陶、玻璃等物,又成为贵族封君追捧的热销商品。

  鄂地的变革,楚王有所耳闻。鄂君将自己禄田上的封地全部收回,不再实行公田制,而是将那些禄田上的农夫作为农奴,让他们耕种自己的禄田,收益全归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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