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329节
“同时强制他们的首领交质子,在高柳学习居住,不当质子的不得继位为首领。谁不服,就打。”
“尤其是大的部落,要是有别的儿子不服气,那就打过去,打完之后,拆!把大的拆成小的。”
“再往北苦寒,耕种不易,对咱们益处不大,不如就分化他们。连弱除强。”
“我们还是要向西发展。我从黄河归来,西边有许多适合耕种的沃土,更有些可以灌溉之地,那里如今也都是些弱小的胡人部落,不足为惧。大可以用咱们的政策,留部族成员不留首领贵族……”
“咱们现在有铁器、火器之利,步卒均可以一敌五,大可学当年周公封建殖民之策,使人筑城……”
屈将听了索卢参的想法后,大笑道:“索卢参啊索卢参,都说你有急智狡猾,果然如此。大上个月,泗上那边定下的政策,也是如此。禽子和适等人也是这么计划的。只是若要实施,又不只是咱们这边的事,还需要借天下之势啊。”
索卢参点点头,心想墨家的组织决定了这种政策的制定,肯定会出现,在权衡了利弊之后能够选择的方式也就是这样。
他心想自己虽然被称作东方之巨狡,但在借用天下大势上的狡猾程度,还是不如适,那才是一个搅动天下的人物,哪能想不出在草原上实行这样的策略?
如今已经站稳了脚跟,再往北又无力,缺乏墨者,没有组织基层的能力,在高柳附近这样的政策就不可能在草原实施。
屈将笑过后,说道:“你也应该明白,真想要向西筑城扩张,最缺的是什么。终究还是很难。”
索卢参明白,最缺的,是人,尤其是中原本地的人。
而且最好一个贵族都没有,最好都是些奴隶农奴之类的穷苦人,这样才能够在西边筑城站稳脚跟,并且牢牢控制在墨家手中。
想到屈将刚才说的“借天下之势”的说法,不由想到了当年在泗上墨家利用贵族矛盾的那些事,心想这八成又是出自适的手笔。
索卢参的身份在这,如今墨家不少老一辈的人物凋零,在去年泗上的同义会上,扩展了委员会的人数,索卢参不在场依旧被选为委员。
但即便如此,有些东西他还不能问,问了屈将也不会回答,除非他回到泗上之后才行。
这是规矩。即便屈将明白这个西行万里归来的人物,不可能背叛值得信任,但是规矩就是规矩。
如今天下的局势,已经和索卢参走的时候大为不同,这几天虽然在山上等待,但是庶俘芈等人经常看墨家内部的报,索卢参也就能够从一些山村出身的年轻人那里,知晓了天下的局势。
这些年轻人,若无墨家的出现,可能此时还在村社种植公田,所知的只是百里之内的事,但现在却可以从他们的嘴里,听他们用一种不屑的语气品评那些诸侯贵族天子君王。
天下的变化,简而言之,田氏代齐已成。
从“利民官”这个不伦不类的称号,经过贿赂魏侯、与魏结盟等事,在魏侯的帮助下,获得了周天子的许可,成为了正式的齐侯。
姜太公一脉只剩下一座海边之城延续祭祀。
韩魏吞并了部分郑国的土地,魏韩暂时还能被郑国的尸体养肥而又不至于反目。
楚国一分两半,楚王无可奈何,只能任凭陈地归属于弟弟,又无力征讨。
越国奄奄一息,正准备彻底退回到淮河以南,在北方实在撑不下去了,墨家又驻军又渗透,越王那一战之后心气全无,吴越旧地吴人贵族蠢蠢欲动,越王已经彻底放弃了中原称霸的雄心。
魏国的局面比起当年更好。
赵侯有病,在山上索卢参也听说了阙与君和胡人交易的事,更知道那些墨家内部流传的关于赵国内乱可能的“谣言”。
在听了屈将说借势的话,这些年的阅历见识、东西万里的那些阴谋计略、贵族斗争等等,让他很快猜测到了这借势大约是怎么回事。
墨家缺人,尤其缺奴隶、农奴。
赵国贵族奴隶多、农奴多。
直接毁掉贵族制度,墨家在赵国没有这个能力。
那么想要要人,那就得拉一派打一派。
一些贵族若是“谋反”、“叛乱”,那么就能从他们的封地里弄出来奴隶和农奴,迁徙到边境。
而想要让这些人迁徙到边境,而不是被胜利的贵族瓜分,就需要“胜利”的贵族欠墨者一份情,或者说是墨家参与到其中,参与胜利后的利益分配,才有这种可能。
换而言之,墨家想要在北境发展,那就必须干涉赵国内政,依靠贵族矛盾,要来墨家在北方急需的人口。
再一想,索卢参觉得这问题就很明显了。
赵侯一旦死了,他的儿子想要即位,除了叛乱别无他法,而且可能还要拉到魏国齐国的支持,就像是当年楚国的王子定分裂事件一样。
阙与君是公子朝一派的,这时候把阙与君捅出去,让贵族的矛盾明面化,让魏国早点涉足到赵国的内政公子之争中,也让局势变得更加对公子章不利,才能够谋求最大的利益。
雪中送炭,锦上添花,所能换取的利益是不同的。
魏侯刚刚帮着田氏弄了个正式的名分,韩国一直是魏国跟班,楚国还在舔舐伤口,想来这一场赵国的公子之乱一定会引动各国。
公子章需要支持,尤其需要墨家的支持,因为索卢参听说,赵国在邯郸的铁矿也是墨家在经营,和公子章分成,需要商人和手工业作坊主都和公子章有来往。
索卢参不知道公子章身边有秘密墨者的事。
但是略微分析了一下局势,便确信墨家这一次会站在公子章这边。
因为虽然看上去墨家可以随便下注,公子章、公子朝都会拉拢,但是墨家注定只能选择公子章。
一则公子章即位有赵国国人的支持和部分赵烈侯时代的贵族支持,以至于如今的赵侯根本不敢明着将侯位传给儿子。
得位正,那就不需要外国的干涉。魏国想要涉足赵国的内政,就不可能去支持一个得位很正的公子,那等于养虎,所以只能支持公子朝。
公子朝想要搞事,需要人支持,但是这种事墨家不便参与,而且论出兵的话还是魏韩更近也更容易出兵,魏韩的功劳更大,分饼的时候话语权就大,到时候借助外部力量压制墨家秋后算账变卦也有可能。
所以,公子章就是最好的墨家干涉赵国内政的人选:他若即位,公子朝若叛乱,那么赵国的局势必然不稳,需要的是守城,以防止被魏国干涉军攻破都城让公子朝上位。
墨家擅长守城,支持公子章是专业对口,而且不需要出动主力。
北境的这支部队可以作为围城之下的奇兵,来换取公子章让渡利益。
既说缺人,那就简单了:等到魏齐干涉军围困赵国都城中牟邯郸等大城的时候,岌岌可危之时,趁火打劫提出条件。
贵族争权,败者逃亡,那些封地回收分配,墨家不要封地,要点农奴奴隶作为支持的代价,公子章不会不给。
五万解放的奴隶农奴,就足以在西边那些适合耕种、但现在却还是娄烦林胡部落的地方筑城扎根,逐渐扩张。
至于说叛乱这种事,其实贵族们都不傻,有些事就是板上钉钉的,但是在爆发之前毫无办法:赵侯不死,公子朝没必要叛乱。赵侯死,公子章即位,若是上来就砍了堂弟的头,赵国必然大乱,所以就得眼睁睁地看着这位堂弟叛乱。
支持两公子的贵族这些年就在摩拳擦掌积蓄力量,赵侯也默许了这件事,因为那是亲生儿子。
想通了所谓的“借势”,索卢参忽然想到十年前自己离开西行的时候,就开始联系赵国并且派人出使,他心道只怕适十年前赵烈侯刚死没多久,适就在等赵国的这场政变内乱了……
暗暗笑了笑,索卢参也没有去问更多的不该自己问的事,而是问道:“阙与君的事,准备怎么办?这次回去,想来这件事就要解决了。我正好要回泗上,需要经过邯郸中牟,那些俘获的口供可以顺路带回去。”
第十六章 聚会
对于索卢参的问题,看似回答起来很简单,实际上牵扯甚多。
墨家的组织方式,决定了即便高柳距离泗上数千里,但是为了共同的目的,必须要保持一致的行动。
高柳向西发展、筑城,放在高柳是件大事,但放在整个墨家眼中的天下,只是整体目的中的一环。
高柳的事,取决于赵国。
赵国的事,决定了魏韩齐的动向。
魏韩齐的动向,决定了泗上对于费、薛等诸侯国的态度。
在这件事,必须要保持行动一致。
正如墨家对越国动手动脚,是借助魏楚矛盾中原争霸无暇顾及的机会。
这一次赵国的继承权危机,也正是墨家谋划多年对泗上彻底同化的机会。
是否干涉,不取决于墨家做的事是否有“道理”,因为道理的基础都不同,很多事就是鸡同鸭讲。
是否被干涉,取决于魏韩齐等国是否有精力。
赵国一出事,三国都不会把注意力放在泗上,这也是墨家最后一次可以悄然扩张的机会了。
一旦完成了对泗上剩余诸侯国的整合,墨家所要面对的就是那些大国诸侯了,也就是即将到撕破脸的时候了。
因而这件事很重要,好在赵侯的身体从去年就开始不好,看样子是熬不过两年了,泗上那边在上个月的通信中已经制定了大致的方针。
即便没有阙与君这件事,高柳这边也会找理由把一些事挑明了,因为泗上那边已经开始进行宣传鼓动,准备动手了。
在动手之前,必须确定魏韩齐三国会被赵国的事牵扯精力。
墨家的间谍、细作、游说者,正在各国活动,预估各方的反应,由此确定什么时候动手。
政治牵扯到人,而人最是不能用理性去推断的,尤其是国君制度下说不定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所以看上去就像是在赌,赌的就是魏韩齐不去管泗上,而是去干涉赵国,用赵国做泗上的挡箭牌。
因而当索卢参听到屈将看似很随意地说了声“等这边的事一解决,就将这件事告知中牟赵侯那里”的这一句,实则极为沉重,沉重到牵扯到几大诸侯国数万军队之后的动态和命运。
索卢参不再多问,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
几日后,大军没有折返,而是来到了北海,在那里驻扎下来。
数日之内,便有许多部落首领派人来到营寨,献上羊羔之类以示臣服,但是屈将还是按照墨家的规矩,给了这些人同样价值的货物,收下了那些象征着臣服的羊羔。
事实上,几天前当大军抵达北海的消息传到草原部落的时候,很多首领吓得慌了神。
之前那几个部落仓皇逃窜的消息他们已经知道,万余轻壮,围攻一群从远方回来的数百人,竟然被吓跑了。
那些没有因为贪婪而参与此事的部落,心中暗暗侥幸,心想早就告诉他们不要招惹高柳那些人,那些部落被贪婪迷惑,如今终于知道那些人的可怕。
侥幸之余,又心怀恨意。那些人逃窜到西北的草原,自己的部落在这里有利,根本不想迁徙,谁知道高柳那些人会不会分不清部落,将怒火宣泄下来?
等到大军进驻到南海后,附近大小部落的首领纷纷派人前去拜会臣服,一再声明之前那件事他们部落绝对没有参与。
这涉及到在高柳互市的利益,高柳发放的一些允许交易的令牌是可以收回的,这些部落既要担心高柳的报复,也要担心自己的利益受损。
好在那些使者回来后,都说大军驻扎,并无冒犯,而且也表示墨家不会冤枉好人也不会放过坏人,自会查明,叫众人不用担心。
只不过发出了邀请,十日后就在南海汇聚各个部落的首领,一是为了互相作证证明没有参与之前对索卢参的围攻;二就是为了和各个部族商量一下得利贸易的事;三就是墨家非攻,不想看到草原上以强吞弱这样的事;四就是那些允许交易的证书都已经老旧,也说是为了换取新的。
既有威胁,也有利诱。
不去的话,就有害怕心虚的嫌疑,也没人帮着证明自己的部落没有参加上次的抢劫。
不去的话,就要担心被收回那些允许交易的证书,到时候部落少了许多利益。
好在墨家的人讲诚信,这一点靠近高柳的部族都知道,虽说很多理念让部族首领很讨厌,但就诚信这事上还是有口皆碑的。
首领们带了勇气、礼物、牛羊,纷纷出发。
十日到,高柳称之为北海、胡人称之为南海的湖泊附近,旗帜招展。
四百里内大大小小的九个部落的首领都已聚齐。
庶俘芈骑着白星,在营寨内站着,身旁都是一些马术极好、在高柳举办的一些军事比赛中榜上有名的人物。
按照胡人的规矩,这一次相聚办成一场盛会,比较角力、马术、射术之类的生存和战争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