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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34节

  “此字,确非彼字。”

  “何以让很多人都识此字?”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有金在山上,人们会自己去搬金子,而不用强制把金子分到每个人手中。先生有天志,我也懂天志,天志为至宝,天下之人自然会主动来学这字。不学,便不懂天志。”

  适蹲下来,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了一段话。

  墨子低头一看,能猜出几个,但连在一起并不认得,也就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先生,您认得吗?”

  “认不全。猜到几个。”

  “先生,这段话,说的是如何种植地瓜和如何储存。想学这些字的,必不是不稼不穑的贵族。您听过《乐土》中的那些东西吧,那都是符合天志的。无论是草木之帛还是泥印之字,都可以做出来。到时候我全都印上这样的文字,那些本就不认字的,想要学到这些东西,便会学这些字。”

  墨子点头道:“很对。但他们为什么不把这些文字再写成篆文呢?”

  适回道:“因为如果篆文是字,那么学这些‘字’的人,并没有几个识字。况且先生曾说,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人们怎么会舍弃巧事而去复拙事呢?再者,只有我墨者会泥印之法,密不外传。他们在竹简上以篆文抄《礼》,要抄多久呢?我们在草木之帛上印《天志》又需要多久呢?那么二十年后,是熟悉《天志》的人多呢?还是熟悉《礼》的人多呢?”

  “仲尼口口相传,不过弟子三千。若以文字相传,又何止弟子三千呢?”

  “陶邑的商贾,喜欢站在高处观察集市,凡价低者买、价高者卖,故称垄上而断。”

  “既然商人可以垄断集市,为什么我们墨者就不能垄断学问,以定天下学问的本源呢?草木之帛、泥印之字,两物一出,天下学问便以墨者为主了。”

  “况且,如今这文字,天下人能看懂的,千人中可有一个?若将来,千人中有一个认识彼字、百人中有一个认识此字,那么到底是千人识一的不识字?还是百人识一的不识字呢?”

  “所以,弟子不学字,只教字。到时自然会写字、能认字。”

  墨子放声大笑,他以为自己志向已经极大,却不想这个适的志向不逊于他。

  笑过后的下一句话,却把适惊出了一身冷汗。

  “你这做法,曾和我年轻时想的若似。墨者之中,士人不多,许多人并不识字。我年轻时曾想,既然如此,我何不学仓颉,重创文字?然而我花了半年时间,终于明白仓颉之大智,我一人之力怕是穷吾一生也难以完成。”

  众多墨者的文化水平确实不高,传世的《墨经》是诸子学说中错别字最多的,而且很多假借字——大抵就是小学生作文,某个字会读不会写,于是写个同音字。

  墨子说话又是一口方言,很多方言在后世齐鲁豫乡村仍能听到,譬如“中不中”、“饥困”、“宾服”之类的方言,两千年后还是一样的意思。

  墨子是否想过创字,适还是第一次知道,但《墨经》上,墨子是提出在辩术体系中规范语法问题的。

  至少在辩术篇中,墨子曾提出了规范语法时态问题:还没有发生的未来将要发生的称之为且;已经发生的在表达的时候一定要称之为已;正在发生的进行时因为想不出合适的词也姑且称之为且……包括辩术中的那些各种范例的因为所以、假设那么……虽不说要变动太多,但是在墨者内部的议论文上肯定是要规范语法的,丝毫不能错,关系到辩论体系。

  墨子的意思,恐怕就是创一套墨者能认识和快速学习的文字,用于内部的交流,反正墨者之间的交流常人也难以理解,加上文化水平都不高,错别字连篇。

  只不过尝试之后,便明白这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野心,于是戛然而止再也不谈。

  墨子说完这句话,盯着适,问出了下一句最重要的话。

  “仓颉造字,那是上古圣人,如你所言是悟出了天志。我自认聪慧胜于常人,可这种事我也做不来。你这些字,是从谁那里学的呢?为何这人名声不显?你说你悟出了天志、想到了磨盘,这我相信;但你说你不学字却会写字,这我不信。我谈非命,从无命中注定之事。”

  适知道,自己的古怪之处墨子必须要问清楚,好在他这半年早已经编的熟练。

  于是冲着墨者行礼道:“先生,这非我自创,我会的那些东西,也是从别人那里学来的。”

  墨子笑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位奇人?”

  “不是一位,是两位。”

  适缓缓说道:“一位名叫赛因思,另一位名叫唐汉。这赛因思叫我称之为赛先生,另一位叫唐汉的却说这名字源自双亲故而只准让我称他为唐汉。”

  墨子听着这两个名字,喃喃道:“赛先生?唐汉?”

第四十章 八笔吏书贱体字(中)

  适说出了两个奇怪的名字。

  墨子念叨许久,确信自己从未听说过这两人。

  那唐汉尚可理解。

  唐尧之国,一直到武王之子时期才灭亡。

  成王小时候拿着一片桐叶和弟弟开玩笑,说将来肯定封一片地给你,周公旦认为天子无戏言,将叔虞封到唐尧故土,便是后来的晋国。

  原本的上古唐国被迁到南方杜地,后世子孙或可能以唐为氏。

  这赛因思就奇怪的紧。

  适见墨子皱眉思索,急忙道:“他们两位的来历,我也不清楚。当时我问过,他们说:天下的学问、个人的阴私,只能选一个,你选什么呢?”

  到底选了什么,适没说,也不必说。

  墨子明白如果这些话是真的,那么一定选的就是天下的学问,而非个人的阴私。

  墨子不再纠结这话是真是假,而是问道:“那些字是这两人所创吗?”

  适摇头道:“是唐汉先生所改,而非所创。唐汉先生曾说,仓颉造字,鬼神惊泣,只能改而不能再创。”

  “唐汉先生又说,以唐字为例,本意是唐尧烧陶的土塘,后来唐尧成为圣王,治理天下,所以这唐字又引出宏大、壮烈、信义之意。这些藏在史中、隐于文字中的大义,是不能废除的,只能够修改字本身。唐还是唐,只不过不那么写而已。”

  墨子想了一下,点点头道:“如此说来,你在两位先生那里看的书,都是这样的字写成的?”

  “是的。所以我才能够知道《诗》、知道《礼》。才能知道奚仲的名字、《七月》的诗篇。”

  这话算不得天衣无缝,可是也能自圆其说。

  适之前所做的一切,墨子均很满意,只是不清楚适的来历。

  他虽然经常谈鬼神,可是却又从不相信天命或是命中注定这样的事,因而他不相信一个鞋匠之子能知道那些东西。

  半年前的那几句话,还可以说是聪慧;但半年后的这些事,绝不是一个聪慧可以解释的。

  墨子背着手,看着远方的宿麦,似乎在思考什么,忽然问道:“《乐土》之说,也是他教你的?”

  适摇摇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赛先生曾和我讲过先生的一件事。”

  墨子一听,这人曾提过自己,也有些好奇,问道:“什么事?”

  “他说,有弟子曾问先生,未来是可以知道的吗?先生说,假设一人的母亲重病将死,他想要回去看看,那么现在有两辆车。一辆是骏马、车是圆的轮子;另一辆是劣马、车是方的轮子。那么乘坐哪一辆更可能见到母亲呢?”

  墨子点点头,说道:“是的,这是我说的故事。所以我认为未来是可以预测的。”

  适见墨子认同,又道:“常理来说,一定要选骏马和圆轮子。但是骏马可能会死、圆轮子可能会碎。因而,未来是可以预测的,也是不可以预测的。赛先生说,可以预测的未来,叫必然;不可以预测的未来,叫偶然。必然的未来是可以预测的,但偶尔的未来是不能预测的。《乐土》诗篇,就是我见到那些事物之后预测的必然的未来,但能不能实现又是偶然的未来了。”

  “赛先生苦悟天志,终于明白了许多道理,也将这种预测必然未来的学问传授了我。那些《乐土》中的事物,我也曾见过许多,都是他们二人参悟天志明白了事物的本源后做出的。”

  墨子闻言,畅想着这两人的风采,悠然长叹。

  许久点头道:“这话我是相信的。对这两人的聪慧和本领,也是钦佩的。可是,这两人如此大才,眼见天下大乱、列国纷争,明明知道了必然的未来,为什么又不站出来行大义呢?”

  适知道墨子是实干家,于是蹲下来从冰凉的地面上抓了一把沙土,虚握住手掌,让沙土轻轻从留出的缝隙中落下。

  不多时,沙土全部流出,在地上形成了一个小圆锥的沙堆。

  “先生,沙土这样落下,形成这样的沙堆就是必然。一千次,一万次都是这样的沙堆。”

  墨子点头,适又低头,将刚才那个沙堆抓在手中,重新落下流出。

  “可是,先生,同样是刚才的砂子、同样是相似的沙堆,可是每一粒砂砾的位置是一样的吗?任何一粒砂砾换了位置,那么我们不让沙土自然流出,而是想要摆动每一粒砂子,却未必能做出最简单的沙堆。”

  墨子盯着落下的砂砾,思索一番后问道:“这是他们两个告诉你的?”

  “是的,赛先生说,既然沙土慢慢落下最终都会形成沙堆,那又何必去干涉呢?百年达不到乐土、或许千年就达到了。而如果人为的干涉,又怎么知道一定会快?或者说又怎么知道不会血流成河呢?”

  适的话音刚落,墨子放声大笑道:“迂腐!水滴而能穿石,一块好玉放在水滴下,千年之后定能穿孔。再好的匠人,钻孔于玉,也可能将玉损坏。可夏商之时的匠人可能十块玉就碎一块,如今却可能百块才碎一块。难不成担心玉石碎掉,就只能靠水滴去穿吗?”

  “这是杨朱的想法,砂砾如人,聚为沙堆;无数根汗毛与皮肤,构成手臂;所以最微小的毫毛般的事物也不该被损害,没有人可以主宰别人的命,自然之至便是最自然,天下大治……他想的是好的,可如今天下不就是那些不懂天志的王侯在主宰着吗?若无不懂天志的王侯,或可如此;若有不通天志的王侯,不可如此!”

  笑声过后,墨子双眼紧紧盯着适,问道:“你是怎么想的呢?”

  适也大笑道:“先生看这宿麦,听那《乐土》,难道还需要问吗?既然知道这些沙土将来要聚为沙堆,为什么我们不去做这双手?行天下大义,弟子百死无悔!请先生收我为弟子、请先生让我成为救济天下的墨者,也请先生让我用这天志让世间少几分饥馑!一人力微,聚众可成。”

  喊出几句口号般的豪言后,适躬身等待。

  墨子看着弯腰的适,回味着刚才那般热的话,想着这半年适的所作所为,看着那些绿油油的宿麦,听着远处弟子们或是惊呼或是好奇的说笑,终于将手搭在了适的肩上。

  “好。过几日回城后,再与你说说别的。你能有救济天下之心,这是最重要的。你能半年忍苦,想必心智也是坚定的。此事先不要再提,日后你再与我说说这推演必然之法,我也听听。”

  适心头掀起一阵狂喜,明白自己这半年所受的苦、晒的黑、挨的饿、遭得罪、吓的汗……全都值得了。

  这是一个鞋匠之子在这个乱世能够向上走的第一步,也是唯一一条路。

  至少,自己不用再担心随便一个人就能把自己绑在树上抽打,不用再担心随便一个人将自己以顺非而泽祸乱人心的理由诛杀,不用担心一两年后的围城战死于无名,不用担心两三年后的筑城累饿而死。

  活下来,这三个简单的字,直到这时候才算是真正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乱世命贱,贱命更贱。

  适为自己的命不再贱如草木而欣喜之后,觉得墨子一定会问更多的关于天志的事。

  可没想到墨子却道:“你蹲下来,我念一番话,你用那种文字写在地上。”

  适不知道墨子要做什么,觉得很不合常理,非常人行非常之事。

  也不多问,蹲下身子,拿起地上的一根木棍,在地上等待。

  “言必有三表。何谓三表?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于何本之?上本之于古者圣王秉持天志之事;于何原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于何用之?废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此所谓言有三表也。”

  适按照自己的习惯,自上而下地将这一段话用他熟悉的文字写出来,也在上面加了一些竖行的标点符号。

  标点符号很重要,有了标点符号一些东西就不能胡乱解释了。

  没有标点,一句“民可以使由之不可以使知之”就会走两个极端,点出不同标点的人会彼此仇视,怒斥不止。

  等墨子念完,适也写完了,仔细品着这句话,知道墨子是在夸自己。

  这句话大致是说,做事要有三个标准:有本源的,有推究的,有实践的。

  本源的,就是知晓了事物的普遍规律而做出的;推究的,是做出之后询问百姓,依靠百姓的反馈知道好还是坏;实践的,就是要在本源和百姓反馈之后,制定法律政令,观察国家是否富强、人民是否得利。

  除此之外,那些天命啊、注定啊之类的言辞,都是不必要的。就拿这三条去判断一件事做的对还是不对。

  是否符合了天志和事物的普遍规律?是否让百姓拍手称赞并且认同?是否能让国家富强百姓得利人民安康?

  此便是墨者之三表。

  这是在说墨者的不信天命的非命观,也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夸奖适。

  适说,他悟出了一些天志和事物的本源。是为本之。

  适做,他在村社中的这些事得到了村社的认可。是为原之。

  适教,他教人种植宿麦、种植墨玉地瓜鬼指、教一些孩童识字,自然有利于人,推广至国家也可富强。是为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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