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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33节

  “我想请教适一个问题。与刚才之事无关。”

  墨子点头道:“既是这样,你便问吧。适,你过来。”

  适赶忙走来,公孙泽面无表情,仿佛根本没看到刚才断臂的那一幕,面色如旧,依旧不卑不亢。

  “适,奚仲残疾之事,你是听谁说的?又是在哪本古籍上记载的?”

  墨子一听,心说自己只知道奚仲作战车,还真不知道奚仲残疾的事,这是怎么回事?

  适也是茫然许久,才想到那天和公孙泽胡扯的时候,自己编造了个故事。

  他以为公孙泽是为别的事,可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为了这么一句自己都没在意、只不过当时顺眼看到了公孙泽的马车脱口而出的胡话。

  在他嘴里,不过是一句胡话;但在公孙泽耳中,这便是一段弄不清便难以释怀的历史。

  这时候公孙泽当着墨子的面问出来,心说回答的让不让你满意无所谓,却一定要让墨子满意。

  思虑之后,回道:“我墨家辩术,有假言之推。”

  “若……则……;若……必……;籍设……则……这都是假言之推。”

  “我说奚仲残疾之事,其实是用的籍设……则……这一判。籍设奚仲腿脚残疾,则仍旧可以教人驾车。若你不懂九数,必不可教人九数。”

  “我墨家辩术中,又有大故、小故、无故之别。”

  “所谓大故,子墨子说,有之必然、无之必不然;所谓小故,是有之无必然、无之必不然。”

  “大故,是有甲则必然乙、没有甲则必然没有乙。”

  “小故,是有甲不一定有乙,但没有甲必然没有乙。”

  “无故,是有甲与有乙之间没有关系,无甲与无乙之间也没关系。”

  “懂九数,是能教九数的小故。懂九数,未必能教九数、或不会教、或嘴巴不能说话。但不懂九数,则一定不能教九数。”

  “手脚俱残疾而不能驾车,则手脚俱残疾是不能驾车的大故。手脚残疾残疾的一定不能驾车、驾车的一定不是手脚俱无的残疾。”

  “但手脚俱残只是不能驾车的大故,却是不能教驾车的无故。因此手脚残疾可以教驾车,也可以不能教驾车。能不能教在于残疾的这个人会不会教驾车,而不在于他是不是手脚残疾。”

  “至于奚仲是否真的残疾,在这个推辩中并不重要。”

  这番话说的一众墨者连连点头,回味着其中的味道,眼神闪光,均是颇有所得。

  不少人心想:“先生曾说,若非国士,不能学以全才。这适先生夸他大巧,想不到这辩术也是如此厉害。大故、小故、无故之说,先生曾讲过数次,可经他用甲乙一论,倒是容易懂了许多。”

  墨子也微微颔首,自己在外讲学之时也曾多讲辩术,所以适能说出这些东西并不奇怪。

  尤其是以甲乙做推论的办法,更是胜过其余自己讲学的方式,将许多弟子难以理解的大故、小故两者讲的如此简单而清晰。

  只不过这番话可以听得墨者连连点头,公孙泽却听得一头雾水。

  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其中的意思,哼声道:“这就是说,奚仲残疾之事,是你们墨者编造的?还是说你们墨者只会这些无用的辩术?”

  他刚刚亲眼所见墨者的手段,这时候还说出这番话,已是让一干人佩服。

  适刚要回答,一人抢在了适的前面回道:“公子此言大谬。”

  “辩论的目的,是要分清是非的区别,审察治乱的规律,搞清同异的地方,考察名实的启发,断决利害,解决疑惑。这正是探求万物本源的办法,怎么能说无用呢?”

  “况且,辩论,自己赞同某些论点,不反对别人赞同。自己不赞同某些观点,也不要求别人不赞同。”

  “辩论不能辩论夜晚和尺子哪个长、谷米和力气哪个多这样的问题。适与你相辩的,是他不能射不代表他不能教射的问题,并不是与你辩论奚仲是不是残疾的问题。”

  “这是籍设,而非事实。所以籍设之事,在辩论之外并无意义,存在于不存在,并不影响他要论证的不能射未必不能教射的结果。”

  “我说假设我死了那我妻子就守寡了吗。在这个问题之内,即便我活着我也是死了,但在问题之外我并没有死,否则我就不能提出这个问题。”

  公孙泽听着这些在他听来夹杂不清的话,不顾及身边有数百墨者,朗声笑道:“狡言善辩,不过如此,量你们这墨家辩术也没什么用。你又是何人?”

  抢答那人回道:“我自小父母双亡。先生百学,我只学会了一门辩术,又是先生的第五十四个弟子,因此叫辩五十四。我见适也会辩术,故而心喜想要与之辩天地万物,正如饥饿多时之人见到粟米、干旱多天的土地见到雨水。”

  “听你言语,知你不懂辩。我也听说你曾和适比斗。你若不服,大可以比别的,我墨者既为一心,便是一人,奉陪就是。”

  “只不过我们墨者之中能和你比的人很多,可是能和我相辩的,除了先生我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了,还请成人之美。仲尼说: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还请成人之美,我已渴旱久已。”

  “你说吧,是比射?比记诵典籍?比九数?比剑术?比驾车?比木工?比稼穑?比雕刻?比陶器?比盖房屋?比算河土方?比军阵之法?比守城之术?比冶炼铜金?比雕琢玉器……”

  他每说一句,便从后面站出一人,做出请教的礼节后,一个个用可怜的眼神看着适。

  心说五十四憋了许久,你又何必在他面前谈辩术?也好,这些天总能睡个好觉……

  墨子闻言,微笑不语,心说:“适这孩子,很不错。虽不错,他这《乐土》中的那些事物,也缺不了别人。他有大巧之心,却无大巧之手。墨者一心,便有大巧之心与大巧之手。甚好!甚好!”

第三十九章 八笔吏书贱体字(上)

  一个人,总是比不过一群人。

  百年前,孔夫子有贤人七十二、弟子三千,所以游历诸国,诸国均以礼待之。

  他以师生之礼、师生之情,聚众弟子。有信义无双的子路、有富致千金的端木赐、有可持矛野战改革税制的冉求。

  百年后,他开创私学之后,诸子并起。

  墨子以鬼神、大义、救济天下为念,聚集了一群不下于仲尼当年的弟子,俱是一世精华,哪里是公孙泽一人能比的?

  昔日齐国初建,不过三四百士,便可征伐东夷终成一方强国。无论儒墨,这些弟子都是可以治理一国的。

  况且很多东西,都是公孙泽所不屑也不会的,于是离开。

  辩五十四没有即刻得到与适辩论的机会,墨子也没有说明适到底算不算他的亲传弟子,只是让禽滑厘给他介绍了此时的众多墨者。

  其中不乏一些适曾听过的人物,但大部分都是适没听过的,他一时之间也记不住这么多。

  不过这些人中,很多都是手工业者,可以说从种植到冶炼,都能找到合适的巧手。

  至于说木匠石匠这种手段,墨子本身便是天下翘楚,公输班已逝,无人能及,手下教出的人自然也不弱于南面公输班的传人。

  众人七嘴八舌地问起《乐土》中所说之物。

  石匠出身的,关心磨盘碾子;木匠出身的,关心耧车水排;冶炼出身的,关心铸铁退火;农人出身的,关心现世谷米……

  一时间热火朝天,辩五十四身材不高,哪里挤得过那些工匠出身的人。

  但最终他还是找到了一个机会,拉着适的手就要张嘴。

  可辩的东西很多,墨家的逻辑体系在内部通用,已经成型,什么样的论点可以相互辩、什么的论点不能相互辩,早有定数。

  适心想,一旦张嘴那就不是一时半刻能停下的,自己骗骗公孙泽还行。

  面对这样精通辩术嘴炮无双的人物,万一找不到论点露出一些不该露的东西,那可不好。

  在辩五十四即将开口的时候,适笑道:“我听过一个有趣的故事,兄长且听听?”

  辩五十四急忙点头,其余人早就想要见见适和五十四的辩论了,纷纷侧耳,听这个故事。

  “话说,陶邑是商贾往来之地。一日,三名学辩的墨者结伴进入一家食铺,主人便问:‘三位可是每人都要一升饭’?第一个墨者回道:‘未可知’。第二个墨者回道:‘也未可知’。第三个墨者回道:‘然’。主人道:‘那我就知道了’。”

  “试问,第一个未可知是什么意思?第二个也未可知是什么意思?第三个人为什么在前两人都未可知的都是便说了句然?最后主人知道了什么?”

  辩五十四一听这故事,初一听似乎很简单,但仔细一想顿觉回味无穷,隐隐想到了其中关键,却还没有完全抓住重点,急的在那抓耳挠腮。

  旁边一众墨者取笑道:“五十四,你若是与杨朱、列御寇等人相辩的时候,此时岂不是已被人认为词穷了?”

  辩五十四也只当没听到,心说你们辩术不深,哪里能体会到这问题中的味道?

  墨子在一旁,想了一下,心中已经明白这四人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心说:“这问题倒是有趣,足够五十四想一段时间了。”

  他既已经猜透了,便轻咳一声道:“五十四,你先想着。其余人让那芦花带你们在村社转转,让她给你们念那五重乐土给你们听。”

  众弟子其声称是,墨子冲着适招手道:“你且随我来。”

  适知道最关键的时候到了,屏息敛气地来到墨子身前,身后众人还在讨论着那些东西,他也充耳不闻。

  之前的欢快,就像是懵懂男生第一次去女友家中吃饭,吃饭时其乐融融。

  但饭后才是最难的,女友被父亲找个借口支到厨房洗碗,剩下两人才是真正的谈话,稍有不慎之前饭桌上的欢快就会化为乌有。

  墨子看适有些紧张,笑道:“你不必紧张,随我漫几步。”

  “是。”

  “我想问的事很多,就像女人手中的麻团被孩子玩耍过,头绪千万,不知从哪开始问。这样吧,咱们边走边看,就从这村社问起。”

  “是。”

  他编了半年多,虽算不上天衣无缝,觉得也可以蒙混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随意而行。

  墨子抬头,正看到半年前公孙泽看到写着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的那面墙。

  墙仍是那面墙,字已经写到了后面几句。

  这是一首很好的诗,既可以煽动不满,又和村社场景契合,更重要的是颇多数字、各种月份,正适合蒙童识字。

  墨子指着上面那几个字道:“这是字?似是而非,我不认得,却能猜到几个。”

  “是字,先生。”

  “你识字?”

  此字非彼字。

  适摇摇头,心说宋楚之地,流行虫篆,后世所谓雕虫小技。虽是小技,却也是技,自己哪里认得?

  墨子指着墙上的几个字问道:“你不识字,却会写字?”

  “先生,此字非彼字。昔日仓颉悟天志而作字,本意就是可以让人将学识流传下来,口口相传总有曾子杀人之事。既然如此,字本身便无定势,只要人人接受即可。”

  适想了一下,又笑道:“先生,在村社中,我会写字。因为村社中人都不会写字,所以字对他们而言就是我写出的字。我说那是一,那便是一,他们都认为这是一的时候,我便会写一了。”

  “出了村社,我便不会写字。给我一篇竹简,我也不认得,所以我不会写字也不认字。”

  “我是否会写字,不在于我,而在于别人。仓颉一人,他认不认字都是不认字。”

  墨子笑了笑,问道:“你想学写字吗?”

  适很郑重地回道:“先生,我不想学。”

  墨子有些惊奇。此时学字不易,好学之人哪有不想学字的?

  适回道:“我想让很多人都认识我写在墙上的这写字,到时候我不必学写字,但我已经会写字。我不想学字,我只想教字。”

  墨子也笑道:“此字又非彼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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