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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341节

  听到高个之人说起感慨之类的话,吴起只是大笑,笑了许久才道:“若说没有感慨,那是不可能的。但如今我所感慨的,正是墨家关于家国的说法、以及当年魏侯尚为公子之时田子方的那番话。”

  “亦贫贱者骄人耳,富贵者安敢骄人!国君而骄人则失其国,大夫而骄人则失其家。失其国者未闻有以国待之者也,失其家者未闻有以家待之者也。夫士贫贱者,言不用,行不合,则纳履而去耳,安往而不得贫贱哉!”

  “国君有国、大夫有家。我等士人,只有一身本事。”

  “言不用、行不合、大笑而去,一身本事天下何处去不得?天下何处不能成事?若求功名,又岂只能在魏?”

  “墨家说,国是贵族和国君的国,此言不虚。文侯对我有知遇之恩,文侯又能用人、且敢用人,文侯若在,我在魏就能谋求功名、青史垂名,何必离开?”

  文侯已死,吴起的这番话说给接他离开的秦人听,并不会引来丝毫的不快。因为这高个之人也知道,若是文侯还在,公子连当年哪有离开魏国返回秦国的机会?

  这些秦人在魏地运作,魏侯虽然警惕吴起的能力,但终究吴起对魏有大功,公子击心中骄傲,想要做一番比父亲还宏大的事业,自然不愿意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勾践。

  于是趁着魏人不注意,这些秦人先是弄了一些车辆,朝着西河狂奔,让魏人误以为吴起要经西河入秦,吸引了魏人的注意力。

  而真正的吴起,则隐藏在墨家从邯郸返回泗上的队伍之中。这队伍的身份最为特殊,是索卢参从极西之地返回的队伍,各国也不好追击,更不会怀疑,因而这一路极为安全。

  现如今已到马陵,吴起心中终究还是有些感慨。

  看着那高个之人,长叹一声道:“天下事乱,若想安定,唯有战争。文侯不薨,我在魏国成事,最是简单。”

  “西河武卒,是我半生心血。我将五万武卒,秦军二十万亦不敢与我争。”

  高个之人丝毫没有反驳,点头道:“若论野战,怕是只有泗上义师,能与公所训练的武卒争雄。只是,魏人是人,秦人也是人,练兵之法,又需治政相合。想来归秦,数年之内,秦地亦有雄兵。”

  “公的本领,天下谁人不服?野战之雄,便是潡水一战俘越王全灭君子军的适,也多赞赏。”

  吴起听到这话,嘴角不经意地牵动一下,似乎觉得这人拿自己和适比野战,是在侮辱自己。

  不管怎么说,潡水一战天下震动,曾经可以与晋争雄的越,被这一战打回了原型,彻底从列强除名,适的名声也就响亮起来。

  可是这几年关于潡水之战的消息越来越多,纸张和文字改变带来的信息传播更加便捷,吴起仔细研究过潡水之战,心中对于适野战的本事,不免轻看了几分。

  在他看来,那泗上义师,已是天下第一雄师,武卒亦不能比。但是潡水一战打成那样,与越王的愚蠢分不开关系,适手握天下第一雄师打成那样也不过只是合格。

  不过他并不屑于在外人面前争论这件事,这一次经过泗水,正要看看墨家执政的情况,也要看看那一支在他看来完全是用钱堆起来的义师到底有多强大。

  数年前胜绰入秦之前,曾和他长谈一次,明确地告诉吴起,如果魏国待不下去,天下能够让吴起施展抱负的唯有秦、楚两国。

  吴起深以为然,这一次入秦不能不说正有当年胜绰这一番密谈的影响。

  再者就是,入楚已无可能,这几年墨家在鄢郢变革,为楚王编练新军。

  吴起虽然骄傲,却也明白墨家众人的才智和力量,并不会自大到认为自己一人能够比得上已有万人同义的墨家。

  他是个可以出将入相的人,野心越大,梦想越大,需要的舞台也就越大。楚国的舞台,对他而言足够,但墨家已经占据一部分,他已没必要再去。

  此次入秦,也有刚才高个之人所说的“练兵之法,又需治政相合”。秦人变革,学了泗上的办法,以义务服役的制度编练了一支常备军,这已经有了武卒的雏形,而且军功制度最能激发士卒的勇猛,正是适合他发挥的舞台。

  正如田子方所言,士人只要有本事,言不用行不合,就去他妈的,天下之大又不是只有一处魏国才有施展的机会。

  士人的骄傲,英雄的壮志,都让吴起对离开魏国这件事没有太多的悲凉,有的只是对魏击的嘲笑。

  甚至,他都不屑于感叹一声自己“怀才不遇”之类,因为自己真的有才。

  这乱世正需人才,感慨自己怀才不遇的多半未必有什么经天纬地之才。

  马车隆隆,吴起看着马车之外的一切,沉思许久。

  天下如水,墨家似墨,这天下已经有太多墨家的颜色。

  双辕的马车、耸立的磨坊、胸挽的马匹、耕种的木犁、成行的庄稼、雪白的棉花、清香的玉米……

  看着窗外许久,吴起长叹一声,悠然道:“墨家出现之后,颇多词汇变了原意。英雄二字,最是深刻。以天下论,英雄遍出墨家。”

  “墨家是将天下的陶泥,捏成了陶、烧成了瓷。而你我,不过只是将天下的泥巴,变换一个颜色。”

  “秦也罢、魏也罢,争斗天下……又有什么区别?”

  高个之人忽闻吴起这般感慨,心中不禁一惊,半是玩笑半是真诚地问道:“公的英雄观,颇受墨家影响啊。”

  吴起大笑道:“英雄观三字,不也是墨家的说法吗?既为天下显学,越是英豪人物,越容易被影响。”

第三十四章 自知

  高个之士细细思索了这番话,自己身为叛墨,这些年却依旧看了许多墨家的书。

  终究还是有做过墨者的底子,即便适篡改了很多墨子的本义,但终究不是另起炉灶,而是借题发挥、穿凿附会,仔细研读似乎和墨子之义一脉相承,但却又有许多看不到的不同之处。

  墨家的规矩森严,他倒不怕吴起会投奔墨家。

  因为吴起已经老了,而墨家偏偏是一个有自己班底根基的组织,若是年轻三十岁墨家有今日的形势,只怕吴起已经孤身游历泗上,不管是不是真的有利天下之心,也会投身墨家以谋大事。

  他想着吴起的话,越想越有道理,墨家至今为止所做的这些事,都是在将陶泥捏出陶罐,而不是简单地将陶泥换个颜色。

  只是,他们已经没有机会投身到从本源上改变天下的这件宏伟大业之中了。

  感叹着天下英雄,感叹着天下变化,吴起指着远处几名松散的、总在不经意间展示着马术的北境墨者,悄声道:“前几日我曾问过那个骑马之人,他叫马奶,是个胡人。这样的人,都能死心为墨家效力。你们这些叛墨,终究没有学到墨家的精髓啊。”

  “守城、编户、生产、节用这些,都是墨家的术。你们还是学不会墨家如何让越人、胡人、齐人、楚人聚在一起,效命死战。”

  高个之人苦笑道:“公难道不觉得墨家所说的天帝之下人人平等很有道理吗?难道公不觉得世卿贵族甚至天子世袭都无道理?”

  “可是,我们求的是富贵功名,就必须背弃真理天志。”

  “墨家说,合于天志,百年而论,必胜。可是,若以百年论,人都要死,难不成就不用活了?”

  吴起点头微笑,高个之人又道:“公能之秦,我们自然欣喜。只是有两件事不明。”

  吴起做出一个请说的手势,高个之人道:“一是……天下皆传您是无情之人,所以你可以不管您在魏地的家人……您真是无情之人吗?”

  这一次奔逃,吴起没有携带妻子儿女,直接扔到了魏国不管。反正身上背着一个杀妻求将的恶名,背着一个贪而好色的道德,倒也不差这一点。

  这本是吴起懒得回答的,只是从没有人当面问的这么直白,吴起提起一丝兴致,说道:“公叔痤此人……有自知之明,有识人之明,只是嫉贤妒能,却非蠢货。”

  “有他在,魏国的贤才没有被埋没的。”

  “但是,没有被埋没,被挖掘出来却不重用,也没什么意义。”

  “我对魏有功,公叔痤自知是他逼走了我,对于我的家人他反而会爱护有加,因为他不想背上恶名。这人就像是猫,爱惜自己的毛,稍微有点泥水都要舔舐干净。”

  “不过,我也有识人之明,所以我也知道魏击和公叔痤,都不会对我的家人下手,我又何必担忧?”

  高个之人叹息道:“事无绝对啊。”

  吴起大笑道:“我的妻子因为我而富贵、我的儿女因为我,而从出生开始就衣食无忧。这都是我为他们得来的。”

  “他们因我而富贵,所以他们也要承受这些富贵后隐藏的灾祸。”

  “常有公子政变失败或被牵连而感叹:不若为庶人平安一世。我却没见过他们锦衣玉食的时候这番感叹。”

  “我的儿子已经及冠。天下无人不知他的父亲是我定西河、夺大梁的吴起!家中余财虽不多,但也有土地田产。这比起适这个鞋匠出身的要高多少?”

  “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已经游历卫鲁,杀三十同乡,负罪逃亡。他若真有雄心,比我当年更容易。他若没有雄心,既因我而富贵,那就因而我苦痛。”

  “你觉得,我无情乎?”

  高个之人沉默不答,许久道:“若以儒家父子论,你无情。但若以功利论,似也有道理。”

  吴起仰天大笑道:“所以,就像刚才我们说的英雄那番……评价一个人,要有个规矩衡量。墨家要做的,是评论天下的人物以墨家的规矩衡量;儒家要做的,也是评论天下的人物以仲尼的那些规矩衡量。”

  “我吴起不在乎将来别人评价我是否有情、是否仁义、是否贪而好色。”

  “我在乎的是……千百年后,人们即便说我无情无义,但却不得不承认,这天下因为我吴起而有所变动,这天下出将入相之人都要和我吴起相比。无情与否,重要吗?”

  吴起畅快说完,又道:“捏天下陶之人,是儒、墨、老聃、杨朱、列子这些人。有资格在天下涂色的,便是我等。你既跟随过墨子,我且问你,天下有无色之陶吗?”

  高个之人摇头,半晌说道:“可是……秦地变革,难道不也是一种捏天下陶的行为吗?”

  吴起摇头道:“无根之木,不能长久。你们变革的义的基础是什么?可能自圆其说?可有自己的道义贯彻始终?”

  “墨家已做草帛纸张、印刷之术。又改文字以让庶人可学。没有道义的学说,可行于一时,不可长久。若仍旧是竹简记事,或可焚尽天下学说以愚民,现在已无可能。”

  “如你所言,墨家求得是做千年百年的英雄。可人终有一死,不能因为要死就不活了,轰轰烈烈一场,才不负一身所学。”

  高个之人拜服道:“听公之言,茅塞顿开。我之前与索卢参相辩,便是还没有想透彻。既要为功名,便不能想着还要自创规矩以成义名。”

  “比义的解释,天下已经无人能驳斥墨家,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管不问,任其掌握着义。要有我自不义的心思,才能够成就大事?”

  吴起拍手赞道:“你总算是明白了。你我都知道,秦地的做法不利于天下,因为墨家对于利天下的解释无法反驳。但是,知道是错的,就一定不做吗?”

  高个之人再拜而服,又问道:“第二件事,便是公守西河多年,秦人旧贵多有恨公者。我来之前,胜绰还说了许多让我说服你的话,可我竟然不用,只是遣人见到了您,您就答允了……”

  吴起看着高个之人,知道这人真的只是疑惑,并没有什么怀疑,笑道:“天下人多以为我只会治兵、行政,却不懂政斗,这倒是奇特的想法。我若不懂,难道能够做到天下扬名?”

  “天下人或许都以为,是公叔痤排挤了我。其实公叔痤算什么?文侯若在,谁人能排挤我?只是魏侯不敢用我了而已。”

  高个之人沉声道:“那您怎么看入秦之事?”

  这是两人第一次开诚布公地相谈,毕竟高个之人不是胜绰、不是秦君,在这件事其实并无资格和吴起讨论。

  吴起问道:“秦人旧贵恨我,你都知道,胜绰与秦君难道不知道?”

  高个之人想了想,点头道:“那自然是知晓的。”

  吴起又问:“既如此,既知晓……还要邀我入秦。你就算不告诉我,我也能够知晓,秦君如今已经有力压服旧贵了。我要去,不过是给旧贵一个借口,一个反叛的借口,秦君借此动刀兵而收权。”

  “这是秦国之内的局势,胜绰和你们这些人的才能是有的。墨家当年拒泗水也不过两县之地,如今已成千里之业。秦君名正言顺,变革七年,想来旧贵也无力阻挡了,所以才敢邀我入秦。”

  “否则,若七年前,我就算自己入秦,秦君也不敢同意。我说的可对?”

  高个之人心中暗惊,嘴上却道:“怕是对的,只是我不曾想这么多。”

  吴起摇头轻笑,不做评论,又道:“这是秦国国内之事。但凡变革,必如治病,先要身体虚弱,然后才能康复。”

  “以国如人,身体虚弱之时,正是别国虎视眈眈之际。”

  “赵国公子将争、泗上水土肥沃,魏人无心干涉秦国,只求赵乱之时秦国不要出兵西河。”

  “墨家占据南郑,你们与墨家相谈,以南郑诸邑换冶铁之术,以安民众。”

  “有褒谷栈道之险,蜀人不能攻伐。”

  “秦楚多年联姻,又多盟而抗晋,亦不能管。”

  “如今此时,是秦国变革的难逢之机。一旦错过,再想变革,怕是就要有楚王与王子定之事!”

  吴起说到此处,豪气顿生,英豪之气尽显,大笑道:“秦君与胜绰既邀我入秦,那是已然做好了与旧贵决裂变革的雄心。我若不去,难道就不变革了吗?”

  “所以,我若不去,他们也有把握获胜。”

  “如今,我既入秦掌兵,那些旧贵有多少头颅能让我砍?秦人旧贵,又有几个能打的?我以五万武卒,压的秦人旧贵二十年只能空谈西河之恨,闻到我吴起的名字两股战战,当年也是趁着我回安邑这才敢谋取西河……”

  吴起的脸上荡漾起一种将要施展抱负的豪情神色,不屑笑道:“我只怕……我入秦后,那些旧贵闻我名声,竟不敢作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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