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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340节

第三十二章 问叛

  这话已算是诛心之言,用魏成子、侠累、楚国令尹多为王族的事,与田氏做齐相做对比,这就是要逼得公仲连同意公子朝为相。

  既然公仲连愿意举例子反驳,赵侯便先封住了公仲连的嘴:魏成子那是魏斯的亲弟弟,也做过魏相。侠累是韩侯的亲叔叔,也做了韩国的相。而现在魏国、韩国都算强盛,这是不能反驳的。

  赵侯又问道:“难道你也相信墨家的那些道义?认为要唯贤才是举,甚至还要选贤人为天子?这样无君无父的道理,是要祸乱天下的啊!”

  公仲连急忙道:“我并没有认可墨家的这些道义。”

  “但是,为相难道不是最危险的吗?若才能不足,为相就要招致祸乱,以至于宗庙被毁,自己也要承受失败的罪责,这也是危险的。”

  “所以,君上若是真正喜爱公子朝,不妨封给公子朝足够的食邑,让他为赵国做出贡献,这样才能够长远啊。”

  “给予他和他能力不匹的高位,这是要危害生命和祖先的。”

  “给予他太过广阔的土地,又会催生他的野心。”

  “乱世之下,地位越高、权势越重,若是能力不足,便是杀身之祸啊。还请君上三思!”

  在床榻上的赵侯将脸转到里侧,根本不去正视公仲连的眼睛,而是硬生生地说道:“寡人的身体疲倦了,今日劝谏的话也听的够多了。想来您的身体也疲累了,还是回去休息吧。”

  公仲连见再劝无意,行礼之后便在两名近侍的搀扶下离开。

  待公仲连离开后不久,赵侯服下了些草药,叫反斗叫来了儿子公子朝。

  二十岁出头的公子朝进来后,赵侯就让身边的近侍都退下,公子朝跪坐床榻边,用手整理了一下父亲的被子。

  若说此时天下,最不盼着赵侯死去的,就是公子朝了。

  因为若是父亲还能再做二十年赵侯,熬死那些伯伯为君时代的老臣,自己这太子的地位就算是稳固了。

  可惜,时间太少。烈侯去世不过十三年,十三年的时间还不足以让赵国的朝廷大换血。

  如今寝宫内就剩下父子二人,赵侯看着一脸哀伤的儿子,让儿子将自己搀起来半坐好。

  盯着儿子看了许久,终于问道:“我若死了,你会叛乱吗?或者说,我若封给你代君之位、或是让你为相,你想叛乱吗?”

  公子朝叹息一声,问道:“叛乱?”

  赵侯听懂了儿子的疑惑,点头道:“只能是叛乱了。我不可能明着把君位传给你的。传给你你也坐不稳,先君的遗泽犹在,况且还有当年的誓言,我不能够违背。”

  “如今你我只是父子,非是君臣。我只问你,你想叛乱夺君位吗?”

  公子朝看着父亲的双眼,郑重地点点头道:“想。父亲为君,我缘何要为臣?”

  赵侯叹了口气,又问道:“阙与君的事,是在为你准备马匹?”

  公子朝也不否认,说道:“非只是他。堂兄在邯郸的变革,很多公族亲戚都颇为不满。这就像是一个手里持有兵刃的人,自然会生出一些别样的心思,若我只是个赤手空拳的小儿,当然不敢去想这些事。”

  “墨家既出马镫,骑手训练更易,冲击更强。死士训练,骑手以一敌十,未必就不能胜。”

  赵侯点点头称赞道:“你能够想清楚这一点,就证明你是有资格叛乱的。若是这件事没有发生,你会借林胡娄烦的部落之兵吗?”

  公子朝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这要另说。”

  “原本,堂兄与墨家接近,墨家在高柳守卫北境。我是担心墨家到时候会支持堂兄,毕竟他整天做一个嘴上说尚贤的人。而和我结交的,多是公族亲贵,我不可能说尚贤之类的话。”

  “本想着这一次让阙与君与胡人接触,许诺事物,厚贿首领,一旦中牟有变,让林胡娄烦以攻高柳。”

  赵侯叹了口气道:“这些年的战报你不是没有看过,墨家守城之术极高,那些部落如何能够攻下高柳?”

  公子朝道:“我从没想过这些胡人能有能力攻下高柳。父亲,我虽要参与叛乱,可我终究为了要做赵国之君。难道我会让自己的国土被胡人侵占吗?我只是想要利用胡人牵制墨家的精力,不使他们有精力干涉赵国内政。”

  听到儿子这么说,赵侯点点头以示称赞,说道:“你能够知道轻重,暂时地利用胡人的力量,又知道你叛乱的目的是做赵国之君。”

  “若是你不能够想明白将来做了国君要做什么,甚至不惜割让土地与胡人外国,那我这个做父亲的就要劝你还是不要叛乱了。眼界格局太小,就算叛乱也是身死族灭之祸。”

  听到父亲这样的有些奇怪的表扬,公子朝也露出了笑容,然后又摇摇头道:“只是,现在胡人的力是不可以借的了。”

  “墨家善辩,他们的宣义部最能在市井蛊惑人心。”

  想到这些日子市井间的传闻,公子朝苦笑道:“现如今,勾结胡人,已经是害天下、害万民、不合于天志的大罪,头头是道,人人称是。”

  “我就算再笨,也不会再去借用胡人的力量了。否则的话,国都的国人,就完全不可能支持我了。国人若不支持,到时候舆情沸腾,我这国君的位子就算得到也坐不稳。”

  赵侯咳嗽几声,点点头道:“我也有所耳闻。墨家这些人……一旦觉得这件事是符合天志利于天下的,真是死不旋踵。毫不讲究情面友谊甚至父子。”

  “秦国胜绰的事,你也知道。当年胜绰不过是在项子牛那里做了家臣该做的事,墨家的高孙子就可以不顾二十年相熟的情面,墨翟就可以不顾师徒之情将他驱逐,甚至死时亦不得服丧!”

  “让他们更改态度,断无可能。不管他们是否和你堂兄勾连,阙与君这件事都触动了他们的底线道义,这件事墨家不会放过的。”

  墨家这几年的发展,已经让诸侯惊动,很多事不可能绕过这个原本的学术组织、现在的政治团体。

  赵侯不想去猜测墨家具体的态度,转而问道:“只要没有触动墨家的道义,墨家便无理由干涉。刨出去墨家,你自认这一次叛乱,胜算几何?”

  公子朝自信道:“七成把握。”

  “魏侯支持,希望削弱赵国,制造混乱。我就算不叛乱,他也会希望我叛乱。”

  “他既利用我,我也一样可以利用他。我要做堂堂正正的国君,而不是别人扶植的傀儡。”

  “古有秦献、晋文,若无献公之力,文公如何能成霸业?可霸业既成,秦晋依旧开战,这不需要担心。”

  “于国内,公族贵族多有支持我的。我也知道做了国君之后,这世卿贵族的制度总要变革,才能有利于国君,但现在我却可以借用他们的力量,等我站稳之后再行大事。”

  “哪怕就算是堂兄的邯郸,也有许多富户支持我。墨家在邯郸,使得许多人不能得利,前些日子便有冶铁从业的郭氏派人与我暗谈,邯郸富户可集死士八百、金三千。”

  “况如今齐侯田氏有求于魏,此事若是魏人参与,三国同力,何愁事不成?”

  公子朝见父亲似要有话说,微笑道:“父亲放心。魏韩齐不会索要城邑以为酬谢。魏人之心,在泗上中原,墨家盘踞,其势已成。若求泗上,就需魏赵合盟。”

  “堂兄为了积蓄力量,和墨家走的太近了。魏侯做公子之时,于牛阑邑败于鞔之适,这是他平生之耻……”

  赵侯摇摇头,说道:“我不想问这个,我想问,你若叛乱事成,夺得君位,又将如何治赵?”

  公子朝朝着父亲跪下,三拜之后道:“这是儿子已经想清楚的。我既然叛乱为君,那就一定要做出一番大事,兴赵氏,将来无愧去见赵氏祖宗。”

  “墨家如今也有马镫、火药,胡人不足为虑。”

  “如今赵地南有魏韩、西有蛮秦、东有富齐,所能扩展者,唯有北上。原本不能,胡人善射,可如今马镫基友,农人亦可乘马,又有铁器火药之利,胡人不足为惧。”

  “我观索卢参所言的北地形势,父亲当年曾于高柳出发游幸云中,沿河一带土地肥沃,只是欠缺人口。”

  “我如今才二十有余,尚有时间。以十年稳国内之政;以二十年变革制度;以三十年迁人口往云中、九原。”

  “于内,占据墨家的作坊工坊。于外,结好魏韩,不取中原之地。北上云中九原。”

  “一旦势成,云中九原可入秦、挟西河。高柳可谋燕地、中山。待中原有变,赵得中山、云中、九原、西河,则霸业可成。”

  “魏人不敢谋赵,只希望魏赵合力。我们只要让出中原泗上,不取卫齐,那么魏必与我盟。”

  “魏求泗上,必与墨家争。西河之恨,秦人不忘,如今洛水相隔正在变革。田氏一族,野心勃勃,既取侯位,必不肯甘居人后,必求桓公之业。这就是我可以利用的形势。”

  “赵之基业,不在濮水卫齐,而在中山、北境、九原云中。”

  公子朝说的勃勃壮烈,赵侯听的连连点头,脸上露出欣慰之色,许久说道:“既如此,那就做。”

  “若成,最好。”

  “若不成……”

  赵侯看了看儿子,叹息道:“若不成,若你堂兄真的已经坐稳了君位……你哪怕是在逃亡,我相信你就算逃亡,也会判断出来是否还有如秦公子连一般夺位的机会。”

  “若是真的再无机会了,记得把你对赵国基业的看法,告诉赵侯,告诉你的堂兄……”

  公子朝再拜称是,说道:“若真有一日,我觉得已无机会,我会说的。父亲,如今你还能帮我什么呢?”

第三十三章 英雄

  赵侯看着儿子,沉思许久,缓缓说道:“多活几日。”

  这就是他所能帮助儿子的最后一件事了,之后的事,只能凭借政变才完成。

  分封制下,贵族臣子不是单纯的臣子,更是有资格和君侯讨价还价的合伙人。

  一言九鼎这样的话,还轮不到战国之始尚未完成变法的国君来说。

  公子朝想了一下,再拜感谢,知道这就是父亲所能帮自己的最后一件事了。

  这一次谈话后的一个月,阙与君的事终于在中牟引发了轰动,墨家的宣义部将这件事定性为害天下之举,已然在中牟的国人中引发了巨大的轰动。

  若是法度严明,这也不过是件小事。

  然而,这件事终归只是一道引火索,背后涉及的是公子朝、公子章、旧贵、游士、守旧、变革之间的争斗。

  赵侯还在坚强地活着,继续拖延着这件事,反正他已经活不长了,拖下去、拖到自己死,这就是对儿子最为有利的事。

  至于身后之名,若是儿子获胜,名声便不会差。若是自己的儿子失败,自己的名声也会被后人所抹杀,可能连名字都不会留下。

  提前引动的赵国公子之乱,如同放在湖水中的、发臭的肉饵,吸引了各国的人为此奔波。魏人、齐人、秦人、韩人、墨者都围绕着这件事活动,中牟与邯郸,到处都有满脸警觉之色打探消息的人。

  乱局之下,索卢参等人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在市井间讲诉了许多西行的故事。

  剩下的事,已经和索卢参无关了,他需要在赵国的局势彻底乱下来之前,回到泗上。

  数百人浩浩荡荡的队伍,就在赵国君臣围绕着阙与君是否该惩罚、是否该收一些世卿封君的土地权力、是否应该严明国法等事争论不休时,越过了黄河,在齐国前进。

  队伍比抵达邯郸的时候人数更多,多出来的那些人正是秦人的使者,以及使者团内偷偷隐藏的几个人。

  一辆马车内,一名壮实的、年纪在五六十岁的老人正在颠簸的车内看书,时不时停下看看外面的风景,却少感叹。

  老人头发灰白,精神却极为矍铄,身躯雄壮,显然年轻时候也是个击剑角力的好手。

  坐在那里,头上无冠、腰间少玉,但却自有一番气度。

  同车而行的几人都持利剑,少与外面接触,即便吃用也都是从外面送过来。

  这人的名字,连带队的墨者都不清楚,但却知道这人极为重要,因为带队的秦人正使也时常出入那辆马车。

  曾与索卢参坐而论道辩论农业与工商谁才是让天下财富总和增加的高个之人此时正在车中,坐在那个五六十岁老人的右侧,以示尊重。

  “前面就是马陵了。”

  高个之人说了一句,那老人点头道:“过了马陵,前面就是你们与胜绰成名之地。廪丘一战,三晋封侯,你们经过那里,岂不是要凭吊一番?”

  老人说的有些戏谑,高个之人笑道:“如今已到齐境,再到廪丘又是魏境,公在魏名动天下,如今马上就要离开魏国,总会有一番感慨吧?”

  老人哈哈大笑,笑声中竟无失落之色,即便不久前他还是魏国相国的第一人选,现在却只能布衣乘车、左右侍从不过七八人。

  这老人,便是在鲁国胜项子牛、守西河二十年秦人不能东进、大梁一战杀楚四封君的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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