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347节
他说到这,抬头看了一眼禽滑厘和适,说道:“我在雅典,创建了一所学园,传授墨家的道义,多有人听。此次归来,虽有几人留在了那里,但是学识终究不足。我年纪又大,只是希望若有可能,可以选派一些人再往极西之地,在那里传授道义。”
“既天志正确,那就应该秉持必胜之心,有传播天下之志,广播墨家学问才是。”
众人也都点头称是,索卢参的归来,证明了天下足够大,也让此时中土的天下观需要发生一些变化。
不过关于索卢参的去向,在他归来之前便已经讨论过。
适见索卢参这样说,笑道:“你和大家想的差不多。你的去向,大家研究了一下……”
“嗯,彭城如今要建立一所成均,由你任文科之长如何?”
成均,极为大学的古称,而且还是传闻五帝时代的古称。
《春官、大司乐》有记载,五帝之时,掌成均之法,以治建国之学政,而合国之子弟焉。
这时候周天子的官办大学叫“上痒”,取成均之名,也是为了绕开不必要的麻烦。虽说周天子现在威望全无,晋地三分、田氏代齐,可有些不必要的麻烦暂时还无必要。
索卢参一听便知道成均是什么意思,如今墨家的学堂之中传授的学识极多,可之前的最高学府并未有具体的名称。
他只是不太明白这个“文”,是什么意思。
他当然认识文这个字,但是此时的文,有着很多的含义。
一旁的禽滑厘就给索卢参解释了一番,从个人情理上,禽滑厘终究是索卢参的夫子,这不涉及到墨家的道义,所以由禽滑厘来解释最为合适。
文理的本意,其实很相似。
文的意思,是纹身、草木上的花纹之类的“纹”,种种后续的意思都是引申义。
而理既是王字旁,也和玉有关,本身的意义是玉石内部的花纹、树木的年轮疖子之类的内部花纹。
一内一外,正合阴阳,引申出来的意思都是事物的内涵、原理、走向等等。
用在此处,这成均之中分为文理,也就是借用了引申义。
文,研究的是历史、山川、人物、风情、文章。
理,研究的是事物内部的原理、本源。
索卢参很容易就听懂了其中的意思,念叨着文理之分,若有所思,问道:“既我为这文科之长,也正好,我可以将带回的那些书籍翻译,讲诉给学生。”
适摇摇头道:“不只是讲诉。既然文本身就是纹理之意,还要讲清楚其中的道理。要按照墨家的道义和乐土之说,解释一些东西。这些书籍的编纂嘛,你也要参与负责。”
“再一个,既然你从极西之地归来,带回的文章书籍都需要翻译,也不妨多传授一些弟子,专门学习希腊文、波斯文。将来以作行理。”
行理,就是此时外交官的意思。
《昭公十三年》曾说,“行理之命,无月不至”,后来由外交官之意的行理,引申为出远门携带的衣物用品,便有了行李之词。
建立成均的想法,早在索卢参归来之前就获得了一致的通过。
一则是墨家的道义,是要研究天志、事物的本源的,这也是墨家可以行于万世的根基。
二则墨子本身就是一个喜好探究事物本质的人,光学八法、声音的传播、机械结构这些,都是墨子一生所学。
三则就是这些年,墨家众人亲眼看到了学识带来的改变和其中蕴含的力量。
以及最重要的,这十几年以来,适亲自教授出了五十多名“嫡传”弟子,从一开始所学的东西就完全不合于时代,而是按照适所知晓的那些东西传授的。
早在当年他出使楚国的时候,那些尚且还是孩童的弟子就一直跟随在他身边,当墨子去世之前,已经有许多内容连墨子都不能够听懂了。
现在这五十多人都已经长大成年,有些已经开始参与编纂三角函数表之类的工作,这些人可以撑起理科的基础,从而培养更多的人。
这是十几年前适就做出的打算,正是十年树人,现如今终于到了可以收获的季节。
区分文理,又取用的文理的本意,对于文科的重视也必须要探究事物的本源才行。
譬如历史为什么会是那个样子,是天命吗?还是历史自有其内在的规律,要合乎天志、道法自然才能够让天下兴旺?这都是墨家在文化上与儒、杨朱、列子等人相争的地方。
再加上一旦将来真的可以定天下于一,那么到时候就急需一些精通波斯语、希腊语的人,就算将来还很遥远,最近来说也可以对外交流、转运贸易。
索卢参本身就精通史籍,在拜禽滑厘为师之后,名声在齐鲁已然很高。从东方之巨狡到齐鲁之大才,算是一个“好好学习脱胎换骨”的经典案例。
又有了十年西行之路,对于天下的理解、见识也远胜于其余人。
再者,他也见识过极西之地的教学方法,而且本身又要翻译一些文章书籍,这个位子由他来做,既是一种对他这十年辛苦的肯定,也正符合他的意愿。
索卢参又询问了一些细节之后,问道:“这成均建在何处?”
适道:“已经开始修建,就在彭城。占地极广,你不是从极西之地带回了一些工匠嘛,也可以修建一些极西之地那样的建筑,以让人知晓天下之大、风情之异。”
“成均之内,只有文理,探究事物之本源。”
“成均之外,尚有军校、师范、匠校等等。各种制度、选拔、考核,也都需完善,也完善了一部分,过几天你可以看看。到时候自会有人和你讲清楚。”
“天下华美的建筑,非是天子居所,便是诸侯宫室。咱们这里却不同,这成均便要建成泗上最为风华之处,使得人人以晓天志为荣、人人为究事理为耀。”
“学问不兴,谈何利天下?这件事很重要,以千百年论,这是重任。西行虽苦,可至少知道东西南北;治学之累,难就难在千头万绪,形成规矩。”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志为天下芬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这些事,还有你将要埋头苦译那些书籍的事……没有硝烟滚滚,没有鼓角争鸣,但是我曾说,咱们这一辈研究治政、战争,是为了下一代天下人可以研究几何、九数、历史、地理、诗文、音乐……我们不是为了打仗而打仗,总要知道打完仗要有什么样的抱负。”
索卢参郑重地点点头,是以自己会全力以赴,竭尽所能。
说完这些,适又道:“还有一件事……你能不能尽快,将义渠以西的一些风情、地理、河川之类的消息,整理出来?”
索卢参归来的时候,秦人与之同行,他听适这样一说,便问道:“可是要与秦人?”
第四十三章 刈麦
适笑而不答,反问道:“你从极西之地返回,一路所见所闻,觉得若行贸易,可能得利?”
索卢参闻言急忙点头,说道:“百里不贩樵、千里不粜粟。但是珠玉丝绢之类的,获利百倍,若向西贸易,真能够成功,想来秦君必富。”
“自秦地向西,过义渠月氏,便是一些小邦国林立之处。人口万余,聚居城内,外有黄沙而不惧,产瓜果,植小麦。过此处再往西,约两千里,有大国波斯,多金银,富庶不下中土诸侯,善车战。我带去那里的丝绸,都售卖了高价。往来即便有所凶险,但获利之丰,足以让人不惧生死险阻。”
索卢参知道上次出行,自己携带的许多货物都是适做主准备的。一路上售卖交换,都能得利,而且还有很多的种子也是索卢参按照那本《山海经》中描诉的一些作物带回来的。
他也不惊奇,反正适说他有两位夫子曾游历过,因而对于能够提前准备好恰好可以售卖交换获利丰富的货物也就合乎情理。
至于说“助秦”之事,索卢参沿途知晓贸易利润的丰富,又想了一下,便道:“依我看,极好。”
“如丝绸、染料、玻璃等物,秦地不产,他们若想转运,还是要从中原购买。若要购买,便可以多出许多人从业为生,货物更加丰富。”
“沿菏水而上,经济水至大河,转渭水,也足以将这些货物运送过去。秦人有地势之利,正可以得利。中原泗上有生产之利,也可以获利。”
“秦地变革好战,若我们得南郑,有褒谷相隔,秦人知不能夺,也会衡量是否攻南郑。而若向西有利,中原又能少许多战火,将来文字流传,也利于天下定于一。”
索卢参说完自己的意见,众人都笑,适道:“我们也是这个意思。所以有些事就需要你辛苦些,争取尽快整理出来。”
索卢参自然是欣然同意,也知道此事重大。
又看了一眼适,终于说到:“适,我这次西行在极西之地,也见识到了一处其风华不下于中土的国度。那里倒也正是百家争鸣之时,知道的越多,心中的疑惑也就越大,有些想法,正要与你探讨。”
索卢参只是大致地和适说了一下西行见闻,但是适知道现在的西方也正是百花齐放的时候,希腊文化正值巅峰,后世所谓的文艺复兴,也多是在铁器、商业等普及之后从这里开始寻找源头,所谓“托古改制”而已。
此次交流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尤其是索卢参不是官员而是墨家这个学术团体的一员,所见所闻也自然和官员出访视角不同。
适却道:“此事不急,我也正想与你探讨。只是现在事务繁忙,你既要筹备西行见闻事,还有成均教材事……”
“下个月,还要泗上千里之地集众义成法,正是颁布泗上通用的法令法律,你正好旁听参加,也多了解熟悉一下泗上如今的局面。”
“待这些事忙完,再说。”
索卢参点头,心中也颇为期待。
十年前离开的时候,墨家刚刚取得潡水之胜,之后的变革虽然已有十年,但是民众的组织和教育也需要十年之久,直到现在才开始真正以“集国人众义”的方式,用符合墨家道义的方法颁布和商讨正式的法令。
又问了几句,索卢参知道这一次集众义商讨法令可谓是整个泗上的第一大事,至于秦人事、赵地事,都不过是小小风波。
这一次要制《宪》、讨论和商议《土地法》、《婚姻法》、《税法》、《继承法》、《雇工法》等等一些列的问题。
需要集结泗上地区的民意代表们共同完成,才能具备在符合墨家道义之下的合法性。
法是统治阶级的统治工具,正如贵族的秘密法和各国的法令一样,只不过统治阶级产生了变化,整个法律的制定也必然和此时天下主流的法律格格不入。
但泗上之地有十余年的基础,也有足够的经济底蕴,这种法律的出炉也就如同十月孕妇腹中的胎儿,十年为十月孕,如今只是瓜熟蒂落。
索卢参敏锐地发现了墨家这一次制法的时间点,很值得琢磨。
北面中原三晋将乱、秦人又有求于墨家,不得不说这是个值得玩味的时刻。不过秦人的事,算是锦上添花意外之喜,赵人的事,恐怕墨家早就有所谋划,若不然也不会派遣胡非子这样的人物前往邯郸。
这些事他也只是自己猜想,并未多问。适又和他说为他准备了一些书籍,让他抓紧时间看看,都是这几年墨家在泗上的一些事,以及一些在学术上的讨论。
之后的几日,便有几匹马奔向陶丘,以邀那些秦人入彭城商谈。
同时,也快到了各地民意代表们收获完秋麦,准备前往彭城的日子。
这些民意的代表,非是贵族,二十年前或许只是庶民,只是逃亡之奴。现在他们依旧没有贵族的名号,更没有因为曾经的一些功勋,便被封赏万亩土地世袭罔替,有的只是众人的信任。
有些民意的代表,尚且还要亲自收麦。
……
泗水河畔,曾经的沛泽附近,现在的沛泽乡间。
正值收麦的时节。
路上,前往彭城的吴起指着远处春麦麦田里的一物,惊奇不已地问道:“那是何物?”
身边的秦人都是常年在外地做护卫的,饶是见多识广,却也不认得。
那一物在麦田里奔波,由三匹马拉着。
三匹马在前,后面的那物像是一辆马车,但是比起马车更小。在“车”的左侧,有一堆木料,就像是妇人纺纱的纺车一样,宽宽地伸出一些木条,随着马拉前进,不断转动。
这些在马车左侧的木条,约有六七根,每一根都有大约半丈多长。
每一次转动,那些横着的木条都会将那些成熟的、金黄色的小麦压倒,然后下面的铁刀伴随着车轮的旋转,将这些被压倒的小麦割倒在地。
一个中年人坐在那奇怪机器的马车上,不断地甩动着鞭子,马匹吃痛向前,那些麦子就平平地倒在地上。
后面跟着几个人,将这些倒在地上的麦子收拢起来,选出一捆麦穗将一大捆的麦子捆扎起来。
平整的、曾经是淤泥的土地没有一块石子,这马拉的割麦机器用三四倍于人的速度将麦割倒。
吴起镇守西河多年,西河的一些平原地,也引入了泗上早已流行的耧车。对于农业器具他也多曾见过,可是这样的古怪器具却是从未见过。
原本麦子是贱食,一般都是作为军粮食用。后来随着水力磨坊的出现,西河等地也开始大规模种植冬麦。
种植麦子,最为让人揪心的就是收麦。
原本没有耧车,种麦的速度和收麦的速度相差不多。春日里种麦的时间也就那么多,与收麦的时间几乎相等,因而能种植多少麦子,就能忙过来收获多少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