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348节
可是随着耧车的出现,种麦的速度增加了,一人一马一车,一天可以种植十五亩的麦子,可是收获的时候,一个人就算用上墨家售卖的铁镰,也不过能收二亩。
地广人稀,大量的土地因为铁器的出现而被开垦,可是收麦的速度也眼中制约着种植的数量。
眼前这种古怪的器械,却能够三四倍于人收获小麦,吴起不由惊奇。
遍问身边的人,却无人认得,吴起暗想,恐怕这又是和耧车一样的墨家新弄出的器械。
如今墨翟虽然去世,可是当年公输班的弟子除了留在楚国的也因为墨翟与公输班之旧,多入泗上。墨翟原本就有一些木器弟子,泗上铁器已用近二十年,各种工具锻打齐全,这里的新器械也就层出不穷。
吴起既知秦川适宜种麦,见到这种工具也就心存了好奇,便叫人停车,自己下车走向了那一处割麦的地方。
靠近之后,看到坐车马车上赶马的,是一个约莫四十岁的中年人。身后负责收拢麦穗的,是几个女人,还有两个十几岁的孩子。
再仔细看看,原来这一片麦田里不只有这么一辆古怪的马车器械,竟有三辆之多。
除了这些马车器械外,还有一些人弯着腰用镰刀在割麦,显然也在和苍天争取时间,麦子很可能在十几天内忽然成熟,然后若是不尽快收割,一旦下雨就会生芽、落穗,是以这些人正在与天争。
待走的更近,就听到在那马拉的器械后面捆麦子的两个少年中的一个,正在抱怨。
这两个少年,都十来岁的样子,模样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显然必是双胞胎。
一个老老实实地低头在那捆麦子,另一个则不时地起身叹气道:“妈,麦子扎的我身上痒痒,咱们干完这一块就喝点水歇歇嘛。”
前面正在捆扎麦子的一女人回头骂道:“真是越来越懒。我小时候,割麦镰刀都没有,全靠取穗,不知要比这个累多少!今年村社新买的几台马拉收麦机,只要弯腰捆扎,你还累?你们这些孩子啊,真是一代不如一代,真应该把你扔到二十年前墨家不曾来咱们泗上的时候,让你过几天……”
那少年却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手里挥舞着一捆麦穗,说道:“墨家研究天志,不就是为了让人少吃些苦?吃饭的时候我一说你做饭放油放少了,你就说二十年前怎么样,二十年前怎么样……哎呀,现在你要是想回到二十年前,那也容易,你看这割麦,你倒是用手拔麦穗、吃饭的时候别用铁锅再用陶罐、这村口的磨坊用的是水力你也可以去用手推、村社作坊造纸的大锅你也可以不烧煤去砍柴嘛……”
这十四五岁的少年并没有什么恶意,引得旁边一起捆麦的人哈哈大笑,那女人终究还是心疼自己的孩子,笑骂了一声道:“那你和哥哥先去树下,把盐水给大伙儿拿到地头,这你总能干得了吧?真是一身懒肉,我怎么生出来你这么个玩意儿!”
第四十四章 富足
那少年如蒙大赦,招呼着身边的同胞哥哥道:“走啊,去树下拿水。诶,那河边我早晨下的竹笼,咱俩去看看鱼多不多。今天割麦,晚上让咱妈给大家伙炸鱼吃……”
一旁有些木讷老实的哥哥道:“你去吧,这是给咱们家割麦,我可不偷懒,叫人笑话。”
那欢脱的少年也不脸红,嘁了一声道:“我才不懒呢,就是不愿意做这些农事。再说了,我已经考入了习流军校,将来也不靠这个吃饭。”
说到这,前面正在忙着的母亲回身骂道:“军校里更累,你哥哥当年也不是整日说累?你以为就轻快呢?就你这么懒,去了里面挨打倒是小事,受不住叫人撵回来,那可是要丢死人了!”
少年哈哈一笑道:“那样的苦,我受得了。我就是最烦这种一年到头一眼看到年尾的日子。春日种、秋日收,好没意思。”
“天下那么大,我上了这么多年学,要是不出去看看,那可没意思的紧。大哥现在在高柳,大姐也在北境,他们也没见得做农活就多勤快。我可听说,姐姐当年为了不回来割麦,藏到小叔那里好久……”
说话间看到母亲低头握了一块土坷垃要掷他,转身就跑,边跑还边对身边的哥哥道:“咱俩该换个名字,我该叫庶擒翳、你才改叫庶归乡。”
说完抱着头鼠窜而去,母亲的土坷垃自然不会落在头上,就远远地砸在脚后跟处溅起许多灰尘,惹来众人的大笑。
在一旁看着的吴起心中略为惊奇,庶民无姓,这两个孩童居然有姓有名。
他也知道,习流乃是越人水师的称呼,三晋无水师,天下水师之强,便属楚、越两国。
原本越人水战无双,后来公输班做钩拒、大船,淮河长江争霸,越人溃败,楚之舟师这才为天下之首。
现如今墨家竟然也有了水师?
吴起便示意身边的人不要跟随,自己走到树下,对面那个应该是叫做庶归乡的少年并不惊慌于身上佩剑的吴起,只是侧头看了看,就去提水罐。
吴起便走过去,微笑道:“少年,讨口水喝。”
少年也不认生,拿过一个水罐递过去,便问道:“你不是这里的人,你从哪来啊?”
吴起接过水罐,心说这里已是泗上,而且不过是个少年,便无什么警觉地说道:“魏地西河。”
那少年挠挠头,哎呦一声道:“我知道西河。有个人叫吴起,在西河变革,夫子们讲过。”
吴起一怔,随即了然,此处已是沛邑,乃是墨家经营二十年的地方,这里的孩童多要上学开蒙,而且墨家对于天下形势从来不愚民,多加讲诉。
只是没想到在这里听过自己的名字,笑问道:“你还听过谁的名字?”
那少年道:“好多呢。我们课本上有好多故事。说是吴起守信,说吴起在西河,请一人吃饭,然后说好了等客人来了之后再吃。结果第二日那客人匆忙忘记,吴起便去派人邀请,自己果然一直没有吃饭。”
“这是说,做人要讲诚信,说到就要做到。又说吴起攻秦人小亭,为了让人信服便立了一个车辕,说能抬到北门的给赏赐。人们都笑,结果真有一人抬走了,立刻获得了奖赏。就说做事也要将诚信,方能叫人信服。”
那少年说完,又笑道:“我们课本上好多魏国的故事呢,魏国还有个叫西门豹的,智斗河伯,这个我们也学过。”
吴起听完,心想这西门豹的事,确实有此事,可是墨家当年在沛县治淫祀巫师,用的手段也相差不多,只不过鸩杀比起溺水似乎更惨,便没有和这些孩子们说。
然而自己守信、攻亭这两件事……吴起心道,我他妈怎么不知道我做过这两件事?
心中腹诽,却又开怀,想不到墨家还编排自己的故事,倒是替自己扬名。再者泗上少年,竟能知魏地故事,知我吴起、西门豹之名,这教化民众移风易俗的手段,确是难比。
想到这,他又忍不住笑问道:“那你既说吴起立辕,这辕杆的辕字,你可会写?”
少年撇嘴道:“辕杆的辕,可是我们开蒙之后必会的五百字之一,不会可不行。我当然会。我还知道,黄帝是轩辕氏,那是因为黄帝作车,这是大功绩,后来因为有车,以战车战胜炎帝。就因为车,才称为轩辕。”
吴起心说,这故事怕不是也是墨家编排的,我却从未听过。不过仔细一想,竟也有些道理,不由点头,喝了一口水,却不想这水是咸的,差点吐出来。又想到与人借水而饮,吐出无礼,便忍者咽下去,奇道:“泗上水咸?”
少年摇头道:“才不是。这是煮沸的水加的盐。夫子说,生水中有许多肉眼看不到的小虫子,他虽然看不到,但是上面就是那么教的,应该就是对的。这些小虫子叫人生病,因而要煮沸。割麦出汗,汗味发咸,所以要吃些盐,不然要容易中暑。”
“村社每年都会领到一些专门用来煮水的盐,免费的,都要喝。”
吴起哦了一声,想了想也觉得汗味发咸便要吃盐确实有些道理。又想听闻墨家在齐、越晒盐,盐价日低,这里又有水运输送,村社发一些盐也不是难事。
从这小事,便能看出墨家治政,确实是要以利民为先,若不然又何必费这些麻烦?
也只怕,墨家有此枷锁,许多事便不得不做。不做,便不合于墨家之义,墨家的学说又传播天下,人人可读,这不做便会被人诟病。
吴起本就不渴,只是想要找个理由询问一下泗上的情况,便放下水罐道了声谢,指着远处正在收割的器械问道:“那是何物?也是配发的?”
少年道:“那叫马拉割麦机,是子墨子的弟子与公输班的弟子合力制成。不过可不是配发的,而是村社买的。”
吴起点点头,问道:“这一物,我看割麦数倍于人。买这么一物,要多少钱?”
孩童用一种极为平常、司空见惯的语气道:“我听我爹说,一个要合三万斤麦子吧?”
听到这个数字,吴起惊然失色,自己刚才看到的,至少有三台。
这不算三台拉动的将近九匹马,便只是机械,便要九万斤小麦,折合小石那就是小几千石!
可这孩童竟无丝毫经验,只当是寻常事一般说出,仿佛早已司空见惯这样的数目。
这九万斤的小麦,这个村社竟可以轻易拿出?这还是缴纳了赋税之后,如此惊人的数量,约合过去那些拥有万亩封田的士贵族的岁入。
少年见吴起惊奇,便道:“其实也不多。三台机械,村社里一百四十户人,就算是小麦,也不过每户才百斤不到。现如今能够浇水的上田,便是只种冬麦,也有百八十斤。再说,这是村社里大家集体买的,还有造纸作坊的收入,算不得什么。”
“今年是新买,适用一下。若是合用,明年便多买些。我爹说,一来河谷那里还有不少地,用耧车种、这东西收,也能忙过来,又能多开不少的地。二来就算不开地,如今造纸作坊红火,也正缺人,有了这东西也可以省许多力气。这几年麦价尚可,正好多种。”
“再者,收了冬麦,正好种土豆。我爹说,村社要再办个酿酒的作坊,雇请了人,现在这酒卖的好,土豆又价贱,又不好运,不如酿酒。”
吴起更加好奇这个进入墨家管辖之地不久的村社,到底富庶到何种程度,听这么说,似乎这三万斤一台的器械这村社竟还能多买一些?
他越发惊奇,听起来这村社有些像是贵族封君的庄园封田,买卖器械竟然可以村社合力?那些作坊也都是村社共同经营?
可这……这不就是个没有贵族的封田庄园吗?
他又想,这孩童都有名姓,难不成这村社竟是墨家的一些高层人物的?若不然,一个村社便是这般富庶,一人收获的粮食竟是西河一人一年劳作的六七倍甚至更多,这未免有些过于可怖。
早在铁器等出现的时候,吴起便深知这些技术革新的作用,正如当初他极力建议魏侯派遣细作进入沛邑时说的那样:亩产增加、每个人富余的粮食增加,便能供养更多的脱产武卒。
墨家在泗上的村社,若都如此,那只怕这天下之乱,竟真的要定于这团黑色。
想到这,吴起便带着最后一点有些期待的神情问道:“我刚才闻你有名姓,你父亲可是墨翟弟子?亦或是……士人贵族出身?”
少年挠头道:“贵族?我家往上数几代,也和贵族没什么关系。我爸当年在商丘率先靠近了楚王,众人便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庶轻王。后来在潡水抓了越王翳,贵族……嘿,抓的贵族多了,我爸说当年在潡水,越人被围之后,我们以炮击越君子军的军阵,炮击了几次,跪地求饶痛哭流涕的贵族也有……”
吴起大惊,他知道庶轻王的名字,虽然这是个庶人,但是能够连擒两王,想来也是个毕万那样的发于卒伍的勇士,谁曾想竟在这里种田?
又想,都说墨家尚贤,难道这样的勇士竟也不用?不给高官厚禄,以收天下士人之心?难道这人竟不怨恨?
第四十五章 差异
心中诧异,脸上却做出惊奇的神色道:“原来是勇士之后!我在西河也听说过你父亲的名声,以为他必在泗上居于高位,不想原来竟在务农。”
少年却道:“我父亲本来也身居高位啊。他今年又被选为我们乡里的几个代表之一,可以参加众义会的人物。怎地不高?这若是天下定于一,他这样可以询政问政提取意见的人,岂不也算侯伯?”
吴起也略微听说过墨家的一些执政策略,所谓集众义之说,这是他一直诟病的。
这执掌天下,如何能让那些腿上沾泥的人瞎说什么?民众愚昧,若是由着民众来,这天下岂不是大乱?
吴起心想,当初西门豹在邺修水利,也都是强制的,因为要修水利民众并不情愿服役,于是发出过“民可以使乐成、不可使知始”的感叹,正是说民众愚昧可以让他们得到好处,但是不能够和他们讲清楚道理。
然而此时吴起也不便多说,因为沿途所见,还未到沛邑,就看到了几条用以灌溉的沟渠水路,也不知道墨家在这边到底是怎么让民众愿意修的。
尚未了解,就只能压下心中的疑惑,冲着那少年一笑道:“我这是初来泗上,不知道这里的规矩。若在别处,立下功勋,不都分封土地人口以作食邑?在义师军中,立下功勋,竟没有什么实质好处吗?”
少年闻言大笑道:“夫子说,贵族不稼不穑,便取劳者之获,正是天下最大的蠹虫。墨家怎么可能封地?再说了,适当年说了,封地可以,那百越之地,无边无涯,谁要是要封地,谁就去。可是,嘴上说想要土地,实际上想要的是封地上的农夫给他们做劳役,这种人……嘿……”
说罢,这少年摇了摇头,大约是学他们学堂夫子的神情,露出一脸的不屑。
吴起暗惊,心说这少年也就不过十四五岁,虽说如今天下许多邦国十五岁就要服役,已算成年,可在别处,如何能见到可以说出这番道理的十五岁少年?
若说是贵族出身,家学渊源,尚可理解。只是这人分明不是贵族,墨家在泗上扎根之深,已经让这些十几岁的少年如此狂热,以为墨家的道理便是理所当然!
这少年的身上,哪里还有丝毫周礼的影子?泗上之大,这样的少年又有多少?又有多少人从出生开始,接受的教育就是墨家那一套与天下制度格格不入的教唆?
吴起心想,难道义师善战敢战,全都是靠这样的灌输和教唆,难道人人都是心怀利天下之人?
想想这就是不可能的,若真的那样,天下的归属,二十年内便无悬念。
于是他问道:“那你父亲立下功勋,可有什么利处?墨家不是说,义即为利嘛?”
少年点头道:“利处当然有啊,怎么会没有?他有两枚最好的军功章,每年伤残及功勋军人联合会都会发不少钱呢。我们若有志从军,入考军校也都有所照顾。”
“谁要地啊?要钱多好。地给的再多,谁来种?在泗上,只要有钱,什么都买得到,还可以投股作坊,这都是收入。我们村社,这油坊、造纸作坊的收入,早就和种地差不多了。”
吴起点头,心中暗道:“泗上墨家可以给钱,我于西河却不行。一则如何能有这么多钱?二则西河也没什么作坊收入,只能买地,可若是地太多而无人,也难耕种。我在西河,是凡入武卒者,免一家之劳役;泗上是凡立军功者,每年给钱……其实并无二致。”
“都是以利道人,只是在西河,钱非是可以传家久远的利,免劳役才是。而在泗上,作坊众多,贸易往来,钱便可传家久远。”
他这一路,早已经习惯了越靠近泗上,风俗和习惯便与中原越发不同的情况,心中大约也有了一些自己的见解。
若论及本源,无论是在西河的武卒,还是在泗上的军功,甚至于在秦地已有的变革,都是以利导人。
吴起隐约觉得,只是各地的情况不同,所以这“利”的表现形式也就不同。
只是,到底不同在什么地方呢?又是什么产生了这样的差距?
吴起心中还没有完全搞清楚,只是懵懂地觉得是那么一回事。
但他觉得,同样是利,泗上的办法拿到西河,效果不佳,因为人们更愿意要土地和免劳役;而西河的办法拿到泗上,只怕也未必会士卒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