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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425节

  如今铁锅传入,城中许多商人贵人用薪柴的渐多,正是好时节。

  怀揣着这样的梦想,也幸于自己老了、大儿子死了、小儿子腿断了,这才躲过了这一次对泗上战争的征召,但还是拿出了不少钱私贿负责征召的人。

  原本可能就差两条马腿的钱,结果再一次退回到只能买个马尾巴。

  他仍不气馁,每每想着自己还能干,还有一把子力气,若是再干个五六年,总又能买上匹马。

  说不准到时候还能给儿子置办一套上好的器具,买个泗上的铁锅,到时候便能给儿子找个女人,自己这辈子就算是圆满了。

  若是儿子能生两个男孩,若是都能活下来,若是运气好点没有死在战场上,若是家里的人都不生病,若是马匹畜生也不生病,若是赶上一个君子做大夫邑宰,若是大夫邑宰不征收双倍的丘甲赋,若是没有什么灾荒……等等若是都若是的话,说不准过个二三十年,自己的孙子辈就能雇佣个三五个人专职贩薪……

  昨夜墨家义师入城之后,他一直紧张不安,心说大军数万总要生火造饭,自己的一大堆预备到冬日再卖的干柴可就在外面,若是被这些人看到,说不准便要拿去用。

  虽然听说墨家用人之物必以主券书之,可是真是假,那谁也不知道。

  这年月,谁还不称自己是仁义之师?可都是对王公贵族自己亲戚仁义,可不是仁义施于庶民。

  他担心自己的那堆柴,又不敢去和大军理论,只好躲在院内悄悄观察外面的义师士卒。

  那些士卒经过柴堆的时候,两个士卒朝着柴堆瞟了一眼,说了几句他听不太懂的话,这人的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

  却不想那两个士卒只是经过,顺手将一块堆落下来的木头抬着扔到了柴堆上,就像是在自己家的院子里看到了碍事绊脚的木头一样随意。

  心里嘀咕几句,心说莫不是那些传闻是真的?

  可又想,如今还不是造饭的时候,只怕这些人到时候又要来拿。

  正琢磨的时候,跛脚的儿子拿着两个玉米面的饼,里面夹着一些腌菜,便道:“爹,吃饭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前所未有谓之怪(中)

  贩薪者看到儿子手中的玉米饼,一股邪火莫名地发出,骂道:“你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家里有粮食是吧?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外面的那堆柴若是被人用了,这几个月就白忙了!”

  跛足的儿子哼了一声道:“真要拿早拿了。人家在济水连大夫的六万大军都打败了,拿你一点东西,你还能拦住不成?”

  贩薪者知道是这么个理儿,外面的那些人真的要是拿了,自己也真的没有任何的办法。

  接过玉米饼,小声道:“你在这看着。”

  跛足的儿子苦笑道:“爹,你莫不是被吓傻了?我这腿都断了,我看着有什么用?莫说大军要拿,就是别人要取,我也追不上啊。”

  贩薪者怒道:“你才傻!他们若是取,谁也拦不住。我就怕他们拉人去运辎重,你断了腿,他们总不能把你也拉上。真要是不行,明天我得把咱家的马蹄甲弄劈了,虽说心疼,将来影响干活,可总比被人拉走要强。”

  跛足的儿子点点头,这样的事如今城中的许多人都轻车熟就,还有人专门兜售一些让马腹泻的草药,就为了逃避军役劳役。

  还有人专门砍掉了自己的大脚趾,那样的话走路很不稳当,这样也可以不用服劳役军役。

  他回去草草吃了几口饭,将家中存下的一些粮食仔细藏好,拿着一块石头在自家的马旁边逡巡了许久,盯着马蹄子角质的部分,终究还是没舍得。

  心想,说不准墨家的义师真的不一样,真的像是那些传闻一样呢。

  可转念一想,心说天下的乌鸦一般黑,虎狼还有不吃肉的?只怕还是不行。

  这家中唯一的依靠就是这匹马,真要是砸了马蹄角,少不得两三个月不能拉车。

  那马匹如何知道知道主人的忧心,依旧在那里安静地吃着草,看到主人在旁边,绕过来用湿漉漉的鼻子蹭着主人的手背。

  贩薪者心里一软,手里的石头落在了地上,心道明日再说吧。

  他这一夜在麦草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总是幻听到外面有人在抢自己的那堆柴,醒来后出去转了一圈,就看到远处篝火通明。

  他吓了一跳,赶紧喊了两声儿子的名字,却不见回答,心里更急,匆匆跑过去一看,发现原来儿子竟是在草垛那里睡着了。

  外面的薪柴一点不少,远处还能听到一些歌声,贩薪者心里终于有些信了几分,心道:“他们也不是没看到我的这堆柴,难不成真的是与民秋毫无犯?这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鱼儿不用喝水、人不用拉屎吃饭、夏天里下雪这样的事儿啊。”

  心中总算了放了心,之前积攒的睡意登时袭来。

  早晨露水扑在脸上,他猛然惊醒,赶紧看了看外面的柴草垛,这才松了口气。

  旁边的邻居胆子大一些,已经在外面做事,他也大着胆子走出了家门。

  不过他却不是正常走出去的,而是一瘸一拐的。

  他的腿什么毛病都没有,当年就是靠这一双腿推着薪柴把自家的墨车变成了马车。

  只是儿子跛足已久,整日相见,也学了个七八分,一瘸一拐地走出门,这样至少不用被人拉走服劳役或是当辎重兵。

  只可惜当初大夫征召的时候,邻里四方都知道他不是跛足,他又舍不得砍下自己脚趾不然以后家里的活便没人做。

  想到这,心里不免有些后悔,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该亲手把大儿子的腿砸断,那也好过死在外面。

  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外面,就看到集市附近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集市市井之间,本就是墨家渗透的重灾区,从事木匠、铁匠的这些人,真有一天诸侯清除墨者全部杀头的时候,隔一个砍一个准有漏网之鱼。

  这些手工业者们和墨家的关系更近一些,早早就知道墨家的制度政策,也不惧怕什么,就在集市上兜售一些货物。

  远处聚集了一堆人,一个本地的木匠正在那念叨着什么,这木匠就是城中最早做墨车的那个,贩薪者的第一辆墨车还是找的这个木匠做的。

  他跛着腿走到了人群之中,就听那木匠说道:“墨家说了,一辆车、一匹马、还有人,都算工钱。给铜钱……”

  旁边围着不少邻里,跛足的人便问道:“这是干什么呢?”

  那邻人笑道:“墨家当真是与民秋毫无犯。这不是,要去北济水运粮,两日往返,给足了钱。不要钱的话,给棉布也行,或是别的。这不少人咱们都认得,他们还能骗咱们不成?”

  “你不是正有匹马有车?还不趁此去赚上许多钱?”

  邻人的声音不算大,可贩薪者却猛然摆手,喝道:“小点声,小点声!”

  他回头看了几眼在旁边维持秩序的义师士卒,发现他们好像听不太懂,这才放心,心道:“我也不去赚这几个钱,可别被骗了到时候马也没了……”

  基于历史和以往认知的不信任,贩薪者也略微觉得墨家这些人确实有些古怪:手中有兵刃,直接抢便是,又何必要骗?

  他年轻的时候也曾服役过,哪个诸侯王公的军队出征,不是掠夺乡众,将田间的麦子粟米都直接收割吃掉。

  他虽然心中怀疑墨家实在诱骗自己的马,可这年月能看到一支有兵刃却不直接抢的军队,已然是大为古怪。

  心中难免好奇,好奇之余便多听了一阵,有个会流利地说齐语的人过一会又在讲一些浅显易懂的道理,听的他连连称是,心道可不就是这么个道理,这么一看,墨家这些人若是能做到,那可真的像是他们所说的那样了。

  诶,那样的话,那可就好了呀!

  他这样想着,却觉得不太现实,天下人无分老幼贵贱这样的话,他其实真的不怎么在乎,所以很难理解那些诸如鞋匠、木匠、陶匠等人缘何会阵阵欢呼。

  不过那些民之物不得私征、民之私产不可随意动之类的话,倒是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于是不免想到,若是有朝一日天下真的这样了,那么当年自己那头牲畜就不会被征为丘甲赋,莫说给钱,就是个牛角都没看到。你说哪怕剩个牛角给自己,自己还能卖给那些做弓扳指的,也能换两斤粟米……

  听的渐渐入了迷,不知不觉已经是下午,那些话仿佛能让人吃饱一样,他自己都忘了自己饿了。

  将要走的时候,一个穿着古怪戎装、会说齐语的墨者跟他打了声招呼,说道:“乡亲,我听说你家有马车?如今也没什么事,怎么不去运粮?一来一回不过两日,马算一分钱、车算一分钱、人再算一分钱。”

  那人说了一个数字,贩薪者暗暗咂舌,心道:“这可是比我去砍两日的柴赚的要多。”

  惊奇之余,他便陪着笑脸道:“我家里确实有匹老马,可是昨日不巧伤了蹄角。我给它看看吧,这畜生照着我的腿就是一下,你看我这路都走不了……”

  “哎呀,这钱我是真想赚啊。要不是我的马伤了,要不是我的腿被畜生踢了,我可一定去。那马如今在窝里趴着,哪里站得起来?”

  那墨者哦了一声说道:“那你的腿没事吧?军中有医者,那可是长桑君的弟子,长桑君你听过吧?明日就在城中义诊,你若是有什么病症,明日不妨去看看。军中常有跌打损伤、骨折骨断之事,长桑君的弟子们颇有一套,又不收你们的钱……”

  贩薪者连连称谢,心中却道:“我的腿好着呢。我才不去呢,若是去了,岂不是被看出来了?”

  等回到家,老妻和儿子都在嘟囔,说道:“我们可是听说,人家出一马一车一人,可是给不少钱。还可以给铁、给棉布,或是给粮食。你说现在又做不得事,你却不去……那邻家黑臀可是要去的,那边先给了一半的钱……”

  贩薪者哼声道:“今日笑,明日有他们哭的时候。你见过不吃屎的狗?若没见过,这天下哪有不征民夫的大军?”

  “我跟你们说,这种事,别冲在前。墨家真要是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那自然好,我也欢喜。可若不是呢?”

  “他们是好的,那我就算今日骗了他们,好人能惩罚我吗?到时候我还不是可以去运粮?”

  “他们若是坏的,等他们那些人回来便知。”

  “今日他们说什么利天下就是利自己,嘿,利天下让他们去,利自己让我来。”

  又说了几句“高瞻远瞩”的话,吃了些饭,夜里睡的便比昨日要踏实的多。

  次日一早,外面驻扎的那些义师士卒早早起来,很快附近就盖起来一些泥土搭建的小房,略一打听说是厕所,又说义师军中扎营的时候连去哪里拉屎撒尿都有规矩。

  下午城中又聚集了一些人,听说一些墨者正在讲怎么种庄稼,怎么用粪堆肥,怎么刮硝,又说只要刮下来硝熬煮好了,便有商人收购。

  城中许多人都去听,尤其是讲到怎么种庄稼的时候,宣讲那人口若涛涛之水,举手投足之间都是一副老农夫的模样,将种植稼穑之事讲得头头是道,叫人心服口服。

  后又听说,这人原来就是齐人,论起来还是田氏一支。

  这就更叫贩薪者看不透,倒不是看不透田氏一支怎么还去在墨家做事帮着来打齐国:此时哪有什么国族的概念,贵族之间的争斗实属寻常,今日归齐明日归赵后日归鲁,变的只是征收军赋劳役缴纳地租的大夫,有时候甚至连征收赋税的乡里人都没变。

  他看不透的是,那些以为稼穑为下贱事的贵族君子们,怎么会在泗上做农事?

  及至傍晚,城外又来了一支军队,看来是后续的部队,也在集市外的空地上宿营休息。

  随着这支军队的到来,那些已经习惯了义师存在的小商贩们便开始在附近兜售一些吃食,也有军中的人专门来找本地的一些人,用铜或是黄金直接买粮食、蔬菜、羊犬之类。

  依旧是秋毫无犯、平买平卖。

  看到这一切,昨日还觉得自己高瞻远瞩的贩薪者,心里面已然有些后悔,心说:难不成这天下,真有不吃屎的狗?

第一百五十四章 前所未有谓之怪(下)

  感慨过这是怪事的第二日,相对于齐国和墨家的战事而言其实发生了一件大事。

  五万多齐人俘虏也被押送来到了谷邑,就在城外的一处空地上搭建茅草屋以安身,据说家在谷地的齐人俘虏可以旧地释放回家,和家人团聚,只要每隔三日来营地点卯一次即可。

  军中的工兵开始丈量逃亡贵族的土地面积,尤其是城邑附近的那些贵族的封田食田禄田。

  不过这样的大事,贩薪者并不关系。

  自己又没有儿子亲戚在军中,齐侯胜也好、负也罢,这些俘虏是被关押还是被释放,和他都没有关系,他也并不关心。

  反倒是那些去运粮的人从北济水返回、每个去的人都领到了钱这一件事,对于贩薪者来说才值得关注。

  哪怕如果有一天传闻,都城临淄被攻破,可能都及不上这件事重要。

  至于说传来的风声,说是要分配贵族的封地,贩薪者也不关心。

  一则分配的话,和他没有关系,据说是主要分配给那些在封地上耕种的农夫。

  他算是这一次墨家入城之后,切身利益影响最小的那部分人。

  但依旧的,切身利益影响最小,并非是没有影响,譬如说运粮的人安全返回领到了钱这件事,对他而言就很大。

  他转了一圈,也没好意思回家,前几日的高瞻远瞩今日看来竟成了笑话,想到若是回去必要被老妻唠叨、儿子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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