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435节
当政期间,听闻泗水流域的棠地人们捕鱼有渔歌唱晚,便去观“贱事”。
后来公子挥为了当大宰,便和隐公说:现在太子允一天天长大,您若不是真的想当周公,不如先下手为强做掉太子允。
隐公大惊道:“我都已经在菟裘修建别邑,准备将来还政给公子允后就隐居了,你这个想法很危险啊。”
公子挥大惊失色,生怕这件事暴露,便又去找太子允,说:如今隐公虽说学周公摄政,但是您一天天长大,万一将来隐公不还政呢?不若先下手为强。
公子允曰:善。
于是趁着隐公祭祀的时候,派人刺杀,公子允得以上位。公子允便是后来迎娶了文姜、被大舅哥勒死在车上的那位。
隐公是信人,当年和郑国打仗被俘,隐公被囚禁在尹氏家中,隐公便祈祷尹氏所拜祭的通神巫师萨满希望得以归国,若能回国,当拜其为守护神,常年祭祀。
后来便和尹氏以及那位可以通神的巫师一同回了鲁国,立了巫师的牌位为自己的守护神,时常祭祀,数年不曾间断。公子挥便让人趁着隐公祭祀的时候刺杀了隐公,又借弑君的名义灭了刺杀者的满门。
今日鲁侯谈起了隐公之事,借用了菟裘典故,看起来和柳下惠的封地一起,说汶水流域如今都归属了齐国、鲁国被齐国压迫的事。
但在犁鉏听来,展子禽封地在汶水之阳事,不过是陪衬,其实鲁侯想说的重点不是菟裘在汶水,而是想说菟裘隐居摄政的事。
当初墨家出面说费国的事是费国内政,不准鲁国借路;而齐国派人来说费大夫尽数归齐,费地事不是侵略、也不违背非攻同盟的条约……
双方压迫之下,鲁侯便先答应了齐国借路的请求,反过来又让公子奋去和墨家接触示意墨家的话很有道理。
犁鉏见鲁侯说隐公事,又借着隐公事说起了观鱼台如今是在宋国的方与,那基本都已经墨家的地盘了。
说的是隐公,实际上是在说现在的鲁侯,这正是借古讽今之意:现在鲁国夹在墨家和齐国之间,谁都招惹不起,您提及了菟裘事,难道是想要借此摄政而让公子奋继位以给墨家一个交代吗?
这里面涉及到一个隐秘不方便说的区别。
当年的太子允到底是惠公的血脉?还是隐公的血脉?这是难以说清楚的隐私事。
但是无论如何,隐公都不是太子允法理上的父亲,所以后来公子允派人刺杀了隐公。
但是,现在公子奋不论是法理上还是血缘上,都是鲁侯的亲生儿子。
而且原本两公子相争,隐公也是在墨子的那番话后仔细考察,认可了公子允立以为太子,而且在墨家泗上崛起之后,公子允至少外在表现上是亲近墨家的。
鲁侯闻犁鉏之言,心中暗喜,却依旧不动声色,叹息道:“若你不言,我险些忘了隐公观鱼之乐。”
犁鉏叹息道:“我非是想到了观鱼之乐。而是君上提及柳下惠的封地,我自然想到,当年柳下惠之父攻占了极国,是以置棠邑。隐公方才前去棠地观鱼,无骇也因灭国之功,得以以谥为氏而有展氏一族。”
这都是自家的旧事,鲁侯自然知道,便借着话道:“是啊。当年还是公子挥提议,说是天子封诸侯以有土为氏、大夫以有土为族。这才赐为展氏。”
今日借古喻今,谈及菟裘、鱼台、隐公、摄政等事,就绕不开当年搬弄是非导致隐公被杀的权臣公子挥。
谈及如今已属齐地的汶水之阳的柳下惠的封地,也绕不开公子挥,因为柳下惠的姓氏源于当年公子挥的一番话,否则不得以立为一族。
柳下是封地,惠是谥号,真正的姓是展。这一点天下以及天下之外的后世分封制的贵族都差不多,某地的某某某,这应该也算是封建制下贵族体系的通例。
鲁侯根本不在意柳下惠,他是想这番话提一下:当年公子挥搬弄是非,隐公可是都要隐居了,结果还是被刺死。我就算有心居于菟裘,做摄政而归政于太子奋,可是就怕这朝中有公子挥这样的人物啊。
犁鉏明白鲁侯的担忧,却道:“昔年公子挥大权在握。隐公四年,宋人伐郑,欲会盟鲁国。隐公拒绝,公子挥却自己带兵会盟宋国一同伐郑。”
“惠公之时,鲁与宋战。隐公继位,宋欲伐郑,隐公拒绝,公子挥却挥兵会盟,于是宋鲁再交好。”
“隐公六年,郑国奉天子之命、帅天子之师伐宋。宋求援于鲁,因隐公当年没有同意和宋结盟、而都是公子挥私自结盟的缘故,没有救援宋国,郑国也原谅了当年和宋国一起伐郑的罪。”
“隐公九年,宋公不去朝觐周天子,隐公当即表示宋公大罪,于齐、郑联军伐宋。”
“隐公十年,昔年曾背隐公之命与宋人结盟的公子挥,帅军先行,大败宋军于菅。齐、郑皆赞公子挥之勇,不责当年盟宋之罪,是以桓公继位后,公子挥得以前往齐国为桓公赢取文姜……”
他没有回应鲁侯的担忧,而是借此事盛赞了鲁侯的两面摇摆的政策:不论墨家赢了还是齐国赢了,鲁国都可以脱罪,就像是当年隐公和公子挥唱的双簧一样。
第一百六十七章 古今(下)
犁鉏所说的,都是鲁国之前摇摆站队的故技,正与鲁侯同意齐国入境而公子奋暗通墨家表示支持墨家的态势一样。
但是鲁侯所担忧的,并不是两国之间的态度,而是自己生出来退位摄政的心思以给墨家一个交代,如今的鲁国会不会出公子挥那样的人物?到时候挑唆一下父子关系,虽说是真正的父子不比当年隐公和桓公,但这种事也是难说。
以史为鉴,赵武灵王饿死沙丘的事尚未发生,可是齐桓公死的时候,五公子争位那可是让蛆从齐桓公的身上爬出来爬到了窗子外都没有去收敛,权力面前只怕难有真情父子。
犁鉏却没有直接提这种可能的血腥,而是反问了一个似乎与之并不想干的问题,说道:“君上,隐公之后,桓公二年,宋国发生了一件事,君上可知道?”
桓公十年,宋国确实发生了一件事,鲁侯闻言,顿时明白过来犁鉏想要说什么。
桓公二年,正是宋公十年,当时宋国的都城曾传出了一阵阵充满正义的怒吼,其口号一如现在墨家所说的“利天下”。
当年有个人在都城喊道:“君上继位十年,却征战十一次。民众饱受战乱其苦,为了安民,为了民众的利益,请随我一起干掉宋公和蛊惑宋公的奸臣孔父嘉!”
喊这番话的这个人,是宋国的大宰华督。于是煽动民众,干掉了宋公,又砍死了孔父嘉。
而实际上,华督喊出这番话,其实和民众饱受战乱之苦没有任何的关系,是因为华督瞥见了孔父嘉的妻子,并且称赞“美而艳”,于是干掉了孔父嘉霸占了孔父嘉的妻子,顺便砍死了宋公国君。
但当时他在都城呼喊的那番理由,正如现在墨家的口号、也如现在费国发生的革命的口号一致:为安民、为民求利。
至于是真的为民求利,还是如华督一样只是为了“美而艳”的人妻,对于国君而言区别不大,结果都是一样的。
那时候废立国君,果然需要有贵族在其中主导,但是如果都城的国人不支持是不可能成功的。
华督贪图孔父嘉妻子的美貌,固然是有自己的野心和目的,但是他的那番话也算是振聋发聩,赢得了民众的支持,这才导致了这次弑君作乱没有遭到大规模的反抗。
刨除掉华督因为那个“美而艳”的女人的目的,他表面上说的那些话,却和现在费国事、泗上事如出一辙,都是民众不堪忍受劳役苛政之苦才选择了墨家的义。
今日鲁侯谈及隐公事,这是在做比喻。
他自己想要效仿隐公,营建菟裘而隐居摄政,但是很担心有人学当年的公子挥挑唆他和儿子公子奋之间的关系。
万一儿子翻脸不认人,弑父,那也不是不可能的。
犁鉏显然从一开始就听懂了鲁侯的比喻,既然鲁侯以古喻今,那么他便也顺着鲁侯的话用古代的事来进行规劝。
一切都不过是过去的轮回和重演,这一点从未改变。
犁鉏说了当年公子挥之事,又说了昔年宋国华督借大义之名弑君之事,并不是想要说礼法的重建和重视有多么重要,而是在提醒鲁侯。
如今鲁侯要提防的,不是当年隐公时候公子挥挑唆父子相争的事,而是应该提防华督举起大义而弑君的事。
鲁侯沉默许久,说道:“华督当年窥见了孔父嘉妻子的美貌,所以才散步这些传言。其时是为了人妻。”
犁鉏便道:“人妻,华督之所欲也,以为宝,故可弑君。”
“华督好人妻,别人却未必好人妻。然华督好宝,别人却也好宝,只是华督以人妻为宝,别人却可能以权力、财富、封地为宝,这难道又有什么区别吗?”
这句话一下子触动了鲁侯的心,犁鉏分析的当年那件事的本质,用于现在,就是在说:“君上您担心摄政隐居后,有人做公子挥挑唆导致您的儿子太子奋杀死您。可是,您难道就不担心,您的儿子登高而呼:君无义也,鲁人多受其苦,当诛?”
他讲的当年隐公、桓公时候的旧事,却把太子奋比作了两个人。
鲁侯如今和太子奋唱双簧在齐、墨之间摇摆的姿态,让太子奋一如当年的公子挥。
太子奋如今和墨家频繁接触,一旦墨家获胜,那么太子奋为什么就不能如当年华督一样为了权力却高呼利民安民而弑君呢?
鲁侯见犁鉏已经将话说的如此明白,便不再非要借古喻今,而是屏退了左右,感叹道:“朝中诸君,唯独您可以知晓我的心思啊。”
“墨家在南济水一战,已然获胜,此次齐墨相争,无非是墨家胜多胜少的结果,但胜负已经在南济水岸边分出了啊。”
“齐田庆公子午屠武城,在墨家规矩中已不可饶恕,此事比不罢休。届时,数万义师兵临曲阜,问我使齐国境之罪,我将奈何?”
鲁侯面带忧色,心中暗骂,心想:“国弱则无外交。无论旧礼新义,都是一样的霸道,寡人何罪?无非就是夹在齐、墨之间,若不摇摆,又能如何?齐国不是什么好鸟,这些年不断兼并战争,将鲁国的土地蚕食了大半;墨家的那些义,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费国之变,鲁国必受影响,到时候无君无父,人心思变,也是大乱。”
但现在齐国败局已定,鲁侯不谈齐国的压力,而是说起了墨家可能的问罪,这才是当前的重中之重,也正是他想要以摄政隐居推公子奋上位以给墨家一个交代的重要因素。
墨家不在意公子奋上位,但是墨家做事讲义,那就要有个出师有名,墨家这些年做事还算是有口皆碑,还没有到“我强你若我自吞并你,与你何干”的霸道地步。
他本担心自己摄政后被儿子杀死。
现在犁鉏的话,又多出了一种可能:自己不退位,儿子会以大义的名分诛杀自己,国人还未必反对。
这只是一种可能,这种可能的确存在,但鲁侯还不至于如同越王一样为了这种可能,就想要把自己的儿子杀光,他还没疯狂到这种程度。
犁鉏亦是贤人,当年能够说出“远水不救近火”,如今当然也可以看明白齐、墨、鲁之间的局面。
于是便道:“君上所言极是。南济水一战,齐人已败。临淄大军未必是鞔之适的敌手,鞔之适纵横鲁阳、潡水、济水未尝一败,田庆虽能却不能及。”
“纵齐人不败,又能如何?大战之后,齐人岂能再入泗水?况且就算攻入泗水,以泗上墨家守城之能,疲惫之下,又能攻下几座城邑?”
“现在平阴被破,临淄门户大开,齐国之败已无可挽回。墨家已派使者,三次问罪,若是我们仍要借粮于齐人,墨家获胜之后,邹、费、方与、缯等地的义师入境问罪,如何能抵?”
“临淄路途遥远千里,墨家不能持久。可武城入曲阜不过数日之程。鲁墨交战,齐人且不说无力救援,就算救援难道从临淄抵达曲阜的时间会比墨家从武城入曲阜的时间更快吗?”
这一如当年鲁侯派公子们前往晋楚出仕以为了抵御齐国的侵略一样,到时候根本来不及。
周公制礼,鲁国作为周公后人的封国,表面上很重礼,但从隐公时代就开始出现了六佾坏礼之事:那六佾是三公之礼,三公是三公,伯禽之后只是袭承了鲁国封地,却没有袭承三公之职,只能用诸侯之礼。
再之后三桓乱政,以及鲁国势弱,就算有心护礼,却也没有实力。
况于墨家就在鲁国附近,武城到曲阜一路通途,鲁国自然不会傻到扛起护礼、反墨同盟的大旗。
犁鉏又道:“去岁齐人借路的时候,国人便有怨言。墨家义师以鲁无辜,放任梁父大夫过鲁而入武城,鲁人皆赞墨家有君子之风。墨家的义,多在鲁国传播,当年因为救项子牛伐鲁之事,君上也允许墨翟在鲁国随意办学……鲁人本身便心向墨家。”
“齐人多次伐鲁,而且自管仲之时,齐人侵占的鲁国土地,便让鲁国的民众缴纳双倍的赋税,这让鲁人对于齐人并无好感。数年前伐最,齐鲁更有仇,也不提当年文姜桓公之事。”
“如今墨家已胜,齐人却还要我们运输粮草。自宿麦、牛耕、垄作等稼穑之术传入鲁地,仲夏之月正是农忙时节,这时候再征召民众给齐人运粮……”
犁鉏顿了顿,忽然道:“万一有人在曲阜振臂高呼:君上无义,致使鲁人多苦,不若诛之……又将奈何?”
“或有人说:公子奋多贤,与墨家交好,公子奋当为君……又将奈何?”
“公子奋即便无心,难道到时候他会学泰伯逃亡而不就位吗?况且,以墨家之义,难道君上不知道墨翟如何评价当年楚白公胜之乱王子闾推辞不继位的事吗?”
鲁侯拍手道:“这正是我谈及菟裘、观鱼事的缘故啊。我难道不担心这些吗?可是,昔年欲老菟裘、观鱼于棠的隐公,又是什么下场呢?我不能够决断啊。”
“朝中众人,唯有你知我心,这又该怎么办呢?”
第一百六十八章 义不一
鲁侯脸色忧虑,叹息之后又道:“我本意让奋近墨,而我与齐逶迤。不论胜败,鲁国都可无忧。”
“可是谁曾想到齐人屠武城事?屠城之事,原也正常。可鲁国近墨家泗上,寡人却知道和墨家交战屠城,那是大事,是墨家不可能不去追究的。”
“现在齐人做下了这好大事,墨家又向来说什么公意为政,这泗上万民怨恨起来,定是要说要不是鲁国允许入境也不会出这样的事。”
“那齐人口口声声说,费地事是齐国内政,不在非攻同盟的盟约范围之内,我也正是抓着这一点和墨家交涉推诿。”
“现在呢?齐国屠了武城,这不是置我于不义之地吗?哪有自己屠自己国内城邑呢?屠了武城,那就是齐国自己不承认费地是齐国内政,墨家抓着这一点问罪于我,我又该怎么回答?非攻同盟的盟约依旧有效,墨家这要是约费、邹、缯、薛、滕等国之兵问罪背盟,谁人能制?”
说到这,鲁侯更是恼怒道:“若是鲁强盛之时,何必如此?齐国败,我自带兵与墨家合力,破齐即可。”
“可现在,墨家和齐国并不接壤,鲁国夹在期间。我和墨家合力,将来齐国修养之后再来报复,想要去泗上便要先经鲁境,墨家却无忧。”
“墨家呢?墨家又是什么好东西了?费、缯、薛、滕之国,如今国虽在,却哪里像是一国?又不可以和墨家真的走的很近,这非攻同盟能入,但墨家其余的盟约全都不能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