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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437节

  城中一处贵族的院落内,正是墨家义师的野战医院,外面煮着几口大锅,里面煮沸着水,白色的棉布在水中翻腾煮沸以消毒。

  长长的竹竿上,摆着一排排的正在晾晒的布条。

  院落内到处撒着石灰,一股浓烈的酒味飘荡远处。

  里面时常传来一阵阵哭号之声,夹杂着齐语、泗上等地方言,听上去惨不忍听。

  一处病床前,两个军中壮汉死死地压住一个腿部受了伤的人,那人的嘴里塞着一根木棍,就像是马嚼子一样。

  那人嘴里发出呜呜的叫声,双眼瞪得滚圆,惊恐地看着旁边一个穿着墨家白色巫觋之服、嘴带口罩的人手里拿着的一条锯子。

  这人的腿已经有些溃烂,恶臭的脓液不断流出。

  手里捧着锯子那人,正是这一次跟随出征、负责这边伤员救治、防病防疫等工作的秦越人。

  秦越人亦算是齐人,生长于卢城,扁鹊是他成名之后天下人给他的称呼,其实一如后世传奇小说中的小李广、赛仁贵之类的名号,扁鹊是此时来说古代的名医,众人才称之为扁鹊。

  如今长桑君已老,这十余年在泗上,秦越人已经将长桑君的本事学了大半,又有适这边一些剩余时代的理论,又多有伤员外科事,秦越人的医术比之从前更胜一筹。

  如今他手持锯子,身后还站着几个穿着打扮和他一样的巫觋服的年轻墨者,靠的很近。

  秦越人深吸一口气,冲着旁边按着伤者双腿的壮汉点点头,那两名壮汉轻车熟路,便知道马上那人就要按不住,便加大了力气。

  秦越人盯着伤者的伤口,选择了下锯的位置,仔细用烈酒清洗过之后,便将锯子放在了那人的腿骨上。

  咯吱咯吱的锯骨头的声音不断传出,旁边那些观摩学习的年轻墨者一个个头上冒着冷汗不敢去看,可秦越人却已为常。

  被按住的那个伤者已经坚持不住,满身大汗之后终于晕厥过去。

  旁边的工具箱里,摆着的便是此时最先进的外科医术的工具:锯子、凿子、刀、大针、麻线……

  忙碌了许久,总算是将这个人的腿锯了下来,又止住了血,秦越人这才擦了擦汗。

  喝了几口水,回身和那些学习观摩的弟子道:“若非不得已,不能这样做。只是他的伤再不做,一定会死。如今锯断了腿,活下来也不过五五之数,可总比溃烂而死要强。”

  许多第一次近距离观看锯腿这种事的弟子们面色苍白,秦越人长叹一声道:“刚才救治的那人,是守城的齐人。我认得他,他也认得我,多年前我在卢城的时候和他做邻人。”

  “咱们墨家说,人人平等。咱们做医者的,应该比别人更明白这个道理。生老病死之下,谁人能逃?王公贵族、庶民隶羁,尽数平等。”

  “前几日我听闻,不少人因为武城被屠之事,认为救治这些守城而死战的齐人并不对。”

  “太多的道理我也不必说,我只说,若想为医者,便要有仁心,医者眼中,众人平等。若因仇恨蒙蔽了双眼,便不可以作为医者。”

  “况且,天下多有说我们墨家众人无君无父,是为禽兽不如的。以他们的义来看我们,我们是禽兽。可以我们的义去看下令屠城那人,他在我们的义中也是禽兽不如。”

  “禽兽吃人,人可以吃禽兽。但绝不能因为禽兽吃人,人便吃人。你们可记下了?”

  一众弟子尽皆点头,秦越人正要准备回去整理一下出去的时候,一人匆匆来报,说是有急事让他即便便去。

  待出了门,秦越人便问何事如此匆忙?那人小声道:“泗上传来消息,禽子突发重病,长桑君年迈不能亲为,请您速速回彭城。”

  秦越人一怔,知道这是大事,长桑君已经年迈并不能亲自处理一些病症,他这一次随军出征之前,禽滑厘尚且康健。

  可终究禽滑厘与墨子亦师亦友,两人年纪相差不大,这年迈之后疾病突发却也正常,谁人也逃不过。

  感叹一声,心想长桑君之前收的一些墨者弟子如今已经可以主持军中的病症,便也没多想这一件在墨家内部、甚至在天下都将引发震动的大事的后果,匆匆回到帐内准备星夜返回彭城。

第一百七十章 约束

  不多时,在卢城的墨家曾被推选为委员可以代表数万墨者参与同义会的墨者委员们齐聚一起。

  彭城那边的来信只说禽滑厘突发重病,在彭城的一切事物仍旧按照之前议定下的计划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墨家特殊的组织结构确保了这种突然情况之下的稳定。

  适作为墨子时代便闪烁星芒的最年轻的二代墨者、以及墨者均认可的威望极高的接班人,并没有想什么立刻带兵回去之类的想法。

  当初墨翟去世之前就完成了一次顺利交接,巩固的墨家的规矩,适没必要也不敢带兵回去。

  在场的许多人也有当年未曾改组之前禽滑厘的亲传弟子,悲伤之色溢于言表,禽滑厘的威望虽不及墨子,但终究做了这么多年的巨子,并无错误,墨家也蒸蒸日上,威望自高。

  禽滑厘年事已高,若得重病,只怕便时日无多,墨家并不忌惮谈及生死,众人脸上的戚戚之色也说明了一切。

  见众人齐聚,适便主持了一下这一次特殊的会议,诉说了一下悲痛之情之后道:“巨子重病,此事突然,我们与齐交战之事,恐生变化。”

  “天下虽知我墨家皆是为利天下死不旋踵之人,但贵族纷争公子相残的事天下发生的太多,他们说不准便会以为我们必要撤军,态度也会趋于强硬,一些战局上的变化恐会发生。”

  “对齐一战,既是我墨家立足泗上所必须做的,也是让天下知道我墨家对于我们的义不会妥协,纵是强敌如齐,依旧可战、敢战。”

  “今日之事,我有一个提议。如今军中、泗上都有人提议说,让我返回彭城主持局面,此事不可。”

  “如今正是对齐一战关键之处,我若回去,不只是齐国这边会觉得看到了逃避诛不义的希望,更让魏、韩等国有可能与赵媾和,赵也可能会同意,这对利天下的大业极为不利。”

  “墨家自有规矩,各级委员们也各有分工,对齐之事虽然牵扯众多,但按部就班去做,并不会出什么问题。”

  “我的建议就是……义师仍按照预定计划继续作战,泗上事也按照悟害共商的策略继续执行。”

  “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禽子从当年泰山得传墨家之义,奔波一生,早已重若泰山,此时也定然心怀天下。若禽子不幸,我建议不回去参加葬礼,先行解决齐国事。”

  在场的许多禽滑厘的弟子怔了一怔,随后明白过来。墨家不讳生死,禽子这一次重病只怕无幸,若是众人返回,这军政之事怕也要耽搁。

  既是以大局为重,这建议是必然的。若是禽滑厘清醒过来,也一定会先说出这件事,但现在禽滑厘忽然重病昏迷不醒,有些话总需要有人提出来。

  彭城的高孙子那是以大局为重的人物,但是高孙子作为墨家颇为激进的自苦以极那一派的精神领袖,这些话他肯定要提。但由高孙子提和适提,对于墨家内部的一些纷争意义不同。

  而且如果是彭城那边传来消息,说让适不得返回彭城而是继续在外带兵,天下诸侯只怕也会用他们擅长的贵族纷争来思索这件事:只怕墨家内部已乱,泗上众人不准适返回。

  这种心态会严重影响魏、齐等国的判断,现在和魏国和谈的事近在咫尺,邯郸之围还未解除,魏国虽然三面作战但整体战略上还未失败,只怕到时候看到泗上有变态度便趋于强硬。

  适作为基本上确定的下一任巨子,这个建议由他来提,最是合适。

  一方面可以给天下诸侯一个宣言态度:墨家的权力交接不是世袭,不但不会如一些人所言的必然相争大乱,相反还可以稳固地如同什么事都没发生。

  另一方面,也是给墨家内部一个态度:适只是以悟害的身份提出建议,并没有以统兵大帅的身份对于泗上的局势有任何的想法和野心,而且以后墨家巨子或是副巨子亲自统兵作战的事可能很少会发生,这也算是强化一下墨家军事力量的规矩:统兵将帅除非接到中央的命令,否则不得已任何理由、哪怕包括奔丧、维持可能出现的混乱秩序等等,都不能随意调兵。

  凡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如今墨家的人数越来越多,墨者的心也不再如当年数百人可以不惧生死那时候纯粹。

  这件事太过重大,当年墨翟去世,天下墨者包括墨子的亲传弟子,都不过守孝三日,这已经在天下引起了轰动。

  其时天下,贵族自然有财力物力做什么服丧三年三月的举动,但是天下庶民没有这样的物质基础,根本不能够服丧三年甚至三月。

  但是天下的话语权掌握在贵族手中,当初墨子去世众弟子服丧三日的事已经引来了天下哗然,这一次适要更进一步,若是巨子去世天下禽子的弟子竟可以不去奔丧而继续战斗,这引发的轩然只有他这个基本确定的下任巨子提议才行。

  这件事适若是为了结好禽滑厘的弟子,或是按照世俗圆滑的看法万一禽滑厘病情好转,他在这边却已经号召万一禽滑厘去世不要回去参加葬礼之事最不应该他这个基本确定的下任巨子来说。

  可如今他这样一说,在场众人无不钦佩,均想适做巨子最是合适,一则一心为墨家之义,二则不避讳个人的荣辱,单单这两点是便是许多人难以做到的。

  众人也知道事关对齐战争的胜负和墨家泗上是否能够安稳立足,全数都没有反对。

  适看看众人,又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

  “昔年商丘定义,便选出悟害,所为的就是能够规避害处,能够让墨家万古长存。”

  “规避害处,又可以通晓天志,提前预判,比如有人看天下的云就知道今日是否下雨,便让人出门之前携带所依斗笠。”

  “若不能,譬若今日出门被雨淋,那么再出远门的时候,便可以提前携带蓑衣斗笠,这便是所谓亡羊补牢、其时未晚。”

  “如今禽子忽然重病,这也是合于天志不可更改的,谁人没有生老病死?近于耄耋,对于生死之事就不能够不考虑了。尤其是作为墨家巨子,这并非是个人生死,而涉及到墨家的许多事务、关系到利天下之大业。”

  众人显然不知道适要说么,适顿了片刻,郑重道:“因于此事,亡羊补牢,如何在将来解决类似的状况?便要再定两条规矩。”

  “若要治本,巨子之职,最多可做两岁。”

  “这样一则可以杜绝耄耋之年身体不再康健,万一出现什么变故。”

  “二来,子墨子、禽子皆是君子,但之后的人是否也能如此?所以这样做也可以杜绝一些人今后将天下变为私产。”

  他这个想法一说完,在场众人登时议论纷纷,因为在场的人都知道适十有八九便是下一任的巨子,任谁都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所谓两岁,并非两年,每岁为十二年,岁为木星,十二年是木星的公转周期,此时天下有占星术,也多以岁年为纪年:战国时候多有记录的所谓岁在大火、岁在鹑火便是这种源于占星术的纪年方式。

  两岁为二十四年,若是今年禽滑厘无幸,适继为巨子,二十四年后适也大约六十岁左右了。

  如今在这个时代已然生活了二十年,身边多是一些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义士豪侠,适自己也逐渐被这时代所感染,正是若是二十四年尚且不能定天下于一,也谈不上什么英豪。

  再者二十四年的时间,铁器、火药、牛耕等等技术的传播推广,若还不能做出一番大业,那这天下恐怕便真的要四分五裂,秦族赵族之说只怕会流传天下。

  这是于英豪之气的缘故,适也考虑了,如今就算是定天下于一,受物质基础所困,能够让天下知晓民为神主、确保资产阶级启蒙学说的传播就已足够。

  至于那些必然会腐化堕落的可能,他自认没有那个能力撼动,还是不要去触碰的好。

  众人神情凛然,不少人钦佩之色更盛,暗道:“适基本便是下任巨子,单单是这一条提议,便足以证明此人担得起巨子之位。”

  适目光扫过那些交头接耳的人,明白这个规矩若是选择在禽滑厘重病的时候由他提出而通过,在这个时间点,必然会对以后几十年甚至数百年后的天下首脑形成一种不可撼动的约束。

  也或许,他自己也怕自己的这点被时代浸润的英豪气,有朝一日真当了巨子、拥掌天下之后,会把这些英豪气磨砺干净。

  此时立下的规矩,便也是将来约束自己的。昔年墨子立十三剑保护适的同时也为了防备他,而现在墨子已逝,昔年约束他的十三剑老的老、病的病、年纪大的大,适也是在继承墨子的遗志,以不可撼动的规矩来约束自己。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不可撼动的力量(一)

  这事也只有他来提最合适,也只有在这个节骨眼上提,才更容易成为后世墨者难以撼动的规矩。

  当年交接的时候,墨子开了一个好头,适再巩固一下那些交接的规矩,至少二百年内总是可以稳固的。

  二百年后,物质基础达到,民智渐开,便是有人想要拥天下为私,也不会有人答允。

  众人也不觉得适这人冷酷无情,在禽滑厘重病的时候说这些,相反却一个个极为佩服。

  墨家最为厌烦的就是乡愿之好,老好人在墨家混不下去,不讲规矩没有原则的人至少在此时的墨家,难以成为重要人物。

  此事议定后,适便起草了这一份建议,立刻叫人快马送回彭城。

  同时又内附一封自己的意见,若是通过这些决议,立刻将这些决议大肆传播,宣告天下。

  墨家的根基之地不会乱,正常的组织流转也不会因为一个人的重病去世导致纰漏,这一点适根本就不担心。

  他只是要向那些听闻禽滑厘重病后,认为泗上可能有变、认为伐齐之事可能会终止、可能会和齐国草草签订和约的诸侯们宣告一种力量,一种此时天下墨家所独有的组织机构和官僚体系的力量、一种完全碾压分封建制的组织能力的力量。

  告诉他们,别再幻想对齐一战就这样草草结束,让他们作出“正确”的判断,该装死的装死、该中立的中立、该谴责齐国的谴责齐国。

  ……

  齐国都城,临淄。

  暗流涌动。

  南济水大败的消息早已传来,临淄军团仍在武城,城内只余老弱妇孺,老弱妇孺们对于墨家的义多有知晓,临淄传播墨家道义讲学的人很多,他们不惊慌。

  但那些聚集在临淄的贵族、田氏族人们,已经处在一种极度的恐慌之下。

  平阴城数日被破,鞔之适三日破卢城的消息传来之后,更是人心惶惶,齐国立国许久,此时尚未有乐毅连破齐七十二城唯余即墨的旧事,但二十年前三晋破平阴导致齐侯自缚的事还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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