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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441节

  你田和这些年一直在谋集权,既谋集权,今日事,你便自己处理。

  田午死了,换个国君就是。

  那天下国君轮换的多了,齐国政变了多少次?政变之后,贵族依旧是贵族,无非就是国君换了,田午死活,怕是与我们无关。

  再说,都到这份上了,让墨家攻入长城,就算他们日后退兵,在我们的封邑内传播墨家的大逆不道的思潮,使得民心思乱,我还怎么管辖我的封地?

  若是田庆能战胜墨家,那自然好说,我们也不反驳你所谓的田氏荣耀。

  可若是田庆不能战胜墨家,你还不何谈,竟要让墨家攻入长城,在我们的封地内分地土改,那可怪不得我们,少不得便要“诛暴君”而扶公子剡上位,和墨家和谈。

  田和在那说了半天,终于嗓子哑了,便转向了田剡,问道:“你为太子,又是午的兄长,此事既是国事,也是家事,你该怎么做?”

  田剡心中暗骂,这明摆着是逼着他表态。

  且不说在场众人有几个信那几句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的鬼话,可田和说了这么多,他田剡若是直接说为了齐国社稷舍弃田午之类的话,未免有些不好,容易遭人攻讦:一个连兄弟都不救的人,难道会有仁义成为仁义的君主去爱齐国之民吗?

  田剡心想,我想怎么办,你又不是不知道。

  若说实话,那定然是杀了田午,和墨家和谈,你退位,我继位啊。

  但朝堂之上,最不能说的,就是实话。

  于是田剡道:“此事,不若邀各国调停。”

  “效践土之盟,元咺指罪卫侯事。”

  “昔年践土之盟上,元咺和卫侯的辩护士荣争辩,秦、齐、鲁、宋、蔡、陈、莒、邾诸国都认可元咺,只有卫侯自己投了自己无罪一票,这其中自然有晋国势大各国折服的缘故,但若是审判辩护阶段士荣可以为卫侯脱罪、亦或是秦、齐、鲁、宋、蔡、陈、莒、邾等国都投卫侯无罪,那只怕卫侯也不至于会被关进大牢。”

  “墨家虽兵锋正盛,难道会和天下各国为敌吗?”

  “如今魏人正强、楚人素与我盟,当年大梁之战,齐亦遣战车两千救援,此恩楚王尚且未报。”

  “邀魏、楚、宋、韩、赵、越之君,遣派使者,会于齐墨。”

  “效昔年元咺之事,选一能言善辩之士,作为午的辩护,在诸国使者之前,与墨家的指认辩护,只要能够辩护成功,再私贿各国,午便无忧。”

  田剡一副忧虑兄弟的诚挚神情背后,隐藏的却是对各国态度的琢磨,以及对墨家那个诛不义令话语的琢磨。

  他想,墨家不是先和各国商量之后才下的诛不义令,而且以墨家的行事诡异,他们的义和天下的义不同。

  到时候,按照如今天下贵族的义,田午无罪;可按照墨家的义,田午当诛。

  这怎么辩护?

  就像是墨家说花是绿的而草是红的,他们甚至定义为如草叶颜色的就是红,那你跟他们辩论说草是绿的,难道能辩的下去?

  墨家最为重义,他们若是放了田午,便等同于放弃了自己的“义”,莫说能言善辩之士,就算是让烛之武、申包胥、文种这样的人物复生,墨家也不可能退让的。

  田午必死。

  田剡心想,嘴上却道:“如此,必可救午。”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不可撼动的力量(六)

  唯有利益才能结为永远的同盟,纯从利益的角度去看,家族在某个时候也不过是个想象的共同体。

  田常为相时,田氏家族团结一心,一则是要对抗姜、国、高、晏、管等大族;二则那时候正是田氏的上升期,大宗吃肉,原本只能喝泔水的小宗那时候也能喝一口热汤。

  至于现在,甚至二十年前,家族内乱已经不可避免。

  田剡作为堂兄,为田午之事能够说出这番话,其实已经不容易,至少他还没保持沉默。

  如果保持沉默,那就是另一种态度:不是他思索不出来更好的办法,而是在用兄弟之过自己要避嫌的态度不说兄弟的过错、但实际上心里认同了兄弟有错。

  这一番较量,等同于又把球踢给了田和。

  田和想要田剡表态:为了兄弟,自己必要全力相救。

  田剡表达了态度:让各国出面调停,但实际上墨家根本不在意各国的看法,照旧会判处田午死刑,但终究田剡看上去是表达了对弟弟的爱护。

  田和浸淫阴谋几十年,如何能不知道田剡的心思?

  他心中暗暗惊诧,暗道:“其身边必有善谋之士,若不然,如何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出这样的对策?如今他说的,句句都是想要救午儿,可实际上句句都是在逼午儿死。墨家重义,若是他们连他们的义都能妥协,那还是墨家吗?”

  白白酝酿了许久情绪,又扯着嗓子唱了一曲《棠棣》,得到的却是这样的回答。

  若是田剡表态说为了家族之义,一定要相救弟弟,那最多将来也就是暗杀,到时候多加防范就是,只要表态为了家族大业为重,那么正式的政变就不太可能,总不好打自己的脸、抽自己的嘴。

  可现在出的这主意,叫外人一听:太子剡真是个好兄长啊,一心要靠外国调停来救弟弟。

  实际上却句句都是在逼田午去死。

  田和无奈,思索许久,这关键就是田庆那边是否能够战胜墨家的义师主力。若是能够攻取莱芜。

  若是能够攻取此时尚且称之为赢邑、或者叫莱谷的莱芜,那么田庆所率领的临淄军团退可以返回临淄、进可以威胁墨家主力的侧后,使得适不敢进军临淄。

  如今真真是想退都已经退不回来,也真正的没有援兵可用。

  魏韩无力。

  墨家在济水的一系列举动,和以往诸侯交战不同:占领一地,就实行简单的土改,这使得墨家可以维系更为长久的战争。

  胶东地区、莒地的机动兵力一动都不能动,动的话,墨家的习流在崂山、琅琊等地,均可进军莒、即墨。

  到时候就算临淄不失,集中兵力,墨家在各地土改,最迟半年,临淄就会出现粮草不济、物价飞涨、人心思定的情况。

  田和现在也看出来了,魏国摆了他一道,这哪里是要争夺泗上?或者说魏国现在哪里还有力量争夺泗上?

  这魏国分明已经不再是文侯时候的魏国,实力衰弱,四面作战根本难以维持。这叫嚣着要和齐国会盟从而一同进攻墨家,现在看来只是为了借助齐国的力量拖住墨家,防止墨家在楚、赵、中山等方向与魏作战。

  六万大军覆灭、济水流域丢水、长城之西南全面颠覆的结果,只不过换来了魏国可以腾出手和赵、楚交战的时机。

  田和心想,若是和墨家长久对峙,集结兵力于临淄,放弃济水、汶水、胶东、莒、河北,收缩全部的兵力或许还能守得住临淄,至少可以让墨家几个月内难以攻下。

  可这里的关键之处,就是半年甚至一年之内,墨家和楚国是否能够反目?魏国能够腾出手救齐?秦国是否会借此情势渡过洛水夺取西河?

  若这些局面有一处不如意,那么结果就是兵力集中在临淄固守,但是临淄之外的齐国城邑全部丢失、墨家土改,最多一年之内齐国的城邑民众都不会对齐国还有什么怀恋……到时候只怕临淄也守不住。

  田和长叹一声,望向西北,心说……魏国的态度,到底会怎么样呢?齐国已经不能自救了,只能看看魏国对赵、中山、大梁、陈蔡方向能否取得胜利;只能看看秦国是否会放弃这个夺回西河的绝佳机会了。

  ……

  魏都,安邑。

  公叔痤看着墨家送来的书信,与魏侯击一样面色凝重。

  许多年不曾挥舞兵戈的墨家在南济水一战告诉了天下诸侯:那个当年可以在潡水俘获越王的墨家义师,如今的战力更胜从前,即便许多年不战,依旧如此。

  魏击皱眉道:“昔年寡人兵临鲁阳,与当时名声不显的鞔之适交战。时逢赵侯、韩侯薨,三晋退兵。我当时以为,鞔之适不过有运气,否则牛阑必下。如今看来,其用兵不下于我……”

  “田平阴蠢笨至极,就算是六万狗彘鸡犬,两日之内墨家也抓不过来,怎么不到三日就全军覆灭?”

  “如今墨家兵锋正盛,质问寡人缘何要做不义之事,并说当年文侯尚有弭兵和中原之志,竟说我不肖吾父!”

  他咒骂一声,却也只能咒骂,若是魏国全盛之时,受到这样的侮辱,定然会倾全国之兵惩戒墨家这句“不肖”之辱。

  肖,似也。

  文侯之能,天下称赞,魏国小霸,用人不疑,天下莫不服。

  不似文侯,便是在骂魏击。

  本来魏击对于墨家就有很多怨言,当年被墨家打脸两次,牛阑邑一战和吴起攻大梁之战的对比,也间接导致了吴起出走、魏击引以为平生最大耻辱。

  可现在,公子挚在中山连连败退,马镫和马鞍组织起来的中山君的军队在乐池的带领下连战连捷,那些商人资助的雇佣兵更是攻城拔寨,作为火枪手和压阵的步卒配合中山君的骑兵,魏人难以抵挡。

  大梁之南,魏楚仍在对峙,但是楚国由墨家帮着编练的新军和那些墨家派去的、穿着楚人衣衫、打着楚人旗号的工兵连连破城,楚王子定已经坚守不住。

  此地从陈蔡被灭后,便一直隶属楚国,民众无心抵抗,楚军连战连捷士气正盛,尤其是那些楚人听闻这一次魏国挤走了吴起、大梁方向的南线主帅不是吴起而是魏公子后,更无惧心。

  与赵一战,邯郸虽被围,可是邯郸在胡非子等人的帮助下组织人手授予,西门豹有治国之能,却弱于军略,士卒或可用命效死,但却难以攻下胡非子等墨者帮着守卫的邯郸。

  公子朝和赵国贵族的叛军,也是难有进展,又要提防墨家在高柳的屈将子部,毕竟墨家一直以来看上去都是站在公子章这边,不得不防。

  西河武卒虽强,刚入赵地,便传来消息,吴起入秦,秦君压服贵族的不满,拜以为将,使之城重泉、洛阴,编练士卒,耀武扬威于落水之畔,西河守军多有心怀吴起者,不敢直视,以为必败。

  这种情况下,西河的重要性比起赵、中山、大梁都要重要,不管秦国是否趁机干涉,都不可能让魏武卒全力陷入赵国的泥潭当中,只能撤回。

  当时墨家学宋襄公以鲁人无辜而放弃在鲁国伏击齐梁父大夫的时候,赵公子章有意和谈,可不久之后南济水一战,赵公子章的态度立刻变得强硬,否决了之前和谈的条件,表示魏国必须承认公子朝是在作乱,必须处死,否则的话绝不再结三晋之盟,而且三晋之盟也只是三晋平等结盟,互不干涉,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赵国出兵,魏韩得利,分利的时候死死卡住赵国不准其入中原。

  任谁也没想到,看上去算是天下强国、东方之伯的齐国,会如此孱弱不堪一击,更不会想到南济水之战墨家胜的如此潇洒。

  等到平阴被破、卢城被占的消息传来后,齐国等同于已经战败,只不过是败多败少的问题时,魏击能够做的选择就不多了。

  墨家在南济水一战后便派出使者质问魏侯:成阳方向的魏韩联军是怎么回事?齐侯不义,是不是魏侯也要行不义之事?

  魏击面对这样的诘问,只能挤出笑容安抚那些怒发冲冠的墨家使者。现在对楚一战尚未分出胜负,万一真要和墨家彻底进入宣战状态,墨家先定临淄,随后插成阳而入济水、丹水,和楚国形成包夹之势,只怕整个中原的局面都要扭转。

  短短几日,魏击的心情可谓是大起大落。

  先是禽滑厘重病的消息传来,魏击大喜,一如田和所想的那般,想到墨家这一次必然内乱,即便不内乱,对齐一战都不可能继续进行下去了。

  他还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赵公子章的使者,果然那几日赵国的使者一反之前济水大战的消息传来时候的傲色,不再商讨和谈之事大概还在传递消息,但态度比起之前的高傲姿态要低了许多。

  魏击也自觉海阔天空,墨家的内乱导致的不只是和墨家谈判的结果,更可以借此机会和赵国和谈,保证作乱的公子朝不死分裂赵国。赵国一平,中山国便无忧。

  大梁之南,魏楚对峙,楚王子定已经不能救,但至少可以保证大梁、榆关在手,对楚仍旧形成优势。

  而且墨家一乱,已经衰败的越国便可以喘口气,魏越联盟,便可以从背后继续牵制楚国,正如当年扶植吴国来对抗楚国一样。

  然而魏击兴致高昂不过几日,适的两份公开的宣言便传来,这两份由斥候带回的纸张可能只有半两重,但却不亚于十万雄兵,顿时让魏击从兴奋的心情大好,跌落到恐慌的无底深渊。

  这两张轻薄的纸,蕴含着一股不可撼动的力量,一股分封建制时代之下难以理解的组织力量。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不可撼动的力量(七)

  成阳、廪丘相连,虽是飞地,但那是魏国进入泗上、维系中原霸权的桥头堡、是吴起先取秦后中原的战略被否决而采取先谋中原泗上保持四面进攻战略的支撑点,不容有失。

  魏国等了许久,才在二十年前等到田氏内乱、公孙会自立入晋的机会,一举得到了廪丘,随后得到了成阳。

  看上去廪丘只是因为公孙会的叛齐,实际上,却是魏国等了二十余年、联合了赵、韩,取得了周天子的认可,才最终得到的。

  否则,魏国根本没有机会得到这两处重要的城邑,因为齐国也不是不知道这两处城邑的重要性,一座城会牵扯两个大国的争霸之争,需要等待许久才有机会。

  成阳向南不过几十里,便是陶邑。

  陶邑附近,便是菏水。

  菏水勾连泗水、济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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