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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442节

  济水直通黄河。

  黄河沿岸都是魏之精华。

  成阳若失,卫国这个魏在东线的附庸国的态度就难知晓,而且魏国只怕再难干涉泗上的事务,对于魏国的霸权战略而言,成阳无论如何不能失去。

  南济水一战,墨家跳到外线,在济水歼灭了齐平阴军团,使得成阳的魏韩联军陷入死地。

  齐国短短数月之间失去了几十座城邑,成阳难道守得住吗?

  成阳对于墨家来说难道不重要吗?夺取了成阳,可以和加入非攻同盟的鲁国在大野泽沿岸连成一边。

  进可以攻齐、退可以卡死成阳使得齐国想要进入泗上,必须要经过鲁国或是莒南东海,而这两处都难以进军:鲁国牵扯到齐鲁矛盾,墨家南济水一战获胜的消息,等同于鲁国彻底放弃齐国为盟友的消息;莒南向下,东海诸邑,墨家和越国当年再次修筑了城邑,墨家的习流舟师可以在齐国主力南下的时候直奔莒城。

  成阳危矣!

  这是魏击所能觉察到了危险信号。

  也是墨家使者言语中一直暗中提点的一个威胁:要么和谈,现在魏国彻底退出墨家和齐国的战争;要么,一旦齐国临淄军团覆灭,墨家便取成阳,和楚国联盟,直奔大梁,爱信不信。

  今日早晨,墨家的使者骄傲无比,面对着魏击和一众魏臣,大声道:“禽子重病,但墨家的组织尚在,七悟害尚存。墨家上下同义、上之所善下必善之、上之所非下必非之。我墨家的上,是巨子,但巨子不是一个人,而是众人之义的公意。只不过公意不是人,而选举了有利天下之心的巨子代为执行者不可更改的公意。”

  “我墨家之悟害已定:对齐一战,非为攻城夺邑、非为谋取财货人口,而是为了惩戒不义而侵费的齐侯。”

  “此战不胜,我墨家不休。”

  “君侯亦知治国执政,譬如法度,若有人不遵守却没有受到惩罚,难道国家是可以治理的吗?”

  “如今,齐侯不义,却没有受到惩罚,这难道是天下可以安定的吗?”

  “适帅帅义师数万屯于济水,连破平阴、赢邑、卢城。这不是为了占据这些城邑,只是要约束不义的齐侯日后不兴不义之战。”

  墨家的使者口里振振有词,绝口不提攻占成阳的事,可魏击和魏国群臣听的明白:墨家说不是为了占据齐国的那些城邑,就是对魏国最大的威胁。

  若是为了占据齐国的那些城邑,反倒好说,占据了城邑就需要分兵把守,又需要防备齐人反击。

  可若是不占据齐国的那些城邑,一旦和齐国媾和,转过身便来攻打魏国,夺取成阳,齐国只怕到时候已经吓破了胆,不敢在背后袭击墨家,成阳岂不是一鼓而下?

  成阳既破,卫国只怕一年之内就会以小国弱国诸侯的身份加入非攻同盟,摆脱作为魏国附庸国的身份,免除各种贡奉。

  楚国到时候也定然交口称赞,中原越乱,魏国所被牵扯的精力也就越多,大梁榆关这些楚国丢失了十余年的城邑便还可以夺回,将魏国彻底赶出中原。

  大梁和榆关对于楚国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得大梁榆关,楚国就取得了战略优势:东西两线可以互为接应,鲁阳方向可以攻伊洛线插入三晋腹地、大梁方向可以直取魏之河东。

  只有鲁阳、大梁都在手,楚国才能保持战略的主动性,否则只能是被动挨打。

  到现在,魏击才有些明白,墨家为什么这一次这么高调地惩戒“不义之君”。

  看似费地只是齐、墨两国的事,实际上却和天下诸侯息息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

  之前不义的事多矣,那齐国攻最难道就是有义?却没见墨家出兵打到平阴来惩戒。

  今日这是抓住了机会,挥舞着大义的旗帜,调动着天下诸侯的矛盾,彻底让齐国陷入了绝地。

  待墨家使者离开大殿,魏击不禁感慨道:“墨家有鞔之适之智计,有墨翟之徒的悍不畏死,有蛊惑人心的道义加诸于身,难道是可以战胜的吗?”

  公叔痤禁言道:“君上,我曾听闻封地之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说是一人居于深山之中,在山中圈养鸡犬。山中有虎,常入那人的庭院中捕食鸡犬。”

  “这人常常丢失鸡犬,但又不是孔武之人,亦无恶来之力,不能搏虎。”

  “但虎却有子嗣,这人便趁着老虎去捕食的时候,深入虎穴,抓获了虎子。”

  “虎归,大怒,却又忧心子嗣,不得以为盟:盟祝约:人不入虎穴、虎不入人庐。”

  “经年后,这人的朋友到访,便问此事。这朋友有恶来之勇,生撕虎兕,闻此事,大笑道:我正欲得数张虎皮以为被褥。”

  “遂提剑入山,尽屠虎穴,剥皮而归。临行,对那人道:如此一来,虎终生不得入汝之庐矣!”

  公叔痤问道:“君上以为,若是居于山中那人,一开始就可以屠虎,难道会和虎盟誓:人不入虎穴、虎不入人庐吗?”

  魏击摇头道:“若有搏虎之力,尽屠山中之虎,虎自然再不入人庐。”

  公叔痤又道:“君上以为,墨家是那无屠虎之力的山中人?还是欲得虎皮而寝的勇士呢?”

  魏击恍然,喜道:“你的意思,是说墨家本身并无力量对抗魏国,所以才与我们和谈?若是可以以其力对抗魏国,便会如欲寝虎皮的勇士,根本不会和虎签订盟约?”

  “昔年伐齐,我与齐交战,虽胜,但齐军仍强,不可小觑。”

  “难道二十年间,齐军已经孱弱到此地步,墨家可以一战而胜,但却不能够战胜魏之甲士吗?”

  公叔痤摇头道:“君上误矣。那山中人之所以和猛虎签订盟约,固然因为敌不过猛虎,但也因为他不想寝虎之皮,而只是想要保护庭院内的那些鸡犬。”

  “墨家义师之强,非武卒不可胜。但武卒为魏甲之精华,不可轻动。”

  “但墨家使者的这些话,却也透露出了墨家的一些暗意。”

  “君上试想,如果墨家想要夺取成阳,那么此时便是最好的机会,他们口中有义、手中有兵,我魏又四面交战于赵、楚、中山,难道他们会放弃这个机会和我们和谈吗?”

  当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魏击登时明白过来。

  若是墨家有足以战胜魏国的力量,此时不可能选择和魏和谈,而是会打到魏国,等待魏国主动求着墨家缔结合约。

  若是墨家想要夺取成阳,此时更不可能和魏国和谈,一旦和谈以墨家重信重诺的行事风格,就不可能再取成阳。

  墨家这些使者,看似高傲,实际上却暴露出了墨家的底线:不能击败魏国,也不想夺取成阳,而是只想和魏国和谈。

  魏击喜不自胜,说道:“墨家辱我久已,他们以为自己的高傲可以吓到我,却不想有您这样的智谋之才,看破了他们的底线。难么,以相国之意,就不该和墨家和谈?”

  公叔痤却又摇摇头说道:“刚才君上将墨家比作山中人或者是可以屠虎的勇士,其实反过来也一样。”

  “墨家如虎,魏国却也不是可以屠虎的勇士。墨家如虎,固然担忧虎穴内的子嗣,难道山中人却不担心庭院内的鸡犬吗?”

  “以君上之见,若齐国战败,墨家移师攻成阳,谁人能战而胜之?”

  魏击不语,许久才道:“若非寡人亲征,便要用国相了。至于吴起、乐羊之辈,虽知兵却不忠,纵然在魏不曾自刎,亦不能用。只是纵然如此,胜败也不过五五之数,动摇国本,赵楚秦虎视眈眈。纵能胜墨,却难以抵挡秦楚赵……”

  公叔痤拜道:“我正是这个意思。墨家非是不可战胜,但战胜了墨家,秦楚赵诸国却不会赶紧君上为除天下大害,相反还会抓住机会进攻魏国。”

  “而墨家呢……既说五五之数,墨家便是战胜了魏国,但是士卒死伤不说,又妨碍了墨家的许多事。”

  “君上也不是不知道,越人使者前来,备说越人将要南迁之事。墨家在东海、淮北、琅琊逼迫的紧,吴人这些年用铁器牛耕之法日益强盛,吴越不同舟,淮南方为越之根基,不容有失……”

  “越人南迁,东海、淮北、琅琊,尽属墨家矣。墨家行政,不行分封,必以直辖而置官吏,又要蛊惑民众使其同墨家之义。这必须要极多墨者,墨者一共也就那些,欲得东海、淮北,就不能继续交战;继续交战,得东海、淮北的时间就要延后。”

  “对于墨家来说,东海、琅琊、淮北,这才是墨家虎穴内的子嗣。”

  “而对于魏国来说,成阳、廪丘,这正是魏庐之内的鸡犬。”

  “魏国不欲寝虎皮、墨家也不欲居人庐,这正是可以弭兵的时候。”

  魏击明白这是老成睿智之言,却忍不住叹息道:“二十年间,墨家从墨翟之时的数百墨者,到如今持有三郡,可破强齐,逼迫寡人之魏。”

  “若墨家再得东海、淮北、琅琊,再得两郡之地、数十万丁口,将来谁人可制?禽滑厘重病之事,本该是墨家虚弱之机,却让天下知道墨家的不可撼动,如今墨家日强,这是不能不提防的啊!”

  公叔痤拜而再拜,说道:“君上,此一战后,墨家结怨于齐、结仇于魏。得东海、淮北,与楚必争。越人早恨。宋君早怒。”

  “正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难道,您认为墨家得到东海淮北、战胜齐国、攻取临淄、扬威天下,这是一件值得我们担忧的事吗?”

  “墨家得淮北而强,十年之后事。魏若失大梁、怨于赵、弃中山、迁西河……这是弱于十年之内啊。”

  “这正如农夫的家中失了火,而您不去救火,却担忧明年下雨淹了庄稼,于是不去救火而去田里挖掘水渠一样。这是不智慧的。”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不可撼动的力量(八)

  公叔痤的话,在情在理。

  魏击明知有理,却犹豫不决。

  公叔痤三拜而请,魏击犹豫道:“如今我若与墨家议和,恐遭天下耻笑。文侯之时,西取西河、北得中山、内服韩魏、东俘齐侯、南取大梁……其时天下莫不以为魏霸,五线开战亦可全胜,天下莫不服。”

  “如今……寡人若与墨家议和,只怕……只怕天下以为魏弱矣。”

  “天下以为魏弱,秦必谋西河、赵必求自立、楚定夺榆关、卫郑之属必南北摇摆。”

  “此事,仍需商量啊。”

  文侯时候铺开的摊子太大,魏击没有这样的能力继续保持全面进攻,公叔痤的战略收缩的战略并不是错的。

  但是一个曾经取得了霸权的大国,一旦选择了战略收缩,将会遭受巨大的反噬,之前被压服夺取的各国也会看出来它的虚弱,扑上来咬一口。

  如今魏国没有变弱,只是其余各国都或多或少变强了、集权了、变革了,使得魏国的优势逐渐减小。

  魏击考虑的也没有错,他现在和墨家议和,等同于像天下宣布:魏国已经撑不起一个霸主的实力,只能维系一个区域强国的力量。

  这不只是面子问题,而是涉及到各国对于魏国的外交政策。强大时候被压服的盟友,会随着它的衰弱而跳反,这种事二百年间已经发生了太多次。

  公叔痤便用一篇从墨家那里流传出来的故事,劝道:“君上,臣适才以虎、人相喻,请允臣再以虎喻。”

  “说,虎求百兽而食之,得狐。狐曰:‘子无敢食我也!天帝使我长百兽,今子食我,是逆天帝之命也。子以我为不信,吾为子先行,子随我后,观百兽之见我而敢不走乎?’虎以为然,故遂与之行;兽见之皆走。虎不知兽畏己而走也,以为畏狐也。”

  讲完了这个故事,他很坦然地看着魏击,问道:“君上以为,天下各国所惧怕的,是文侯的余泽呢?还是惧怕您呢?”

  以魏击的骄傲,若是用别的人做对比,魏击或许还要反驳几句。

  可公叔痤说的是文侯,是他一心想要超越、但现在还未超越、等到超越后一定第一时间在祖庙内宣读祭文来宣告此事的父亲,他总不能拍案大怒,只好道:“先父时,魏之强远胜此时。”

  公叔痤叹息道:“君上,百兽所惧怕的,论及本质,惧怕的不是老虎,而是惧怕老虎的爪牙之利、筋骨之强。”

  “如今三战,魏已非虎,这不是可以瞒得过天下诸侯的。这就像是狐假虎威之后,狐狸自己竟然忘记了百兽惧怕的是老虎,离开老虎后依旧还大摇大摆地去饿狼面前耀武扬威,这是不智的。”

  “如今,魏已非虎而为狐,当休养生息、压服韩赵、再定中山、止战陈擦,磨砺爪牙、强健筋骨,待有虎之强劲时,再取天下。”

  “如今若与墨家继续交战,成阳非五万兵不能守。五万武卒入成阳,秦人东进,又将如何?成阳故重,却不如西河,这是不能不考虑的。”

  “吴起为人虽贪而好色、又有野心,但论用兵,司马穰苴不能及也。他为西河守多年,西河关隘、河川、城寨、将帅俱在其心,不能不防。若君上与墨家在成阳死战,吴起越洛水而取西河,谁人可守?”

  魏击摇头道:“国相说的都对,可还有一件事没想清楚。当年葵丘之盟,楚人不敢战而和;践土之盟,楚人不敢战而和。是以齐桓、晋文称霸。”

  “现在和墨家议和,这难道不等同于认可的墨家的霸主之位?墨家出兵,举义为旗,他们的义虽不是天下的义,可终究举的大义,这样议和,便等同于承认墨家为泗上、河南之霸。”

  公叔痤却道:“君上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但君上却忘记考虑了一件事。”

  “昔年葵丘之梦,楚人议和,但也承认了他们违背了礼,承认自己罪有应得因为没有上贡缩酒的苞茅。”

  “昔年践土之盟,郑国虽有烛之武一言而退,可最终郑国依旧立了逃亡晋国的公子兰为太子,以示自己亲近楚国是错误的。”

  “若是当年齐桓击败了楚人,但楚人却拒不承认未曾上贡苞茅的错误,那么齐桓可以称之为霸主吗?”

  “若是当年晋文城濮一战而胜楚,晋文去没有献俘于天子,即便攻破了郑、许、卫,难道可以称之为霸主吗?”

  魏击沉思后道:“是不可以的。楚人不承认拒贡苞茅的错,即便齐桓军胜天下,亦不是霸主。如果晋文没有献俘于天子,即便晋文攻破了郑许,也不能称之为霸主。”

  公叔痤又问道:“以墨家的义,难道天子是可以褒奖墨家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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