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444节
秦之存亡强弱,亦为宗亲之存亡强弱,不可不察。
第一百八十章 不可撼动的力量(十)
有时候讲道理并不是为了说服别人,譬如之前秦国朝堂上的这次争辩。
秦君不需要被说服,因为邀吴起入秦本身就是他的意思,休养生息编练新军授田于民十年,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
论及讲道理,秦国的公族们所能讲的,也无非就是那些不关痛痒软弱无力的规矩、祖宗之法等等问题。
此时尚未涉及到全方位改革的内容,至少还未公开讨论,但贵族公族们都明白秦君邀吴起入秦的目的,终究还是为了改革。
他们并没有多少人因为仇恨反对吴起入秦,他们反对的只是这件事背后折射出的变革的前奏。
叛墨上书的内容也就是走个形式,秦君称善,遂任吴起为将,先城重泉、洛阴,以备魏。
命令下达,自然会有贵族反对。
领头的贵族是谁,秦君知道,但不能动,也暂时不想动。
吴起、胜绰等人确实有才能,终究不是自家人,即便要和旧贵们翻脸,也不能够做的太绝。
真正的大贵族不敢动,那些摇旗呐喊的旁支宗亲,便可以拿来开刀。
那些之前极力反对吴起致仕的贵族们,秦君便选了其中三个,这三人的封地就在秦君直辖的封地附近。
于是便叫人“清田洫”。
所谓清田洫,也就是复查一下贵族封地的大小,是否符合规范,是否有超过分封但不纳税、是否占据了封地之外的土地等等。
这样的事,一抓一个准儿,哪一个贵族若是清田洫都逃不过。
但这一次的目的,并不是清田洫,清田洫只是个手段,用来敲打那些反对的贵族:不反对变革,大家还是亲戚,你还能有封地。反对的话,下场如何,请自观之。
清田洫之事,叛墨培养出来的那些底层官吏一个个门清儿,只要去查没有一个符合制度和规范的,那三名贵族明知道这是秦君拿他们开刀,根本不在意自己多占封地的事。
可是秦君只口不提这是杀鸡儆猴定向清田洫,只说是三人违背了规矩法度,于是重罚,缩减了封地的户口,将他们多占的土地归于秦君直辖,授田于民。
这三人又不能说什么“田洫不合规矩的人多了,凭啥只查我们?”
若这样说,又要得罪贵族的盟友,到时候便真的是永世不得翻身,无奈之下只能承受。
那些等待许久的平民官吏们迅速完成了对这些土地的丈量、授田、计户、直辖等内容。
这无异于是在告诉那些贵族们:如今我有直辖的能力,你们不要以为不用分封制度我就管辖不了,所以还是要乖乖的听话,不然这三人就是你们的下场。
众贵族如何不知道这杀鸡儆猴之意?
但秦君的这一招,也确实分化了公族。
顽固的公族们觉得反正都是失去权力和封地,不如勾连外国搞掉赢师隙,只不过如今难度有些大,不像是几十年前可以当众逼君主自杀了,未免不美。
而畏缩胆小一些的、亦或是真的心怀秦国社稷的贵族们,一见如此,不免均想:不反抗,终究还能保留一部分封地,若反抗只怕下场凄惨。
这到不是因为赢师隙有什么王霸之气,而在于他直辖的数县土地、他手中大营中的新秦军、十余万因为授田制而得到益处的支持秦君的民众,以及他手中的胜绰、吴起等人物。
从雍城迁都至栎阳,正避开了盘根错节根深蒂固的旧贵族经营多年的旧都城。
栎阳城外的大营,非有君王之命不能调动的新军,那些闪亮的铜炮、秦弩、火枪,则让旧贵族们不敢轻动。
这种情况下,秦君又邀胜绰、吴起入室而谈。
赢师隙心想,瑟缩在西陲的秦国,终于可以变革了,这是难逢的时机,不可错过。
当南济水一战以及后续的一些变故传至栎阳的时候,胜绰喜不自胜,难掩心中喜悦。
这倒不是因为他曾是墨者,对于墨家尚有许多香火之情,爱屋及乌因见墨家获胜而高兴。
而是胜绰太明白这件事对于秦国的重要性了,千余里之外的那场大胜,意味着秦国将有至少数年的、没有外部干扰的环境,安心地完成变革,将秦国改造成一个“上之所是下必是之、上之所非下必非之、军功授田、三代无功收其爵”的绝对君主制的战争机器。
作为叛墨出身、参与了商丘改组一系列事件的胜绰,在得到禽滑厘重病不能理政的消息后,对于适可能会提兵返回泗上的传闻不屑一顾,他太明白墨家的组织力量的可怖之处,只不过想学却学不来而已。
至于吴起,精于韬略,出将入相之才,对于齐墨战争的胜负结果,也了然于心,心道:“田庆什么东西,岂能胜墨家义师?齐败,墨家势大,东方必乱,西河或可取。”
是以今日,君臣三人跪坐于密室之内,都难掩脸上的笑意。
赢师隙翻看着从千里之外传来的消息,指着墨家的诛不义令,大笑道:“如此一来,东方必乱。三晋翻脸、魏楚又争、齐墨死仇。这难道不就是卿所谓的‘待天下有变’吗?”
胜绰在魏国的时候,就在廪丘守城战后舍弃了各国的聘用追随当时还是流亡公子连的秦君,如今已然二十年,关系密切。
他亦笑道:“君上所言极是。三晋相仇,魏楚又争,西河纵有武卒,却也不可能越过洛水、竹山。天下有变,则国内可变。”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变革之事,必要动宗族旧贵的利益,他们为了维系自己的利益,可以逼您的曾祖自刎、可以谋杀君主而迎立幼君,那么也未必不会引外国干涉军入秦。”
“魏人自顾不暇,正是我们变革之机。”
“天下虽变,但以我之见,只怕此战之后又要弭兵数年。齐内乱将起、墨家欲得淮北、楚人新平陈蔡洞庭苍梧、魏失中山、赵公子之争……三五年之内恐难有战乱。但是三五年后,战乱必起,留给君上和秦国的时间,已经不多。”
“欲变革,这一次就要变得彻底些、深入些。变的让齐国焕然一新、移风易俗。非如此,只怕秦国百年都不能出西河一步,止于边陲,难霸中原。”
具体变革的内容,胜绰、吴起等人已经商量好了,自不再此次讨论之内。
原本变革的内容没有那么激烈,准备分步进行,赢师隙也担心各国趁着秦国内乱而干涉,如今东方已经乱成一团,这便不需要小心翼翼,当真应该只争朝夕,抓住这难逢的外部坏境。
赢师隙点头称是,却又低头看着那些其余的消息,眼中满满都是艳羡之色,慨叹道:“卿言,变革之事,最怕人亡政息。你我与吴子均过不惑、知天命之年。”
“我既废人殉、止淫祀河伯,也便不讳生死。若是有朝一日,你我皆死,秦国上下会如墨家一般吗?禽子重病,墨家竟然丝毫不乱,如同那耸立的磨坊,齿栉严合,运转如故……”
“我观墨家此时禽子重病之事,颇为恐惧啊。这是怎样的一股力量啊?就算我们变革成功,那么将来与我西秦争夺天下的,必是墨家了吧?”
他看了看吴起,又问道:“以卿之见,墨家的义师之强,是可以撼动的吗?”
吴起鼻孔中喷出一股气,带着一番傲气道:“墨家善用兵者,鞔之适、公造冶,皆弗如吾远甚。只是,义师之强,却远胜西河武卒、秦之新军。我若领义师三万,当纵横天下,诸侯莫敢挡。我提秦之新军,魏之武卒,或需七万。”
他大小七十余战,从鲁国开始,和他平手的人都少有,胜绰当年在项子牛手下与吴起交锋,也不过是仗着齐国军多且强于鲁,这才平手一次。
墨家纵然有商丘、牛阑、潡水、最、济水五战,却依旧不能撼动吴起乃此时知兵第一人的地位,尤其是之前大梁一战更是天下震动。
吴起这样说,实则也就是再说:论谋略、临机应变、临阵指挥,只怕墨家的那些人物和自己还要差一些。他觉得自己提三万义师,便可纵横天下,而墨家那边四万义师和齐国打了这么久,还要谋划许久迟迟不敢主动进攻临淄军团,这便是差距。
但七万三万之比,却又不得不承认,论及治军操练、纪律队列,义师的素质便是天下第一。
半刻,吴起又有些失落地说道:“潡水之战,越王蠢笨。济水之战,齐军愚钝。若我提义师,只怕也就不过如此。论起来,三比一大、十也比一大,可终究天下人眼中,这三和十都比一大。”
胜绰和赢师隙闻言大笑,随后赢师隙又道:“所言极是。绰,你多知墨家事。以你观之,墨家这一次丝毫不乱、掌军者皆无叛乱之心,又是缘何?”
这或许是个很难的问题,胜绰却回答的简单至极。
“墨家众人并无封地,无有私兵。组织严密,便是适等人身边的警卫,亦不是适可以任命的,需得组织通过。”
“军阵变革之后,步、骑、炮相合而战,步兵结阵,骑兵列队,就算有私兵死士,也不过如螳臂当车。几十年前那种数百精锐甲士车兵便能决定大战胜负的场景,再难出现。”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不可撼动的力量(十一)
胜绰略微顿了顿,又道:“墨家有墨家的义。其实天下也有天下的义。父死子继,这是天下已有的义;嫡长子为先,这是礼。因而同族同宗之内上位为君、嫡长子继承君位,这本身就是合乎天下已有的义的,便也比外姓、庶子更为稳固。”
“墨家不谈血缘,却绕不开义。墨翟之义,尽传于适,适可以解释墨家的义,除了他之外,谁人能当巨子?”
“今后墨家的巨子,必要有义的解释权,非此只怕难以服众。”
赢师隙细细思索一阵,似乎明白过来一些关键,点点头,又道:“那么,这是我们可以学的吗?”
“正是,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胜绰立刻摇头,说道:“墨家组织严密。墨者居于各处,乃至军中。上下同义的前提,是上下都知道义的大略。譬如适说,他要世袭为王,那么墨家上下必然反对,因为这违背了义,没了墨家,适不过鞋匠。”
“再譬如,籍使禽滑厘病逝,公造冶欲提兵回去争位,首先身边的警卫便不会同意。公造冶身边尚有孟胜,他可以召开会议,集中军中墨者,将此事否决。”
“即便众人合谋,军中上下如何说服?那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庶民,而是一群自小便要学义之大略的人。真要那么做,军心必沸,握有墨家大义之人,只需一纸宣告,定可平乱。”
“最为关键,墨家调兵,不是将帅一句话就能调动的。必要经过同义会,否则便无效。军中官长,听命于同义会,只是将帅恰好可以主持同义会。将帅不过是同义会公意的一个执行者,毕竟这公意不能自己执行自己。”
他终究离开了墨家许久,说的也不是全对,可这已经让赢师隙知道这样是不可能学到的。
这种力量太强,但是反噬也巨大,有“义”压在众人身上,墨家力量充沛,可是个人离开了墨家却不过如咸鱼毫无力量,这也算是一种约束。
赢师隙又有些不解,问道:“凡有人处,必争权夺利。墨翟在时,墨家上下数百人,皆死不旋踵之辈。只是如今墨家数万,难道人人如此?若是人人如此、不知争权夺势,一心为利天下,这只怕天下变色只在十年之内。”
“我倒是听闻,墨家内部亦有争斗?”
胜绰笑道:“怎么会没有?只是他们的争斗,多要拿到明面上说,这需要多数的支持才行。需要把道理讲清楚了。”
“而且他们的争斗,也多是向南走、向北走之争。定下来就是定下来,若是向南,即便你有北反之心,也要向南。若不然,就离开墨家,别无他路。”
“适这人……讲规矩,看似平和,实则一旦涉及到规矩、路线,必不肯相让。墨家悟害之中,与之争吵过的多了。但讲道理又讲不过他,论及一些事事后而观他又多对,那又能怎么办?”
说到这,胜绰不禁苦笑道:“当时禽子重病的消息传来,多有人觉得齐国得以幸免。我才听闻了消息,便知道绝无可能,反倒觉得……田氏只怕更为凄惨。”
他回忆起当年在商丘城下的那几日,适第一次露出尖牙如同疯狗一样咬他的时候,哑然失笑,摇头道:“适不比子墨子、不比禽子。禽子善而和,适这人嘛……嗯,善用矛盾之术。君上不妨回想,东方之乱,似乎竟是处处被墨家操控一般。”
“费国久在泗上,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待赵国公子之争将起、楚国征陈蔡而迫大梁榆关的时候出事。”
“再想想之前,墨家和赵公子之间的关系……怎么去岁就忽然发难,张扬旗鼓以害天下之名怒斥阙与君?”
他似乎又想起一件事,说道:“那日我与吴子闲谈,提及当年大梁事。吴子说,攻大梁之前,有人献图。君上也知道,当年楚人因弭兵之盟,聘墨家筑大梁城……这大梁城之图,如何这能流出?”
“献图那人只言,久攻民苦,又恐吴子掘河水而灌大梁以破城,遂以此图相献。得此图,吴子便可放任楚国贵族逃入大梁,按图所绘,挖掘坑道埋藏火药,顷刻破城……”
他说到这一节,一直没有细细思索其中可怖之事的吴起忽而疑惑一声,秦君望去,吴起骇然道:“说到此节,君上试想,若是当年大梁一战楚国不损失众多,王子定便不能入陈而称王。”
“楚国不衰,泗上之地近楚,楚王必要争,又岂能这些年和墨家如此亲近?无非是因为楚国势弱,不得不近墨家以抗强魏。”
“魏若不在大梁大胜,三晋必好以求抗楚,今日赵公子之争,只怕魏国也无心干涉。”
“三晋楚强则合、楚弱则分。若三晋依旧为盟,今日泗上之事墨家又如何敢耀武扬威直入平阴而逼临淄?”
略微谈及,便绝细思恐极,赢师隙脸色微变,这都是十余年前的旧事,这到底是墨家善借天下之势?还是在暗暗造势操控天下?
若是后者,不免可怖至极。
胜绰沉思片刻,接话道:“还有一事……墨家派索卢参西行。西方之事,适得传于两位夫子,必知极多。商贾贩卖获利之事,他定然知晓,索卢参言他此次西行所携带的货物,均获利百倍,适肯定是提前知晓,否则为何让索卢参携带私仇、璆琳、铁器等物?”
赢师隙笑道:“他应该知道,这倒是没什么可说的。”
胜绰摇头。
“非是这么简单。凿空西域,可以获利。秦最能获利……而随着铁器、火药等物西传,向西拓展,这是可以得利也是君上可以接受的。一旦向西凿空,经营商贾,获利极多……”
赢师隙大笑道:“适哪有这样的好心?他视我等贵胄为蠹虫,岂能为我着想?”
胜绰正色反问:“若西方无利,君上新政,欲要立威拓土,会选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