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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452节

  脱下了自己的上衣,几个年轻人趁着煮沸的水的热气将上衣凑上去,热气熏蒸之下,那些隐藏在衣衫里的虱子密密麻麻地爬到了领口。

  不怎么熟练的手指挤上去,发出咯咯的响声,有些特别大的声音便特别响。

  这若是在家中,断然不会有这么多虱子,而且就算有,也多是洗衣的时候母亲便会用热水烫死了,也轮不到这些年轻人自己做。

  这几年从墨家和义师中流传到泗上的习惯越来越多,洗衣和用肥皂沐浴便是其中之一,很是便宜的用石灰粉和皂粉做的牙粉和猪鬃毛的牙刷也逐渐在泗上普及。

  到了这里,这些年轻人便有些扛不住,好在那些年长的墨者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恼人的寄生虫,于是便用有些不熟练的手挤压着这些烦人的虱子。

  众人来到村社之后,就住在村社的庶民家中。

  庶归田等人住的这家,一家一共七口人,一个老父,一对夫妻,五个孩子,最大的那个如今还在外随军出征。

  这一对父亲一共生了约莫九个孩子,几个都是小小年纪便夭折,只活下来五个。

  女人因为孩子生得多,落了一身的病,也做不了什么活。

  大儿子好容易长大,又赶上这一次征战,随军出征。

  屋子里一共腚大的地方,庶归田等人便住在一些草堆之中,自然是不及家中的木床,但若不考虑那些夜里咬的人睡不着的寄生虫,其实也还好。

  只有一样,实在是这些年轻人难以习惯的。

  这里的人一日只吃两餐,隅中时一餐、傍晚时候一餐,墨家众人为了和民众沟通交流,也都随着村社人的习惯来吃。

  吃饭也是有等级制度的,当然主要还是因为生产力不发达的缘故。及至百余年后,依旧是天子四餐、诸侯三餐,庶民两餐,以示贵贱和等级身份的区别。

  其实二十年前泗上也是一日两餐的,但随着墨家在泗上扎根,近乎大半数泗上家庭的人都有过在义师服役的经历,军中的一些习惯譬如一日三餐也带回了泗上,二十年间移风易俗,没有比军中这个大学堂更为有组织力的手段。

  吃了几年一日三餐,这一日两餐就实在有些扛不住,一到夜里几个人便饿的翻来覆去。

  饿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越想越饿,等饿的很了,却又感觉不到,这时候才能堪堪睡着。

  村社的封主贵族是个老君子,恪守过去的一切,火枪和玻璃器早已经开始在齐鲁贵族圈子内流传,老贵族依旧不用,那就更不用说那些带着深深墨家符号的墨玉、鬼指等作物。

  村社闭塞不比城邑,许多人若不随军被征召,可能一辈子看到的风景都是头顶的那片天。

  这里的闭塞又因为封主的保守而尤甚。

  庶归田在这里吃的几顿饭,实在是有些难以下咽。煮熟的麦粒没有去皮磨粉、滑溜溜的各种野菜熬煮的菜羮……家中倒也不是说没有过这样的饭食,但最起码就算是煮胡萝卜,也总会往里面滴上两滴油总还有些味道。

  这里的饭,总觉得怎么吃也吃不饱,仿佛肚肠根本难以留住这些一丁点脂肪都没有的食物。

  孙璞的本意并不是想叫他们忆苦思甜,可现实就是才吃了几顿饭,已经有人思着家里的甜,对于原本只是一句口号式的“利天下”也有了更为不朦胧的理解。

  篝火荜拨,庶归田用牙恨恨地咬死了一只颇大的虱子,嘟囔道:“明天早起一些,去河里洗洗澡。”

  白日里还有事,脱不开身,要去丈量那些土地,忙的晕头转向,那些课本里学到的东西真要实践起来,实在不是一两日就能掌握的。

  他们身上倒是带着肥皂,可这几日也只能洗洗脸,泗上的学堂是十日一沐,如今在这里却没有这样的条件,加上时间又紧,确实不能够空出时间。

  嘟囔了几声,一个穿着明显是旧的义师军装改过的简陋衣衫的小孩手里拿着一条蛇,跑到庶归田等人面前,说道:“烤烤,可好吃了。”

  梁父的方言和泗上有些相似,虽不一样,却也不是听不懂,这孩子馋兮兮地看着蛇,却也不忘分一些给住在他们家中的人,也算是一种孩子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回报。

  庶归田刚来这家吃住的时候,三个孩子都没有衣衫,年岁又小,不穿衣衫也没什么,村社里多数孩子都是这样。若是冬天,就直接猫在草堆里过上一冬,等到再大些才能穿上一件旧的麻布衣衫。

  义师这边也是看不下去,便弄了一批背包行囊里备用的军装,分给村社里连衣裳都穿不上的人家,就着白日里按照泗上的样式弄了一批四不像的衣裳。

  孩子们欢天喜地,家里的大人也对墨家有了更多的亲近。

  此时土地虽多,麻植遍生,但是每年都要缴纳布税,有需要做些农活,忙到最后自己家人的衣裳都未必能够备足。原本直到后世几十年后孟子游历之时,齐鲁的布帛之赋还是存在的,更况于此时。

  《七月》里唱:无衣无褐,何以卒岁。这可不是无病呻吟。

  孩子因为那一身衣裳用蛇来回报,烧烤的蛇肉香味弥漫,庶归田第一次觉得蛇肉竟会是这么香。

  基于此时来说,一小段烤熟的蛇肉,应该算是庶归田最想要的东西。

  而篝火的另一侧,村社的民众则用打开的心扉,来回报在这里的墨家众人,而对于孙璞来说,民众们打开的心扉也是他最想要的东西。

  “是啊,过得苦。哪里能不苦呢?”

  “二月下田,便要先把公田的事做了。种庄稼要赶时节,可是最忙的时候也要先把公田的事忙完,才能忙自己的。”

  “夏日也要先给主人的田除草,每个月又要有五日时间为主人忙他家里的事。”

  “秋天要先收了主人的田,才能收自己的。缴纳了税赋,又要赶紧去为主人修缮房屋,割草准备冬日主人家的马匹食料。”

  “冬日要演武,等到结冰的时候,还要挖阴窖,为主人藏冰。还要砍柴、打猎,每年村社都要上贡一些野物,若是少了又要责罚,那野物都是主人祭祀和会客要用的,不能够少了。”

  之前抓蛇的那孩子的父亲,苦着一张脸,在篝火下映的发红,总算有了一些黑灰色之外的色彩,将满腹的不满和苦痛朝着孙璞诉说。

  一如《七月》所唱的那样,封地下农夫的生活就是如此,贵族剥削靠的封建义务,农夫有自己的一点生产资料,但是需要为封主履行义务然后才能够做自己的事。

  不是奴隶,不是佃农,而是更像是介于两者之间的农奴。受不了自然可以逃亡,但逃亡的代价太大了,所以才有了当年孔子在泰山之阳感叹的“苛政猛于虎”。

第一百九十二章 泰山之阳(十)

  不是没有好贵族,但贵族也得吃喝,还得守礼,还得有贵族的生活方式,这些花销从何而出?

  自然就只能靠封地上的人。

  铁器牛耕这里又不用,单位产出的数量太少,贵族想要维持自己的生活,就必须尽可能地获得劳役地租。

  越是守礼的贵族,这种盘剥也就越凶狠,因为守礼意味着不想造反,不想造反也就意味着没有必要收买人心,也就没有任何在自己封地上变革的渴望。

  大贵族或许可能在自己的封地上进行一些变革,分配土地,使得民众忠心,以便如当年季孙氏一样有私兵八千。这种变革不是为了利天下,只是为了获得更多的权力和封地,用自己的基本盘的“仁政”维系权势,而其中的亏空又从增加的土地上弥补。

  因为生产力不够发达,所以实物税加劳役地租合在一起,才能够维系普通小贵族的贵族生活。

  孙璞不是那种不知道天下有多苦的人,见的多了,便没有太多的动容,这是天下的常态。

  他听完了众人的诉苦,只是叹了口气,心道:“这是个好的开端。总算开始说自己的苦。”

  在众人七嘴八舌地说了许多之后,孙璞道:“人啊,得活着。得有衣裳穿、得有粮食吃。”

  “人都是一张嘴巴,总不至于说贵族便有十张嘴吧?他也就是一张嘴,却有一万多亩的土地,这合理吗?”

  “魏人唱道,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你说这是为什么?”

  问题问出,其实很难回答。

  但这个问题本身,却正是村社众人所关切的。

  同样的问题,对于不同的义来说,解释起来也就不一样。

  此时“天命”论大行其道,世间多有说法,所谓“命富则富,命贫则贫;命众则众,命寡则寡;命治则治,命乱则乱;命寿则寿,命夭则夭”。

  这是墨家《非命》中极力反驳的内容,认为没有命,自己的命运只能靠自己掌握。

  可墨家的义,是天下大义的下流,在泗上和一些大城邑之外,信奉的不多。

  因为其中的逻辑太难,而命,则是最好解释“贫富、贵贱”等缘故的,也是贵族们所喜好的。

  果不其然,孙璞很快听到了他预料之中的回答。

  有人叹息道:“这都是命啊。”

  “论起来,贵人的命好,他们有好祖先,跟着先王天子征战得以封土。我们的命不好,没有好祖先,便没有这些土地,不能高贵,只能低贱。”

  孙璞笑着摇摇头,问道:“就算如此,那么封土又凭什么呢?”

  农夫道:“这天下都是天子王公的,人家的东西,怎么分都好。”

  孙璞看了看别人,别人也都点头,孙璞又问道:“那为什么天下的土地就是天子王公的呢?”

  一旦开始问及太多的为什么,便容易出事。

  这一问,许多人便觉得,这就像是有人问为什么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这算是问题吗?

  这就是天下的规矩啊,就像是人活着要吃饭喝水一样,没有为什么。

  可再一想,又觉得,似乎还真的应该想想为什么。是啊,为什么天下的土地就是天子王公诸侯的呢?

  村社纵然闭塞,可武王伐纣的事众人却是知道的,便有人道:“武王伐纣,所以天下之土归于周。”

  孙璞哈哈大笑道:“这倒是有意思了。那殷商之前的土地,又属于谁?及至虞夏之前,天下的土地又属于谁?及至神农、太昊之前,天下的土地又属于谁呢?”

  “难道天子是一直就有的吗?难道天下的土地一直就是有一个人拥有的吗?”

  一句话问出,只余下篝火的响声,再无人回答,许多人都在低头思索着这个很难很难的问题。

  如果土地从一开始,便不属于某个天子,那么第一个拥有天命的天子,又是从谁人手里继承天命继承的天下土地的所有权呢?

  万事总有个头。

  如果说,在上古之时没有一个拥有天下的天子,那么……

  不少人想到这一点,身上不禁一抖,不敢想下去。

  因为再想下去,只怕只能想到一个可能:第一任天子,把土地从天下人手中抢走了……因为武王伐纣之前殷商有天下,而殷商之前虞夏有天下,虞夏之前呢?再至上古三皇五帝之前呢?

  第一任天子对天下土地的所有权,到底是从手里继承的?如果是民众,那么是否经得了民众的同意?不同意而被夺走的东西,不是抢又是什么?问及天下,谁人能够同意把自己的土地送给天子?

  莫说什么虞夏商周,就算是昊天上帝,只怕众人也不会同意。

  难道……难道第一任天子是天下最大的强盗?

  简单的问题,引来的是恐怖的思考,许多人吓得浑身一抖,摇摇头不敢顺着这个思路继续往下想。

  天子是强盗?这哪里还敢继续往下想呢?这简直算得上乾坤颠倒的想法,怎么可能?

  可似乎,除了这个解释,竟没有别的可以解释的理由了。

  孙璞又添了一把火,问道:“现在,有一个强盗抢走了别人的珠玉。另一个人说,这是个强盗,于是杀死了强盗,却把珠玉留给自己,那么这个人可以称之为仁义吗?”

  “土地,难道不是一样的道理吗?你们想想,土地凭什么要归于天子诸侯呢?是命吗?”

  这自然不是命。

  许久,有农夫终于说道:“那……那是因为他们能打仗?所以他们可以抢别人的,别人却不能抢他们的?”

  孙璞心中暗笑,又问道:“那他们为什么能打呢?为什么你们打不过贵胄呢?是命吗?”

  “如果你们也能打,那么是不是可以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就看谁能打?若真是这样,这天下的道理反倒是简单了。”

  “若这么论,到底是王侯将相有种不对呢?还是王侯本身就不对呢?是强盗的儿子还是强盗别人不能当强盗不对呢?还是强盗存在的本身就不对呢?”

  一连串的问题,让众人的脑子乱成了一团浆糊。

  终于有人说道:“你知道的道理多,给我们讲讲吧。我们可想不明白。”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道:“是啊是啊,给我们讲讲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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