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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453节

  “强盗本来就不对。可是怎么才能没有强盗呢?”

  “上古时候,天下的土地到底归谁呀?又是怎么跑到第一个天子手里的呢?”

  “你给我们说说吧。”

  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想要听听这些从未听过的道理,孙璞笑着,走到了篝火之前,回忆着这几年学到的种种,将修正之后的墨家之义的本源自然开始讲述那些“伪造”的上古之事。

  上古不是那个样子,私有制的产生也不是这么回事,但此时讲起来最是容易听懂,也最容易解释为什么土地归属于贵族和诸侯根本不合理。

  篝火闪烁之下,越来越多的人沉浸在那些浅显易懂的道理中,不时地发出哦哦的惊叹。

  那些原本以为理所当然不需要有道理的正确,在孙璞的解释下,竟全是凭什么的不合理。

  众人听的如痴如醉,就像是喝了酒、醉了心。

  而篝火的另一侧,那些从小接受了这些道理、仿佛孙璞讲得都是“废话”、就像是在告诉别人太阳升起的方向是东一样的年轻人们,渐渐有些困了。

  庶归田挠挠头,心想:“怎么会有人觉得天子诸侯拥有土地理所当然?这难道不应该是天下人都很容易想到不对的道理吗?”

  就像是这些年轻人自小就觉得,天帝之下人人平等是个不需要解释的道理。

  他们没有几人有能力解释为什么平等,除非是那些进了宣义部学习过的,但他们却觉得这个道理理所当然,就像是饿了要吃饭一样寻常,哪里需要什么解释呢?

  听了一阵,这些年轻人便更困了,学堂每月的“政治”课总要讲这些东西,他们听的太多,而且孙璞讲得也过于浅显,实在觉得没什么可以听的。

  他们将来也不是要做这个工作的,一如墨子所言:欲利天下,众人同心同志,譬若筑墙然,能筑者筑,能实壤者实壤,能欣者欣,然后墙成也。为义利天下犹是也,能谈辩者谈辩,能说书者说书,能从事者从事,然后义事成也。

  终究这些年轻人只是调派过来充人手的,要处理的也都是个九数几何丈量的工作,而且这种工作,这些毛且没长全的年轻人只怕也做不了。

  几个人打了个哈欠,便起身要去睡觉。

  庶归田把衣裳叠好,心想:“还是早睡吧。明日早起去河里洗澡,虽然水凉,可也要洗洗。”

  “明日还要丈量,这几日只怕都没时间。孙先生和他们讲的道理,倒是为了什么?直接把地分了就是,把天下不合理的事都扭转为合乎天志,那么天下就大治了。”

  “那老贵族要是反对,连队直接把他抓起来就是,何必麻烦?利天下之事,这样枯燥无趣吗?”

  心里嘟囔几声,顿觉之前的一腔热血有些凉。他所想的利天下之事,当是轰轰烈烈,万军之中厮杀称雄、杨帆碧涛之上遍看天下广阔……

  哪里想到,父辈们在泗上创业之时,竟是这般无趣,讲些听腻的道理,厮杀之后还要处理这些琐碎的毫无激情的小事。

第一百九十三章 泰山之阳(十一)

  怀揣着这种现实和梦想的悖离导致的失落,庶归田在草垛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明明想着明天早点起来去河里洗澡,应该快点睡过去,可是越是想要睡反而越是睡不着。

  翻了几个身,觉得仿佛那些虱子又在乱爬,甚至爬到了自己的心里,弄得心里痒痒的。

  旁边的几个同窗早已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庶归田翻身的时候惹动的干草莎莎地响,那些原本早已习惯的同窗规律的鼾声,此时不断地往他的耳朵里钻。

  索性坐起来,就着从没有封纸的窗子里透来的月光,庶归田看着四周的一切,涌出了一些古怪的想法。

  “幸好我只是来帮着做事的,却不是要一直在村社里利天下……”

  “若是……若是将来有一日非要让我来做这样的事,去楚秦三晋的村社里做一样的事,那可就只能求求父亲,让他找找那些军中的叔叔伯伯,不要让我去。”

  “我可不怕死,哪怕让我临阵厮杀,可也比这样的事有趣的多。”

  想到这,身上不禁又是一冷,想到父亲平日的性子,不禁又摇摇头。

  “算了吧,父亲肯定不会出面的,说不准还要骂我……”

  除了父亲那边,又想到墨家的种种纪律,只怕也是难说。

  若是不入墨家成为墨者,在泗上虽不说寸步难行,但是想要做出一番大事那是绝无可能的。

  可若是成为了墨者,便要守纪律,组织上定下来去哪就是去哪,不去的话就要被内部惩罚还可能被开除墨家的行列。

  他也知道自己村社里那个教授识字的先生,那也是最早一批学到文字的泗上一代,一纸调令便让他们许多人四散到泗上的各个村社,可能一辈子也就定下来不可能再做别的。

  想到这些,庶归田心里竟有些内疚,从小接受的教育便是利天下当是义务,即便无人监督,他心里还是有些内疚,仿佛有人在盯着自己心里刚刚忽然涌出的想法一样。

  “我也不是不想利天下。可子墨子言:使人各得其所长,天下事当;钧其分职,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备。”

  “子墨子说,天下人所做的事,都是自己想做的,出于自己兴趣的,那么那时候天下就大利了。我不想做村社的这些琐事,好像……好像也没什么错吧?”

  他只觉的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对得起自己内心不安的理由,松了口气,又想:“欲利天下,众人同心同志,譬若筑墙然,能筑者筑,能实壤者实壤,能欣者欣,然后墙成也。为义利天下犹是也,能谈辩者谈辩,能说书者说书,能从事者从事,然后义事成也。”

  “说到底,还是要‘能’。我日后在习流军校,应得努力才行。在众人之中,最是精于习流航海行船之术,只怕便不用来这里吧?再说,在习流水师不也一样是利天下?我又不是想要什么富贵功名吧?”

  人总是能找到说服自己的理由,也总能找到让自己心安理得的理由,庶归田并不知道或许和他有些相似想法的人其实并不少,真正想着一心利天下而努力做事的人有,不算少也不算多。

  终究他还年轻,说服了自己,心中也就舒畅了。

  重新躺倒在草垛中,翻了几个身,睡意便袭来,之前那些烦躁的喊声和恼人的虱子,竟似也没有了。

  第二天一早,被同窗叫起去洗澡,顶着黑黑的眼圈,有人嘲笑他问他是不是想家了,他有些尴尬,又不想把自己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只好点点头。

  自己内心说服自己的道理,可能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太对,他又不知道众人都是怎么想的,便也不好意思说出口。

  想家的话,总还不是一个会叫人嘲笑太多的理由。

  冰凉的河水一激,抛去了那些烂七八糟的想法,年轻人的想法来的快去的也快。

  等到扛着木杆、量角器、测距索和函数表之类的工具来到田地之后,庶归田总算是忘了折磨了他一晚上的想法。

  这一次墨家的政策是不管自耕农、不管非分封的土地、只管那些贵族的封田和过渡的私田,测量起来便要简单的多。

  贵族的田连成大片,并没有那种犬牙交错的格局,上好的平整土地仿佛一眼望不到边。

  这里是老贵族家中最大的一片封地,上面种植的粟米,这时候正是翠绿成长的时候,一直蔓延到天边。

  虽然没有垄墒,可最基本的行列已经有了,这么一大片的土地,贵族自然不可能亲自耕种。

  庶归田身旁的那个女孩子便叹息一声,清唱道:“载芟载柞,其耕泽泽。千耦其耘,徂隰徂畛。侯主侯伯,侯亚侯旅,侯彊侯以。有嗿其馌,思媚其妇,有依其士。有略其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实函斯活,驿驿其达。有厌其杰,厌厌其苗,绵绵其麃。载获济济,有实其积,万亿及秭。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不洽百礼。有飶其香。邦家之光。有椒其馨,胡考之宁。匪且有且,匪今斯今,振古如兹。”

  “想来这样的地方,种植的时候,都是千百人一同劳作。千耦其耘,这千百人要先忙碌过封主的土地,才能去忙自己的……”

  庶归田道:“其实若是在泗上,这么大片地,倒也用不到多少人。牛马、耧车、犁铧、再加上前几年刚出的割穗车,哪里用这么多人?”

  “我们村社的麦田,就是众人合作的。也有八千多亩,种的时候可不用什么千耦其耘。”

  “适子不是说了嘛,土地连成片不是错,错的是连成片的土地属于谁。”

  这么广阔的耕地,他并不惊奇,他们村社原本就在沛泽附近,都是大片的平整荒地,这些年开垦出来的许多都是看不到边的村社公有的地。

  想到这,年轻的庶归田不禁想要指点江山,按照他们村社和他父亲等人常常讨论的一些言辞,跟着说道:“要我说,这封地上的农户,本来就是要集体劳作的。其实倒也不用分成小块,本身就有集体劳作的基础,不如还是归属于集体。”

  “这样呢,一来可以募集更多的钱买牛马耧车;二则可以平整水利;三则也可以组织一些村社的作坊,什么纺纱啊、造纸啊、酿酒啊……一个人可是干不了。反正我们村社就是这样的。”

  他说的头头是道,带队的那个中年墨者轻笑着,咬着自己唇边的胡子看着这些活跃的年轻人,笑道:“归田说的真好。我看我要给上面建议下,让你来这里做里正,带着封田上的人好好做,做的和你们村子一样好,说不定过几年咱泗上的报上便有你的名字呢……”

  这也就是一句玩笑话,却让庶归田脸上的笑容凝滞,想到昨晚上想的那些事,心中砰砰乱跳,心道:“可不要。我可不来。这要是一辈子就在村社里,闷也闷死了,这日子一眼看到死,我可不想过。”

  转念又一想,只怕这句玩笑话也在理,总得有个有能力、才学、学识、胆魄的人领头才行。怎么耕种、怎么分配、怎么建作坊……现在只靠这封地上的人可不行。

  这句明显的玩笑话,庶归田也不敢接,只是嘿嘿一笑,略微有些尴尬地转了话题,便又继续拿出量角器测量着丈量杆斜的角度。

  带队的中年墨者也没想太多,说过了玩笑话,正要去远处看看,有人跑过来小声道:“组长,有人盯着咱们呢。”

  回话那人悄悄地伸出手指,远处正有七八个人,远远的看不清,但应该不是村社封地上的农奴,而是贵族手下的私兵。

  中年墨者摆摆手道:“管他呢,做自己的。义师就在旁边,怕什么?”

  拳头有时候就是最大的道理,如今义师的连队就在附近,而封地上的私兵多在军中尚未归来,他也不怕这些人有什么异动。

  不过想到孙璞的叮嘱,他还是摸了摸腰间的剑,心道:“可要护好了这群孩子。若是以往,都是义师中退下来的人做这些事,哪有什么可担忧的?莫说七八个人,便是再多一些,真要动起手来也不怕他们……”

  他只当无视,远处那七八个人看了一阵却也不走。

  等到日在东南,已是隅中的时候,几个年轻人抹了抹脸上的汗,看看太阳道:“该吃饭了呢。怎么还不来送饭?”

  送饭的人,就是不远处村社的人,算是雇用的,做饭送饭都有钱或粮食可拿,这都是说好了的。

  孩子们未必知道原因,带队的墨者却明白其中的缘故,根深蒂固之下,今日测量贵族的土地,只怕民众看到有人在旁边盯着,也不敢过来,怕给自己惹了麻烦。

  这倒是能够理解,虽然分地是好事,但得罪了贵族只怕下场不好,众人还在观望,这是人所共有的狡狯。

  中年墨者精于世事,便冲着庶归田招招手道:“你不是会骑马吗?你骑马回去拿饭去吧,快点回来。”

  庶归田年纪虽小,可也多少猜到了缘故,嘟囔道:“我们这是来救他们,给他们分地,他们反倒胆子小了……”

  中年墨者咳了一声,有些郑重地说道:“这什么话?什么叫救?欲利天下,需得人人兼爱同心,不要觉得自己高高在上来救谁,欲利天下需要天下人同心同力,互救为互利,便谈不上救。不要废话,快去。”

第一百九十四章 泰山之阳(十二)

  庶归田嘟囔一声,跑到田边,抓着马鬃跳上了马背。

  扬着脸却没有直接去村社,而是冲到了那七八个盯着自己这些人的那群人面前。

  那七八个人手里携带着木棍绳索,一人身上还穿着革甲,庶归田却不惧怕,纵马到了这些人面前,故意不减速,朝着那七八个人像是要撞过去一样。

  对面的人也不知道庶归田想要干什么,只看到马匹冲来,吓得赶紧散开闪身,不想庶归田马术尚可,竟是在要接近那些人的时候忽然转向,扬起的马蹄甩起了一些尘土,带着笑声扬长而去。

  村社附近,几个人手里提着瓦罐,就在树下,看样子饭食早已准备好了,只是没有去。

  一个人从远处跑过来,众人便问:“怎么样?”

  那人喘息了几声,说道:“还是在田边盯着呢。怕是不行,这要是被主人看到,将来可是要受罚啊。”

  人群里一个三十多岁的村社农夫听了这话骂道:“你们这些人,人家墨者是来给咱们分地的,咱们自己不急,反倒是怕这些。”

  其余人脸上微红,也知道这话在理,可还是忍不住说道:“你孤身一人,爹妈都死了,也没有女人孩子。你要是忍不下去,逃亡也好,跟着去泗上也罢,可我们咋办嘛?”

  “墨家不是要利天下吗?那他们就得利啊,利完了咱们不就好了吗?”

  孤身一人的农夫嘿了一声道:“昨日不是你说,谁能打仗谁就有道理?封主才几个人?咱们要是都同心了,劲儿往一处使,怕他做什么?他一个能杀咱们几百个啊?”

  “真要是你们这样想,那也是了,人家贵族可不是便能一直贵下去?昨天不也是说了吗,这利天下是人人求利人人得利人人利人,真要是等着人家来救,那人家要是救完了也想当贵族了呢?”

  人群中的一老者挥手道:“道理是道理,可事是事。你孤身一人,怎么都好说,我们却不敢。你说的都对,可是不能去做啊。”

  那人冷笑道:“到时候分地你们也别要啊。”

  老者道:“那又不一样。真要是能分得成,那就不怕了……”

  孤身的农夫哼笑一声道:“我自己去。无非就是个死,这里不容我,我便跟着墨者去泗上服役。”

  众人被这么怼了一句,也都有些不好意思,老者脸却不红,说道:“都说了,你这没有家室,怎么都好说。我若也没家室,未必就不敢。谁心里不想分地?可谁知道真假?再说万一打不赢怎么办?万一封主又和墨家等人说了说,给他们些财物又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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