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480节
田和如今困守宫室,甲士虽多,但却无炮,城墙虽高,但是因为和主城的南墙毗邻,西南门作为制高点正可以架上火炮轰击宫室城墙。
墨家混入人群,组织民众堆积土木,以接近宫室城墙,呼喊宫室内的甲士和守城的士卒投降。
靠近宫室的主城西门和南门都已被占据,宫室内的失败已成定局,但是田和不想放弃,他还想要继续支撑下去。
他觉得只要再支撑几日,田午带兵返回,那么一切都是未知之数。
而在宫室之外,田剡却接到了一个不知好坏的消息。
几名从沂水逃回的贵族带来了沂水那里的消息。
公子午忽然逃亡不知所踪。
八千齐军没有了主帅,不能够攻破义师一旅的死守,苦战半日后崩溃四散奔逃。
自觉自己已经胜券在握的田剡自然不会知道田午这是准备隐姓埋名逃遁朝鲜,只觉得这件事实在蹊跷,又觉得墨家战力之强实在不是自己能够抵挡的。
由是问及谋士道:“他不知所踪,这是什么意思?是先潜逃回了临淄,以待时机?”
一众谋士也想不清楚这一点,更不知道一场偶然的决死冲击击溃了田午的心理防线,让他彻底陷入了恐慌,放弃了政变为侯的梦想。
半晌,一谋士才大笑道:“这是好事。公子,大事定矣。”
田剡不解,问道:“他去向不明,如何谓大事定矣?”
那谋士道:“公子午所踪,无非有三。”
“其一,遁入临淄,或者就藏在宫室之内。然而如今临淄大局已定,宫室一破,公子午难道还可以存活吗?”
“其二,潜回封地,举兵作乱,然而墨家大军在外,公子继位,与墨家媾和,定可借兵平叛。临淄城墨家尚可攻破,况于那些小城?”
“其三,逃亡出国。然而,魏韩无力,墨家诛不义令一下,魏侯岂敢收留?若他敢收留,墨家必和楚、赵、中山合力而攻魏,魏侯岂敢?”
“楚王与魏合战,魏与墨家暗中媾和,若是楚王收留,魏国必以此邀墨家入盟,楚人不敢留。”
“至于赵,邯郸城之守,皆赖墨家之力,公子章必不愿留。”
“亡于燕,燕小国也,西惧赵与中山、南畏齐,公子既为齐侯,燕侯岂敢收留?”
“至于宋,墨家势力深厚,更不必提。郑人自保且难,更不敢留。或亡于秦,然而亡于秦,秦处西戎,远及千里,纵然收留也无夺位之力。”
“是故我说,大事定矣。”
田剡听了这番分析,点头称是,却又道:“可他万一隐入市井,以待将来效懿公故事……”
齐国的政变样本太多,所以借鉴的经验也多,田剡所担心的事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当年懿公隐忍多年,足足等了三十年时间,终于熬死了哥哥,然后在哥哥的葬礼上忽然发难,杀死了自己的侄子,上位成功。
贵族政治之下,血脉本身就有一定的号召力,总归田午是有强宣称和继承权的,真要是熬死了自己,在葬礼上忽然露面,暗中又结交那些本来就是他派系的贵族发难,也不可不防。
那谋士闻言却大笑道:“公子缪矣,若公子午隐于市井,那么他就已经死了。死人,怎么可能再夺侯位呢?”
田剡咬牙道:“齐地方千里、百二十城,他若隐遁,我去哪寻找?若找不到,又如何能杀死他?”
谋士笑道:“公子,墨家说,非杀他否则不议和。并说,田午要接受审判,以此让九州之内再无屠城之事,以屠城为非……”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田剡便急躁道:“说的就是这个啊!他要是藏起来,墨家问我要人,我去哪给?不给的话,墨家必要怀疑我隐藏了田午,恐怕媾和之约定会苛刻,甚至会逼我同意墨家在齐地自如来往寻找田午……”
那谋士摇头道:“公子,公子午和墨家诸人可有私仇?”
田剡摇头道:“并无私仇。只有义怨。”
那谋士便道:“既如此,公子午这个人对墨家并不重要,但是那个屠城的下令者对墨家很重要。墨家会在乎是真的公子午,还是假的公子午吗?”
“墨家在乎的,只是下令屠城的那个公子午,而非是作为您兄弟的那个公子午。”
只此一句话,终于点醒了田剡。
田剡喜道:“你是说……找一个相貌相似的人,送给墨家?让墨家在诸侯面前审判他,将其处死?那么,任何自称是公子午的人,在被处死之后,都是假的,没有真的?”
谋士点头道:“墨家值此大胜,诸侯无敢撄其锋者。届时处死公子午,告于天下。”
“如果公子午尚在,那么他闻此消息,必不敢出面。墨家最不怕的,就是隐于市井,他只要露出痕迹,市井之中游侠儿极多,多有欲效刺客事,这么好的扬名天下的机会,他们岂不珍惜?”
“市井之中,欲靠一刺而名动的人多矣。不管真假,只要有人敢自称公子午,必死。”
“公子午既不敢露面于市井,那么几十年后,公子垂老,他就算出来,临淄民众会怎么想?墨家做事,必要公之于报,公子午之罪传遍天下,他又如何能为侯?”
“所以我才说,大事定矣。”
田剡终于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大笑道:“是这样的道理啊。用墨家的剑,杀死田午,不管真假,田午都死了。”
另有谋士道:“既如此,正可以将这个消息传入宫室。遣派一能言善辩之士入宫,告知君上。公子午既亡,他再坚持下去,又有什么用?”
“再打下去,于公子不利。都城民强,公子难道不担心二十年前商丘之事?墨家混入民众之中,多宣扬墨家之义,到时候若是民众与公子约法,真的践行‘君、臣民之通约也’,立宪立法乃制君权,又该如何?”
“田午既亡,公子与君上已无仇怨。反倒要防备贱民通约立法,这几日民众组织有力,正是墨家的手段,公子不可不防啊。”
这谋士一说“君、臣民之通约”和二十年前商丘事这番话,田剡立刻神色凝重地点点头。
昨日交战,一些民众组织有度、进退有法,到时候真要是民众被墨家组织起来,趁此机会约法制君,那可大事休矣。
商丘现在君不像君、民不像民、本身就有的“三姓共政”的贵族共和的底子,当年政变之后墨家推波助澜,愣生生地搞出了一个“国民共政”,这可是君主最不想见到的事。
他田剡自己的调子起的太高,民众被组织的时间越长,就越容易出事,当年商丘事变可不就是因为墨家帮着守城导致民众被组织起来导致的吗?
现如今民众又被组织起来,自己又说“宁民”,真要是民众合力,搞出什么“约法”或者“共政”之类的事,更是不妙。
若是以往,自然不必担心,可墨家这几年的宣传甚嚣尘上,平等、君民、立法之类的说辞在市井间整日流传,正是心腹大患。
既说田午逃亡,败局已定,那么还不如赶紧和田和议和,禅让一下,肉还是烂在锅里,怎么说也是田氏一族,总好过被民众制约。
再打几日,民众被那些隐藏的墨家组织的更为严密、更为肆无忌惮、宣传的东西更多,那可是要出大事的啊。
另一谋士也添了一把火道:“公子,不说商丘事,你想想这一次齐墨之战起于何处?”
“起于费国。起于费国国人暴动,推选新君、制法以束。墨家便说,这是大义,是要支持的。”
“万一……您和君上鹬蚌相争,都已无力,藏于市井的墨家振臂一呼,将刚刚攻打城墙的民众组织起来,逼您立法束权……鞔之适大军就在赢邑,到时候他说这是合乎天志和大义的,您不同意就出兵临淄帮您同意……”
田剡浑身抖了一个激灵,这种可能不是没有,尤其是有费国之变这个前科,墨家做事确实讲道理,但他们讲的道理和诸侯的道理可不一样。
真要是临淄民众暴乱要求约法,那墨家出兵可就不违背“非攻”,而是以“民为神主”的天志为更高准则了。
旁边的谋士道:“公子,如今就要趁此机会,即刻与君上讲和,让其禅让。然后收拢君上和您手中的兵力,合二为一,控制临淄局面,不要被墨家煽动民众暴乱,更不可给墨家以借口。”
第二百四十一章 再受禅依样画葫芦(七)
田剡虽优柔寡断,却也是从小接受了完整的贵族教育的公子,谋士们的话他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如今临淄城的政变,是由他来主导的。
但是,他的调子起的太高,用了宁民二字,以至于民众“真的”因为他要宁民利民,以至于民众竟然真的组织了起来,而且竟然自发地攻下了几处现在看来极为关键的地点。
这就让他有些坐不住。
再这么发展下去,谁是主导者?
是临淄的民众自发?还是他这个田氏公子?
真到了民众自发的那个阶段,又将他这个田氏公子置于何处?到时候真的学学商丘政变,弄出什么可以约束君权的法,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田剡也觉得谋士们说的很对,自己和叔叔之间的那些问题,就蹩着一个田午。田午如今已是“必死”,那么他和叔叔之间的许多事都可以商量解决。如今自发组织起来的临淄民众,才是心腹大患。
他思索一阵,终于下定决心,选了一个能言善辩之士入宫,和田和谈谈。
谈谈现在的局势,谈谈田氏的未来,谈谈这一场大战之后废墟中的齐国又该如何走下去。
……
宫室之内,当能言善辩的士带着几名从沂水逃回的贵族出现在田和面前的时候,田和怒斥道:“叛逆之贼,如何敢来?”
嘴上怒斥,但是眼睛却盯着那几名从沂水逃回的贵族,心中大惊,暗道:“莫非午儿竟被墨家抓获?”
这是他最为害怕的一种可能,如今局面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作为一国之君,父子亲情也是可以舍弃的,但这前提是自己还有其余的儿子可以延续自己的血脉。
他和田剡都是田氏,而且论起来田剡的父亲和他还是亲兄弟,两人一同搞死了那么多的兄弟,然而一旦涉及到君位权力,莫说亲兄弟,就算是爹妈也得该杀就杀。
现在田和面临的局面实则很难看。
他是齐侯,但太子是自己兄长的儿子。
他有班底,自己的兄长也给田剡留下了足够深厚的班底。
田午是自己算是最出息的儿子,也是母系一族还算有势力的,只要自己铺好路自己的儿子在自己死后,是有可能政变成功的。
但是如果田午死了,那么自己除非彻底击败了田剡……不只是击败田剡,还要彻底铲除自己兄长留下的那些势力,才有可能让自己的幼小的、那些不成器的儿子们坐稳齐侯之位。
去岁攻打费地,他让田午作为副帅出征,也正是为了让田午能够在军中得到足够的资历。
魏击的地位为何如此稳固?为何魏斯可以让弟弟做相国、可以把小儿子封到中山?因为魏击十六岁出征,西河、中山都立下赫赫战功,军中贵族支持服气,所以魏斯不用担心弟弟造反、不用担心别的儿子学一番“曲沃代翼”。
田和的想法也差不多,只是不曾想这费地之变不但没有让田午获得功勋,反而还和墨家结下了公仇义怨。
如今平阴军团覆灭、临淄军团覆灭,他手中的两支野战军团都没了,整个齐国的政局已经彻底混乱,这正是如此,他只有放手一搏,争取干掉田剡,为儿子铺好路。
田午舍弃了临淄军团,亲帅八千精兵想要突破沂水,这件事田和其实是赞赏的。
力能改命,他虽然宣扬黄帝是田氏高祖、宣扬田氏代齐是黄帝子嗣战胜了炎帝后裔姜齐,但实际上那是说给无知民众听的,他自己可不会信。
赢邑和梁父被墨家抢占的那一刻,实际上田午这一次镀金之旅就算是适得其反了,这时候不考虑什么身后骂名,带兵回来政变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自己坚守宫室,这也是他没料到的一点。
此时农兵合一,但是农民没有士的组织,就是一盘散沙,政变的主角还是各自手中的私兵甲士。
封臣的封臣不是自己的封臣,这是封建制的精髓,也是春秋列国如此多政变的原因。韩赵魏的封臣效忠的是自己的家主宗主、效忠的不是晋侯,这是一样的道理。
只是田和用之前政变的思维方式来考虑这一次政变,却忘了考虑第三方墨家的势力,以至于那些散沙一样的民众被隐藏在临淄城中的墨者组织起来,和田剡配合控制了城中局面。
困守宫室,三里之城,若无田午的那八千精锐,绝对是守不住的。
现在许多贵族还在观望,不敢确定应该站在哪一边。
田午的消息,他很重视,不只是父子之情,更是贵族们是否会继续支持的一个巨大因素。
嘴上骂着田剡派来的辩士,心中却不得不紧张田午的存活。
那几名逃回的贵族便将他们眼中的沂水之变一一道出,他们并不知道田午带着一众亲信想去朝鲜,只知道田午撇下了八千部众不知所踪。
这几名贵族都算是眼熟,田和知道这几人都是跟随田午的,他们既是这样说,只怕十有八九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