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481节
又仔细询问了几处细节之后,确定无疑,田和心中荡起的波涛不好表现在脸上,强自镇定。
那辩士见状,忽然道:“传闻公子午已入宫中,藏身苑林。公子剡此番为宁民而举义,民众思定,不欲再战,君上何不交出公子午,以为社稷?”
田和一怔,他知道田午根本没有回来。
而且若是田午真的逃回来了,田剡又怎么可能派人来谈?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就算他交出“田午”,他自己这齐侯之位又如何能继续做下去?
田剡胜券在握,难不成还能真的是为了“宁民”、真的只是为了诛杀田午?谁也不是傻子,都是贵族,政变中的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然而一怔之后,田和顿时明白了对面的意思。
田午不在宫中,他知道、田剡也知道,但是民众不知道、墨家不知道。
田午年纪还小,田和却是久历政变之人,如何不知道如今的局面,田午唯一的生路就是带兵从沂水返回?其余的路,都是死路。
但路是死路,人却未必非要死。
作为齐侯公子、武城屠城的副帅的田午在沂水逃走的那一刻已经死了。
但是作为田和的儿子、田午这个活生生的人,却还有活下去的可能。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正是因为为之计深远,这才让田午为副帅出征费地。
如今对面辩士的一句话,让田和这个政变起家的齐侯,再一次触动了内心柔软那一处的做父亲的爱。
田和不置可否,又仔细问了几句那几个逃回的贵族沂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之后,确定无疑田午确实是逃亡了后,这才道:“难道父亲爱儿子有什么错吗?墨家无父之言,如今真的已经让天下无德无爱了吗?”
那辩士见田和这样说,心中窃喜,明白田和已经领悟了其中的关键,便不言语。
田和又说了几番话后,这才屏退了众人,只留下了几名心腹护卫,邀那辩士入密室相谈。
等到众人退去,田和才道:“我竟是看错了剡,此番事进退有据、攻守有度,竟出乎我的意料。”
那辩士立刻道:“君上之言谬赞,我等为公子出谋划策,然而几个要处,却是民众自发攻下。当时公子与我等均不知那里重要,事后用到才明白那几处重要。这正是公子遣我与君上相谈的缘故。”
话不用说的太明白,田和闻言一惊,复又一喜。
喜的是自己看人的眼光没错,田剡的能力在自己的计算之内,几处重要的城中地点都不是田剡这边的人谋划好攻下的。
惊的是那辩士这句话中,透露了太多的内容。贵族们还在观望,如散沙一样的民众竟然被组织了起来?谁组织的?谁的眼光看出了城中政变的几处关键点?谁竟然想要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略微思索,田和仰头长叹,半闭着眼睛道:“墨家的野心之大,诸侯不知、不防……当年齐墨合力抗越、胡非子风雪入临淄,谁能想到短短几年,临淄城中墨家竟已生根?”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劳力者欲想劳心治国,天下必大乱。”
辩士拜道:“所以公子遣我来,正是为此事。君上,赢邑距临淄不过百余里……纵然公子不是您的儿子,可难道不是田氏子孙吗?”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姜齐宗庙,难道您会去祭祀吗?可侄子却可以祭祀叔叔。”
“一旦暴民起变,赢邑大军顷刻而至,又有‘义’加诸身,到时候暴民乱政,以墨家无君无父之义,田氏的祭祀怕是要断绝啊。”
田和闻言,哼声道:“姜齐宗庙,并未绝祀。先君无德,我放之海岛,使之食一邑以奉姜齐祭祀。商纣失德,殷人且有宋与朝鲜,这才是仁德,我田和并未失德,姜齐祭祀未绝,不可乱说。”
辩士一听这话,也明白田和已经松口,或者说已经在谈条件了。
田和嘴上再说自己没有失德,看似极为重视“礼仪”,实际上想说的却是利益。
侄子祭祀叔叔,倒不是说不可以,但终究比不过儿子祭祀父亲。
再说姜齐还有一地封邑的,你们政变成功,我田和肯定是要被软禁如当年舜放尧一样的,再如那些流亡外地的国君最终复国的事比比皆是,你们不杀我也不可能让我四处活动,我都认了,谁让我败了呢?
但是……我的儿子们,你们总不能斩尽杀绝吧?既说到了为了田氏宗族,自己的儿子也是田氏啊。
第二百四十二章 再受禅依样画葫芦(八)
那辩士来之前,已经与田剡细商了许多事,什么条件是可以答应的、什么条件是不能答应的,早有计划。
事到如今,田剡虽然稳操胜券,但这稳操胜券的对手是田和。而另一个隐藏在民间的危险,在田午沂水逃亡之后已经成为了主要矛盾,是要重点提防的。
禅让交接,可以让田氏一族保存更多的实力,可以对民众形成力量的碾压。
而且墨家那边以为田午是要回来政变的,大约也是不想要弄出一个庶民审判诸侯这样的大新闻以至于天下震动。
可真要是消息传到墨家那边,说田午跑了,墨家那边会不会以此为借口,搞更多的事?
临淄城内的民众万一真的有什么诉求,墨家出面,那局面可就难看的多了。
所以当前局面之下,越早结束内乱,就能保留更多的贵族力量,就能让齐国贵族依旧可以处于统治的地位,也能够解决“合法性”的问题。
换言之,现在周天子已经给了田氏名分。
那么,田剡希望自己的上台,是叔叔禅让给自己,而不是自己以“宁民”为口号暴力夺权。
因为他田剡今日可以用“宁民”的口号暴力夺权,明日民众万一用“利民”的口号暴力夺权怎么办?
宁民是政变的口号,但田剡不想让他成为自己执政合法性的名分。
想要转变这种执政合法性的性质,就必须要演一出戏。
到时候,贵族之间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兄弟情谊、同族感情就要被大书特书,取代之前喊得“为民之宁”。
整体的节奏应该是:田和罪己,幡然醒悟。禅位于侄,田剡不敢受,拜再三并说自己是为了齐之社稷、田之宗庙,非是为了自己,要讲德、要讲礼、要讲默默温情、要讲等级制度。
如此再三推辞之后,田和再表示自己实在是老迈了,请田剡一定要继承君位。
只有这样,才能够继续保持原本的分封建制的道德观。
要不然,田剡提着田和的头说他不义自己诛之,那以后他田剡要是不义,民众诛之,又怎么办?
本来贵族之间的政变,还是讲究礼的,今天我杀你,指不定明天别人就杀了我,出来混总会还的,所以最好还是不祸及子孙。
但这是一个囚徒困境。
晋国曲沃代翼开了个好头,三族被灭,宗室许多人被屠了个干净,一个不留。
随后的齐国五公子之乱,更是逼得一众贵族不得不杀对手全家,要不然儿子就得死,后代就得被屠。
大家都杀政敌全家,自己不杀,那就要吃亏。
这正是田和担心的地方,如今他明白自己的处境,田午的逃亡意味着他最后的希望破灭,所以他必须摆正自己的立场,不能再从国君的角度去考虑,而是要从父亲、从田氏族长的角度去考虑。
田和的意思,你看,我都给姜齐留了一城食邑,实践证明,只要手段得当,翻不起什么风浪。
此外也是做个态度,我田和无所谓,但是我这一派的贵族、我有封地的儿子,都看着呢。
你田剡现在希望政局立刻稳定下来防止墨家以此为借口兵抵临淄、民众暴乱,我田和现在虽然赢不了你,但是我能搅合的你不安宁。我当不了国君了,但是我死之前可以让我的儿子、我的亲信、我的部下们琢磨着叛乱。
辩士对此早有准备,立刻唱到:“君上昔日曾以《棠棣》为训,求同族和睦、兄弟和乐。”
“公子深以为然。”
“正是: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每有良朋,烝也无戎。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天下的情感,最亲的还是同族啊。”
“死丧之威,最能想到自己的,还是同族兄弟。”
“兄弟关起门来争吵,可要是遇到了外面的欺辱,却要同心。”
“将来安定的时候,或许亲族兄弟就不如朋友的感情好了,可真要出了事的时候,还是同族最可靠啊。”
“如今墨家蛮横,如纵横中原的盗跖,这正是丧乱未平之时。”
听上去这是在谈感情,实际上感情是没有用的,辩士说完了兄弟亲族的重要性,又道:“公子曾读史,每每读到晋献公时,桓、庄诸公子被夷族灭家事,尝抚卷长叹。晋分三家之祸,正是可以悲伤的故事啊。”
其实要以史为鉴,也不用去找晋国,齐国的事也差不多,要不是五公子之乱,姜齐的势力无限内耗丧失殆尽,田氏如何能代齐?
道理是一样的道理,总不好拿着田氏祖先的那些事来做比较。
田和亦叹道:“这的确是值得悲伤的故事。兄弟若睦,晋若不分,何至于如今魏赵反目、蛮楚横行?”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能够信任的,终究还是田氏亲族。纵然有些恩怨,但比之无君无父的墨家,还是亲族更可以相信啊。”
“他能够这样想,我的兄长可以欣慰了。我也欣慰于立他为太子,这是没有错的。”
一听这话,辩士心中大喜,田和这话已经全然松口了,若不然田和应该说自己瞎了眼选了一个叛逆之贼做太子。
既然选他为太子没有错,等同于这次叛乱没有错,也就等同于大家如今可以“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关上门谈谈田氏一族的利益如何防止被暴民分走。
田和现在对自己的未来已经没有什么指望了。
自己不可能被封出一邑作为食邑,田剡不敢,等待自己的可能就是终生的软禁,但比起饿死或者齐桓公那样蛆虫从窗户爬出去要强。
姜齐的那座封邑,是因为姜齐一脉已经没人了,所以原来的齐侯吕贷可以有一座城。
现在田剡的意思既是要保留田和的血脉,那么田和自己就不需要封地为祀了,做好被软禁一辈子的准备就好。
这辩士也趁此机会,避而不谈怎么对待田和,而是将具体的关于田和子嗣的分封细则说给了田和。
田和的子嗣已有封地的,基本不动,但是相邻的必须分开,而且要在几座大城的笼罩范围之内。
那些尚无封地的,也会封出一小片土地,但是封的地方基本都是被墨家土改后的地方。
田和一系的贵族的利益基本上不动,但是要剥离几个重要人物,他们是不可能继续保有那么多封地的。
不得不说,这一次墨家其实帮了齐国一个大忙,让齐国终于有了变法的条件。
就像是当年大梁一战,楚国贵族根基震动,使得楚国可以尝试变法;就像是后来齐燕战争几乎全境,导致燕国可以变法一样。
这一次齐墨战争,也让田氏一族终于可以尝试着集权变法了。
被墨家土改过的地方,那些贵族没有了封地,实际上已经废了,可以想怎么捏就怎么捏了。
物质基础才是重中之重,虽然田剡等人显然不知道这个深刻的道理,但基于以往的经验也明白,这件事可谓算是“多难兴邦”了。
对于这件事,田剡也希望田和能够发挥余热。
他一派的那些根深蒂固的大贵族,能趁机杀一波就杀一波吧,也算是为田氏一族做做贡献。
但是这里面涉及到的政治智慧,又不是田剡自己可以掌握的,所以希望田和能够为这件事出出主意。
哪些人可以杀?
哪些人可以拉拢?
哪些人的封地可以趁此机会收回?
那些被墨家俘获的贵族该怎么处理?
济水汶水沿岸的那些被墨家影响过的城邑,该怎么处置?
乃至于这样一个“多难兴邦”的机会,田剡应该怎么做才好?
如今天下各国都在变法,但齐国却无从学,田剡需要田和的智慧,到了这一步已成定局,要考虑的是今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