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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495节

  中山国丢了,那么多的封君,怎么处置?往哪里安置?

  吴起、北门可、西门豹、段干木、田子方、乐羊这些偷牛的、当二道贩子的、杀妻的、贩马的、吃过儿子的士阶层出身的人物,即便还有才能,又哪里会有机会再在魏国混出头?

  公叔痤确实有才能,可他能逼走吴起,他能提拔那些才能胜于他的人吗?到时候公叔痤就是整个魏国人才的贤能峰值了,就算再有吴起这样的人物,怎么能混出头?

  吴起奔秦,对于魏国的打击不在于一个出将入相的人物离开了,而在于魏侯将会对士人出身的人才极度不信任:士人骄傲,想去哪去哪,贵族最起码有封地家族,那肯定不容易叛逃。

  田子方当年劝诫魏击的那番话,如今配合吴起叛逃的局面,全剩下反作用了。

  本身田子方的意思是告诉魏击,要好好对待士人,贵族适当揉捏他们也不会跑,士人容易跑去别处。

  现在魏击所能想到的,便是好好对待士人到时候还会跑、贪得无厌,不如好好对待自己的基本盘、那些不容易跑的贵族。

  即便有士阶层出身的人才,魏侯也得琢磨琢磨,这不会又是一个吴起吧?

  再不济,文侯时候可以把吴起扔到西河、把乐羊分到灵寿,总归有个交代。现在转为战略防守,纵有才能,那要安排到哪去?和根深蒂固的贵族们争位置?魏击有这样的魄力吗?

  西门豹想的不只是现在的局势,想的是这一次魏国战略的全面失败之后,整个魏国的精气神,便再也不是之前的魏国了。

  二十年前,魏国夺西河、灭中山、伐齐擒齐侯、大梁斩楚左尹四执圭之君、取郑国半壁疆土,天子勉励,何等风光?

  短短二十年,竟成了这般模样,这变数,到底出在哪?

  帐内,将校们的争论声愈发烦躁,西门豹闭上眼睛,向后仰着头,泪水忍不住从眼角滑落——文侯薨前的嘱托和期待,怕是这辈子都没可能再实现了,若非文侯,他哪里会有今天的地位?知恩图报,知遇之恩,一切的一切,都让西门豹浑身松软无力。

  以死相报?带着邺地乡亲,在邯郸城下决死一战,战败自刎以保君侯之恩?

  带兵撤退,组织秋收,继续经营邺地,为这一次魏国干涉赵继承权战争的失败背上大黑锅?

  他只要退兵,就得背这个锅。

  若不然,谁背?

  战略错了,魏击就得背锅,以魏击的性子,他会容忍自己别人说自己犯了这个大的错吗?

  战局错了,公叔痤就得背锅,以公叔痤的精明和势力,以魏国现在的局面和处境,公叔痤背锅,整个魏国就乱了。

  这黑锅,只能他西门豹背了。

  战略没错,君上英明神武。

  战局没错,相国运筹帷幄。

  邯郸退兵,导致侧翼暴露,魏军不得不与赵媾和,唯他西门豹有罪。

  墨家这群人算的时间很准,十五天,十五天是西河卒前进到邯郸城下的最短时间,是将邯郸解围战变为围城打援决战的最后机会,可墨家说的很清楚,十五天不撤,那就先把西门豹的邺城军团干掉。

  可十五天能干什么?

  派人回安邑要几天?群臣扯皮群议要几天?

  墨家使者说,谁让他是忠贞之臣呢?为了魏国的社稷,总要有人背这个锅。

  想到背锅,西门豹竟不知怎么想到了自己的儿子。

  都说墨家众人为利天下死不旋踵,似乎每个人都是圣人墨家内部也没有什么争斗,可若真的没有争斗、真的不是一群人精,会想到把一个强盛的如日中天的魏国一夜削弱四面烽火的毒计?会想到利用人心和他西门豹谈让西门豹背这个黑锅而不是直接和公叔痤、魏击这俩不可能背锅的人谈?

  墨家这不只是要在赵国有一席之地,而是要从根基上让魏国彻底断了贤才入朝的精气神,用这一场分锅大会逼得士人派和贵族派魏击只能二选一。

  为何要先和他谈?因为他是最有可能为了魏国的利益忍辱负重的那个,也因为他算得上是文侯时代群星璀璨的士人阶层的最后代表,就是要把他逼走让天下士人对魏国绝望。

  乐羊死了、吴起走起,他西门豹若是再被处置,天下士人会怎么看魏国?谁还会想着在魏国作出一番大事?

  眼望四周,有利天下之心的都跑到泗上;有荣华富贵之愿的跑去西秦;有裂土分封边疆之心的跑去楚国……魏国还剩下些什么?

  以墨家在市井间的影响力,也不用造谣,只需要陈述一下事实,天下士人谁人还对魏国有信心?可这陈述的事实难道不是包藏祸心?

  这样的一群人,真的如儿子所幻想的那样真诚赤子?那样无争无斗?那样只有一颗死不旋踵之心?

  儿子在泗上,会混出什么名堂吗?

  会懂得这天下没有不存在争斗的乐土?

  会长大吗?

  或许,儿子现在正在恨自己发动了不义之战、做了不义之君的手中的害民之剑吧?

  或许,自己被君侯惩处,儿子会拍手称赞说这就是为不义之战而操劳的下场吧?

  或许,自己很快就会收到儿子书写的措辞怨恨满满都是责怪的无父之家书吧?

  眼泪就在他禁闭的眼角间打转,最终还是没有落下,要着下唇的胡须挤出一丝苦笑,西门豹坐直了身体,长叹道:“准备退兵。”

  众将一怔,随即有人称赞道:“此举利于社稷。若不退兵,邺地荒芜,赵人更加难制。其势已成……”

  那人还在说着西门豹退兵决定的英明处时,西门豹用一种充满无奈的大喝道:“退兵!派人去墨家营地,与之盟誓,我为民众不受刀兵之苦而退,让他们不要追击!去!”

  众将不敢再言,一片寂静,分派任务退下之后,西门豹提起笔,蘸上墨,在一张洁白的纸上写下了几行字。

  “臣豹言:文侯基业将成而薨,今天下数分,列国争雄,魏居天下中……”

  才堪堪写了几行,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阵欢呼声,不用问,他知道那是士卒知道退兵、知道可以回去和父母妻子相见、知道可以回去耕种收获自己的田地的欢呼。

  西门豹顿住笔,静听着外面的欢呼,忍不住想到墨家在书中评价他的那些话……百年之后,邺地民众或不知文侯,却尤忆漳河之溉,故利天下者不朽……

  那些评价很好。

  西门豹却有些苦涩。

  使民众得利,民众会去赞赏追忆,可比起自己将要背负的责任、魏国伐赵失败的责任,自己真的能够在百年之后被人称赞而不是唾骂吗?

  眼看着文侯的事业就这样葬送,眼看着自己将要背负着擅退之名,等自己老去之后,有何面目去见有知遇之恩的文侯?

  纵然自己退兵了,换来的也是魏国更容易残喘的局面,攻守之势易也,邺地将不再是阻隔邯郸中牟插入赵国的楔子,而是成为赵国南下防守的第一道堡垒……自己又能做什么?自己又哪里能扭转这天下的局势?

  一时间,西门豹竟萌生出一些死志,或许自己死了,君上便会知道自己不是贪生怕死,真的只是为了魏国的社稷……

  想到这,他提起笔,手却不断地颤抖,不是怕死,而是不甘和心酸。

  外面的欢呼声仍在继续喧嚣,沉思了许久的西门豹原本因为心酸而颤抖的手随着这退兵的欢呼声慢慢坚定。

  他想:“二十年前,我修水利,乡老皆怨,我说民可以乐成、不可以虑始,百年之后父老乡亲皆思我今日之言。”

  “今日事,又何尝不是一样?君侯今日怨我、罚我、惩我,百年之后,天下会给我一个评价!”

  奋笔写完最后一个字,西门豹起身自语道:“西门豹啊西门豹,不要以死相报。你死了,固然你是比干了,可却不是将文侯托付的公子击做了商纣?罢罢罢……做这罪人吧!”

第二百六十二章 无德之城(上)

  史书不能写的太厚,由此非是每个人都有资格留下姓名被后世评价。

  西门豹考虑身后的评价,源于他至少有姓有名。

  庶俘芈在这一点上,就比时代的大多数人强,这一点他还不自知,因为他至少有姓有名。

  两日后,围困邯郸的魏军开始收缩,庶俘芈和一群人先行赶往邯郸。

  途中,连队里的几个士兵问道:“连长,前几日我听宣义部的人说,好像以后咱们都要有姓了?这姓氏是干啥用的?”

  看着不远处的邯郸城墙,庶俘芈琢磨了一下自己在泗上学的那些东西,回道:“好像也就是为了同姓不婚吧?我记得以前听人讲过,说是亲属通婚容易生下养不活的孩子。就是那个‘罐子、大罐子、小罐子、交合交叉’什么的内容,反正差不多的意思。”

  那士兵琢磨了一阵,回忆起他确实听这么解释过父母和儿女为什么有相似之处的内容。

  可他还是不解道:“可连长,你姓庶,听人说姓这个的也就你们家,那要是你叔叔伯伯或是再远点的亲戚到时候抓阄姓了一二三,那你和他们之间能不能结婚?”

  既是庶民要有姓氏,那自然要抓阄,要不然天下数十万个村社,按照贵族封地为氏的规矩,怕不是要弄出几十万个姓氏,哪里有那么多字。

  这个高柳庶民随口的一句话,其实是个战国初年很著名的辩题的变种:白马非马,本我自我。

  庶俘芈不是辩五十四那种深入到逻辑思辨内以至于脑子思考问题的方式都有些古怪的人物,若是辩五十四在二十年前,倒是很容易陷入自我怀疑:当我自称为我和你对话,而你也自称为我,是不是说我就是你而你就是我?我是谁?谁是我?我是辩五十四,那别人若是叫辩五十四,辩五十四又是谁?

  反倒不是很深入去琢磨辩术的庶俘芈,更容易跳出这个圈,随口按照墨家“有角有蹄分瓣毛黄为牛,即便别人称之为马那也是牛”之类的解释之后,说道:“泗上那边的意思,就是既然说天帝之下人人平等,那么有姓氏贵而无姓氏贱也就可以不需要了。想要平等,先从外边做起,再最后解决那些本质的问题。”

  “我听说好像是按照现在已有的字姓,弄出图册,没有姓氏的自己选个。不准乱造。”

  这是不久前从泗上传来的消息,而且不是墨家内部会议的决定,是泗上民众商量新法众议的时候有人提出来的,立刻引起了巨大的反响。

  庶俘芈也不是太清楚具体的姓氏,毕竟他也是在学习会的时候听人说起,好像是为了防止用什么“房前”、“五柳”、“井口”之类的奇怪地名为姓,也为了防备用“造蔑”、“铁匠”这样的职业为氏。

  庶俘芈还不知道历史的残酷,原本的历史上没有他家这样一个姓氏的产生,也一样和他家庭差不多的那些没有姓氏的平民庶民在千百年的竞争中基本被剥夺了男性遗传权:每一次激烈的社会变革的大部分参与者,其实都在造祖先的嫡系的反,而非是贵族的旁支后代总会比那些真正的平民更容易留下后代。

  他也不知道他这样的家庭,在千年后基本不可能遗留下男性血脉的,早在历史的长河中死绝了。

  此时此刻的历史和传统,和彼时彼刻的历史和传统,并不一致,传统也只在此时此刻才有意义。

  本身他自己已经有了姓氏,对于全面选姓这件事心中难免有些反对:心想这不是犯了重视外在而不重视本质的错误吗?只要秉持人人平等为天下上流之义,有没有姓氏又有什么区别?这倒是过于重视名而轻于实了。

  然而他终究有姓氏,这些怨言和反对也就不好在学习会中提出来,若是无姓无氏提一下还好。

  那询问的士兵心中倒是高兴的,又问道:“我听说虽然抓阄选姓氏,但是姓氏的字和原本的贵族的姓氏还不太一样?”

  庶俘芈哈哈笑道:“笨蛋,我们写的字和贵族写的字本来就不一样啊。一样的简单的柳字,泗上的柳,便是柳树的柳;天下贵胄的柳,多是柳下惠的后裔,是柳下之地的柳。反正就是个名字,抓阄抓到什么就是什么呗,就像你现在叫二狗一样,你叫二狗,叫柳二狗,这不都是你嘛。”

  那士兵赶忙道:“那可不一样。将来我要是有了儿子,那儿子可是也姓柳啊。我估摸着,主要是怕死后祭祀烧纸钱的时候,天下叫二狗的多了,但是到时候我儿子祭奠我给柳二狗,便不容易错了。若不然烧给了四连的二狗、六连的二狗,那也不好。”

  后面的伙伴们都笑,庶俘芈也大笑道:“好嘛,错不了。天鬼到时候准会认得你,把你儿子准备的祭品送到你手里,就像是咱们军中的驿差一样。这样也好,到时候大家都有姓氏,岂不是都成贵族了?到时候就要看本质了,有的贵族还是蠹虫,有的贵族可就是要劳作致富了。”

  一说到这,众人又都忍不住想起来军中驿差每天的工作:军中到处都是同名的,尤其是代国本地服役的人多是些和牛马有关的名字,邮寄的东西钱财之类都要仔细区分那个村社那个乡里的,若是有了姓氏,似乎真的是驿差的工作简单多了。

  众人的笑声被后面几个跟随他们护卫入城的墨者听在耳中,看着士卒们欢快的气氛,也都收起了平日严肃的脸,和众人说笑起来。

  这一次西门豹退兵基本已成定局,魏赵之争基本可以通过墨家主持的弭兵会解决,这些人的心情也轻松起来。

  现在魏军西门豹部为了表达诚意,也是为了收缩兵力从展开的围城状态变阵为防守姿态,让开了一个缺口,这些人先行入城一是为了让民众心安,二也是传达一些命令。

  说说笑笑,快到了城墙,很明显的泗上墨家的防御风格,几名墨者先行用绳子吊上城墙确认无误后,一个小侧门打开,一行人骑马入城。

  入城之后,庶俘芈就发现邯郸城很有几分围城的样子,但是距离油尽灯枯还早得很,民众的生活井井有条,并无恐慌。

  也就是大量的靠近城墙的厕所和男左女右的行进方式看得出这的确是一座墨家防守的城邑,带着浓浓的墨家守城术的风格,一看便知,别无他号。

  当初庶俘芈等人去接应索卢参返回,他和索卢参有过接触,但是并不知道后来索卢参来到邯郸后,与那些叛墨交谈的时候,叛墨给出的关于邯郸的评价。

  “这是一座无德之城。”

  “人皆求利,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纹绣不如倚门笑,利润和金钱,民众最重视;杀人、报仇、游侠、锄强扶弱,民众最喜欢。”

  庶俘芈不知道这番话,而且也不觉得这座城有什么不同,他在泗上长大,泗上的一些大城邑也多是这个样子,风华正茂,人人求利,为了利益离开家带着一群兄弟伙伴闯荡楚越乃至更南端,为的就是黄金、白银、铜、玉以及能换成黄金和钱币的各种货物。

  行走的街上,庶俘芈明显能感觉出邯郸城的余力,城墙内侧一里之内固然守卫森严法令严苛,可是一旦入了内城生活一如既往,这不是一座油尽灯枯的城邑该有的样子。

  甚至于途经商市附近最热闹的市井地段的时候,还能听到一群人在那讲学辩论。

  隐隐约约听到一个人在那说“齐国管子学派的问题,就在于他太看重《侈靡》的自然调节了。若是饥荒之年,富户修建宫室,只需要百人,可却有千人饥饿,这怎么办?就只能把那九百人都饿死了,剩余的可不就能达成贵胄富豪、工商、隶农之间的标本平衡了吗,这是要靠道理把人饿死达成平衡,依旧是不义。问题在于,这是天杀的,那么算不算人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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