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496节
听到这些半懂不懂的内容,庶俘芈暗笑,心道这里真像是泗上的样子,若是沛邑被围,怕是那些善于讲学的先生也会一样在吃了定额分配的粮食后依旧该看书的看书、该辩论的辩论、该上城墙的时候也上城墙。
转念一想,忍不住自笑道:“沛邑哪里会被围?打出去就是。”
带着一种泗上新生代年轻人的狂热和傲慢,他觉得自己的想法简直是理所当然。
走过因为围城稍微有些冷清、因为根本还未出力并且认为解围是理所当然而不是很欢呼热闹的街道,把那几人送到宫室内和胡非子等人见面后,庶俘芈这些人便先去营中报备一下。
休息了一阵,这边又下来了命令,说是明日有一个民众集会,因为守城的兵力需要继续维持和整顿,所以由他们这些新来的帮助维持一下秩序。
这也算是任务,庶俘芈知道大约城中是要开始重整军队了,不方便抽调原本部署下的兵力,他们来完成这件事是极好的。
晚饭的时候一行人没怎么吃饱,墨家守城术中粮食都是定额分配的,为了长久守住,虽然粮多却也没到敞开了吃的地步。
第二日一早,他们吃过早饭就早早地到了城中最空旷的地方,带上了发下来的黑色袖标,按照分配好的任务维持。
庶俘芈打量了一下,确定在围城期间,这里可没少举行民众的集会,以至于一些集会特有的枪决台、木台等一应俱全,旁边的几个绞刑架上还挂着几具风干的尸体,这在泗上好像已经开始讨论废除绞刑了,但是在邯郸依旧属于是正常的。
出于好奇,他忍不住问了一嘴身边的一个邯郸本地的士卒道:“这都挂着的是谁啊?”
那士卒指了指最近的一具风干的尸体道:“那是郭纵,邯郸以前最大的冶铁大族,因为投靠公子朝在城内作乱暴露,被公审后绞死了。”
第二百六十三章 无德之城(中)
他不是邯郸人,对于郭纵这个名字完全不熟悉,也根本不知道这一堆风干的尸体背后隐藏的是邯郸地区的工商业者站队的斗争。
而这场斗争的本质,就是关于赵国内战之后分赃之争:以墨家主导的新兴工商业势力对抗赵国原本的和贵族关系密切的大工商业势力之间的斗争。
赢者通吃,包括整个赵国的冶铁业市场、草原交易市场、盐业等行业。
如同风铃般晃动的绞刑架,无声地宣读者谁是胜利者谁是失败者。
本来只是一场简单的、常见的政变,却被墨家搞成了赵国垄断工商业的大洗牌。
合作的,更发财。
不合作的,送你去死,逼你破产。
封地表象之下,工商业者中,墨家才是无冕之王、无冠之君。
这看不见的冠冕,便是泗上积累了二十年的巨额财富和本金,能把如今天下任何一个豪商乃至王侯压垮的财富。
庶俘芈不比那些在学堂学了好几年经济学的学生,对于这件事只能看到“这个叫郭纵的大族人家勾结公子朝作乱被杀”的表象。
很快,集会的民众从四面八方涌来,庶俘芈也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骑着马在附近巡逻维持秩序。
一上午都是关于“胜利”、“解围”、“弭兵”、“非攻”之类的演说,时不时也有民众上去呼喊几声,听起来还是热情挺高的。
但是,凡事就怕对比。
等到木台上的墨者开始谈及“草原贸易专营权”的时候,整个会场都开始热烈起来,甚至于把庶俘芈吓了一跳。
给他的感觉,之前的演说就像是在烧热一锅油,就像村社到了新年一起炸丸子的那种热油,是不是冒出一些气泡的翻腾。
而现在,则就像是忽然在热油里加了一勺水,使得油花四溅,恨不能整锅油都跳跃起来。
不少民众在下面喊道:“对啊!这才是实利!我们打仗为了啥?我们把钱借给公子章为了啥?还不是为了求利?”
“我说,你们就说说,这大约能得多少利?”
“公子章不还钱可不行!”
“他要不还钱……我们为啥支持他啊?欠债还钱,这是天地至理!”
人群中不断发出这样的疑问,庶俘芈骑马逡巡中,看到人群外一个人摇了摇头道:“无德之城、无德之城。不忠、不义,只知利,如此天下,岂能持久?这天下,怕是要完啊……”
庶俘芈忍不住撇嘴笑笑,心道这就要完?那你是没去泗上看看,那些投资去楚越乃至更南之处贸易的商队的话,听说有百十多个退役的技击士去了缚娄为了钱把人家一座城都给弄下来抢走了那里贵人一大批的玉器黄金,也不知真假。反正对泗上这边说是贸易所得,又没苦主去告,弄得一大群人退役的地都卖了跟着这群人往南去发财……
他也懒得搭理这人,骑着马从外侧绕到了旁边。
台上,那墨者说道:“这个借出去的钱,怎么还?你说要是靠征税还,那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原本征十个钱的税,现在征二十个钱的税再还你们十个,这也不好吧。”
“所以我们商量了一下,有两个办法。”
“一个呢,就是用这笔钱,买一下对整个草原的贸易特许。咱们再募集一些钱,专门转运铁器烈酒丝绸璆琳、从胡人那里换牛羊马匹、碱。你们也知道,碱这几年卖的贵,墨家说是靠近高柳以北有碱湖,可以烧制璆琳,也可以投钱……”
“然后根据利息,将诸位原本投的钱按年返还……”
刚说完,不少穿着一看就是富贵一些地喊道:“好啊,这个办法好!”
“我看行!”
可还有大多数的民众喊道:“不行啊!我们手里哪有那么多的钱?他们那些大商,之前拿出去一些钱,也就是牛身上的毛。我们再投钱,那就是要剥自己的皮了。虽说有利,可我们除了原本的利,还想当本再生钱呢。”
“就是,不能听他们的。这样我们这些小户不合算!”
庶俘芈这一次是听懂了,他在泗上的时候接触过这种贸易经营的商会,涉及到的也就是将来分利的事。
这个办法,略微一想,肯定是对富户有益,因为富户之前投的钱虽然也多,可是相对于自己的身家那终究还少,之后还可以继续追加,从而获每年的红利。
可一些小的工商业者或者农户,本身自己的积蓄就不多,先行借贷给了公子章做战争贷款,用这批战争贷款换特许经营权,他们是见识过墨家在这边开办冶铁行业的赚钱能力的,很确信可以收回原本答允的本金和利息,但是之后的利益就和他们无关了,稍微长远一点想这肯定不会同意。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爱让让皆为利往,大抵便是这个意思。
台上的墨者又道:“那还有第二个办法。”
“墨家出钱垫付这个草原专营互市权,然后大家原本借给公子章的钱和粮草、以及守城征集的粮食核算一下,算作本金。”
“之后呢,按照本金和利息每年分红的时候还给我们墨家垫付的钱。顺带着,既然说是专营,那就不得不要严查巡逻,没钱便不能养士卒,没钱养士卒就有人偷偷带着货物去草原,有人偷偷带着货物去草原,不说这个会不会给草原带去刀剑火药将来谋害咱们,便是咱们专营卖出去的东西也少了许多,卖出去的东西少了许多,那咱们赚的钱就少,是吧?”
“本来呢,我们是想在边关征税,后来一想,自己的东西自己征税,也不好。胡人那里也没什么能运进来,收的税收来收去都是自己的,原本想着靠税来养边关巡查之卒,但现在想想这也折算成一笔本金分红。”
“你们看看如何?”
在这之前,早已经趁着围城民众被组织起来的机会,集会了几十次了,其中的巨大利润谁人不知?
稍微算算,只要能够做到专营,每年百十万钱当不成问题,尤其是听说赵国也要改革骑兵,这又是一笔大进项,岂不得利?
听起来这对民众极为有利。
论及本质,也就是墨家在北方的发展和在泗上的发展不能走一样的路,泗上那边墨家掌权,有些手段在这里没法用。
而这边,则是用这个专营商会,当做赵国工商业和邯郸地区的第二政府;利用利益将邯郸地区的民众和赵国的工商业者绑在一起。
这种专营发展到后期,肯定是不利于社会发展的,比如阻碍更先进的技术、商会内部以公谋私、携带私货超过公货等等,但现在还不用考虑那么远,而且技术的进步墨家也没指望自然发展和自然积累,完全就是拔苗助长式的命令研究,这对于明确指导可以不走弯路的“洞悉未来、说知未来”的人而言,这是最好的模式。
到时候,赵国政府的命令在商会内部,就算个屁。敢收回专营权,参与进去的民众分分钟打爆“暴君”的狗头,夺人利益如杀人父母,就算是国君杀了父母那也得报仇啊,这是燕赵地区很简单的思维方式。
工商业者的无冕之王、无冠之君,邯郸真正的政府,这是墨家的目的。
其实真正的站对了方向的大富商,早已经和墨家私底下达成了协议。
墨家要做的,也就是拉动底层遏制中层,使得墨家在专营中占据绝对的主导权。
如今对草原贸易,那肯定是极为赚钱的。
战争频繁,皮甲需要皮,骑兵需要马,新农耕技术急需牛马,璆琳烧制需要大量的后世张家口、大同地区的草原湖碱,新兴的毛呢纺织业需要大量的毛,毕竟邯郸地区再往北不是很适合种棉花。
而赵国这边和随着墨家带来的新技术诸如铁器、璆琳、丝绸、棉布、毛呢、烈酒、茶叶这些东西,又是已经培养出了一定的市场、同时定价权又在墨家这边。
同时新的作物、邯郸地区要求的土地变革,都可以使得粮食产量提升,可以供养更多的从事工商业的非农业人口。
火药、铁剑、马镫、车阵、星状边堡的军制改革,也使得胡人完全丧失了战术的优势,还没有形成的统一的草原敌国,可以拉一派打一派,靠个万把人就能维系平衡,顺带着得到云中、九原等此时降水线下极为适应农耕的土地,归化人口。
一些靠近边境和在农耕线以内的胡人,也可以采用“阶级斗争”的方式,拉动胡人底层牧奴斗争贵人头领,这是归化最快的手段,也是封建王朝和分封战国不可以用的手段。
民众求利,这不是错。
过于求利,在这个时代,也就是一种对时代压迫矫枉过正的天然反抗。
真正“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纹绣不如倚门笑”的社会,如今墨家的头目巨子也不是没见过,甚至觉得真要现在能这样,那倒是好了。
邯郸如今之所以被人评价为“无德之城”,主要还是民众和公子章讨价还价的原因,被墨家组织起来、利用外部环境坑了赵国贵族引发内战后,这种讨价还价就可以做到。
但是,以现在“德”来看,邯郸民众的做法确实是无德的——丘甲赋那是籍税,君主有权征收,怎么能让君主还呢?公子章封地邯郸,若非公子章的封地,邯郸的民众岂不是要吃屎饿死?怎么能够让公子章出让利益呢?
而且,国人逼君,达成通约,这不但无德,而且无君无父。墨家倒是无所谓,无君无父的评价背了四十多年了,早在适加入墨家之前,就和儒家对喷为无父和禽兽了,也不差这点,倒是邯郸的民众却有些无辜地被引诱和蛊惑,背上了这骂名。
第二百六十四章 无德之城(下)
邯郸民众对于墨家的感情,总体上其实是处在一种很微妙的状态。
邯郸作为墨家在黄河以北活动的衷心和黄河以北最早的大型竖炉冶铁基地,十多年来潜移默化的影响不可谓不深。
但是邯郸城作为赵氏最早的几座城邑,虽然在简子、襄子的时代站错过队,可随着这些年赵国魏国之间的关系紧张和西门豹在邺地对赵国施加的压力,以及最重要的数百年的习惯和意识,其实仍旧有许多民众处在有点不好意思的阶段。
这不好意思其实很挺好理解。
公子章是个好人呐,那人家公子章对咱们挺好的,咱们借给他钱居然还要利息、居然还要趁火打劫要求自己的权利和利益,这终归让许多人心里面觉得挺不好的。
从懵懂的不愿意做贵贱有别的贱人,到觉得贵贱有别的制度本身就不合理,这是一个漫长的觉醒过程。
而公子章将邯郸作为自己将来都城来经营、墨家还没有翻脸暴露野心的实,都使得这种懵懂的不愿意做贱人的懵懂得到了遏制。
用现在的道德标准来看,那些觉得借钱给公子章还要利息和权利的人心中的不好意思,可以算得上邯郸并非完全是一座无德之城的例证。
虽然外部的评价,他们已经无德了。
但实际上,距离真正的无德,还差得远。
真正无德的民众,会理所当然地将这一次借给公子章的钱要回来顺带一个方足布都不少地把利息拿到手,会理所当然地把这次赵国内乱的机会当做一场追求自己利益的盛宴。
只可惜,多数人距离理所的心态当然还有些距离,这就让邯郸那里活动的墨者,觉得颇为无奈和失败,感慨一番长路漫漫其修远兮。
倒是那些更加富有一些的商人们,率先无德。
白日的集会散去后,邯郸城的一些大商人聚集在了一起,商讨今后和未来。
他们对于草原专营的事,和墨家是有分歧的,心中难免会有些不满。
“我是看出来了,墨家这是认准了,要把专营的那些本金分的很散,除了墨家那边占大头外,这是宁可把钱借给一些民众也要让民众参与进来。”
“其实,差的那些钱,咱们这些人足以拿出来,可他们却不准。”
穿着丝绸的商人嘟哝着心中的不满,也不怕他们中间藏着和墨家走得近的人,反正这种嘟囔早就明着说出过。
嘟囔归嘟囔,可因为利益,和墨家之间的联系又实在斩不断。
没有墨家的军力支持,他们不敢确定自己能赚到钱。
没有墨家这边的力量,他们也不确定自己经营的那些财富会不会变为府库之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