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499节
反观魏国这边,魏击想要破局,太难了。
齐国被打残了,五年之内都不可能再用兵;韩国想要的只是郑国,虽然面临楚国的威胁可能会加入魏国同盟,但郑国那边肯定会加入反魏同盟。
魏国的传统盟友越国自顾不暇,更不可能参与中原事。
魏击已经动了和谈的心思,可退兵总得有个理由,否则他这个国君就要承担愚蠢的骂名。
他看了看手中西门豹的请罪书,叹了口气,竟然有些后悔。
“若吴起尚在西河、乐羊仍领军中山……何至于此?”
只是这些后悔的话,也只能在自己的心里流转,终究难以对人言。
他是君主,也是一个骄傲的,却有一个贤名被人称赞、开疆扩土等同称霸的强大父亲的儿子。
有些颜面,他不能放下。
正在难以决断的时候,近侍宦者又入,呈上一封书信道:“相国于军中传来的信。”
魏击如同一个即将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棵稻草,不及检验,立刻拆开。
读过之后,脸色的颜色并未转好,沉默不语,半晌之后竟然怒拍了一下案几,怒不可遏。
信上的内容,都是国事,都是如何对魏国更好的想法,可唯独却没有给出一个让他这个魏侯维护颜面的办法。
信中,公叔痤的想法和西门豹差不多,都是决议退兵,不想再打下去了。
这倒并不是魏击愤怒的原因,事到如今,走到这一步,放弃公子朝,与赵国媾和那是对魏国最有利的选择。
可是……公叔痤在信件的后面,却建议魏击在媾和后,主动向周天子提议,封墨家为侯。
信上,公叔痤认为,墨家不可能接受这个侯爵的身份。
周天子一直受制于魏国,而且如今墨家势力已成,承不承认都已经是事实了。
公叔痤认为,这一次弭兵,牵扯到的不只是魏赵之间,还有韩国、郑国、楚国、齐国的事,想要解决肯定要诸国会盟。
到时候,周天子承认墨家为侯,但是墨家必然不会接受。
如果墨家墨家接受,那么墨家的那些道义就全然没用了,也就难以自圆其说。
而到时候,若不接受,天子必然震怒,到时候魏国就可以在将来,借天子之命号令诸侯对墨家进行反击,虽然暂时不行,可为将来计,这是最好的。
尤其是到时候墨家肯定还要审判齐公子午,到时候墨家不接受天子封侯事,又审判了齐国公子,那么天下必然震动。
如今魏国士人凋零,天下震动,许多心怀礼、义的士人和贵族就会来到魏国,吸引那些对墨家无礼不满的人才。
墨家又等同于宣告了要对抗天子体系,这会让许多贵族彻底对墨家不满。
这正是以退为进。
不得不说,这个办法是好的,也是有利于魏国的,魏国这么一搞,那就会让墨家陷入被动。
到时候,总归数百年的天命和规矩之下,墨家的行为就是彻底的无君无父了。
然而……这里面却丝毫没考虑一件事。
魏击的颜面!
魏击为齐国田氏求请过天子封侯,那是和齐国作战的时候暴打了齐国一顿,田氏认输,献上礼物,暗地里尊魏击为霸伯。
魏击是带着大盛之威,算是赐给了田氏的一种上位者的心态:天子听我的,我让你是,你就可以是。
然而现在是什么情况?
被墨家四面的打,然后这再去主动替墨家求封侯?
这叫天下人怎么看?
天下人会不会说,魏击被墨家吓破了胆,打不过墨家,于是谄媚墨家?
这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
公叔痤确实是在谋国,却丝毫没有顾及他这个君侯的颜面,这如何能够接受?
愤怒之后,魏击又读了一遍公叔痤的信,心中猛然想到了什么,忍不住仰头一笑。
公叔痤的信,提醒了他。
自己撤军,如果不是因为打不下去了?
如果是天子认为赵公子章是赵籍的嫡子、而赵武公只是效周公故事辅佐其侄呢?
如果是天子因为这个理由,让他这个魏侯休战承认呢?
那么到时候,就不是他打不过赵国和墨家,而是作为诸侯要尊重天子,所以这才退兵的。
同样是退兵,却是完全不同的含义,至少听上去更好一些。
周天子已经没有号令诸侯的力量了,周天子被三晋包住尤其是被魏国包住,周天子已经只是一个工具了。
而这个工具,恰好魏国最容易用,那如何不用?
昔年伐齐,也是借用了天子这个工具,现在退兵为何就不能用?
到时候,既可以退兵,保存实力,休养生息;又可以保全自己的颜面,使得天下人都说他尊重天子,博得儒生的好感,使得他们入魏求仕。
这真正是两全其美。
而且,墨家势力已起,公叔痤的意思是在会盟的时候,制造一个大事件,让墨家当中驳斥周天子的颜面,引起公愤。
但,若是周天子直接怒斥墨家无君无父呢?到时候天子出面觉得墨家违背大义,也是一样的效果,魏国依旧可以占据大义。
必要的时候,祭出天子,由天子定性墨家违背大义天下共讨之,魏国便可以师出有名。虽然现在没法打,可却要先把借口制造出来,将来用的时候振臂一呼即可!
虽然周天子不再有十四个师了,但是仍旧是全天下的神权领袖,诸侯的合法性还需要天子的神权认可,这也是一种强大的力量。
墨家既让他不好过,他总要做点什么让墨家也不好过!
第二百六十七章 英雄末路(上)
“哎,连长,周天子他有几个师啊?”
初秋的阙与城外,不久前刚刚听宣义部的人讲完什么是统治阶级暴力机器的年轻士兵问着身边的连长庶俘芈。
距离入城邯郸已经过去了许久,夏去秋来。
庶俘芈正拿着一柄很小的铁匕首,就那么干干地刮着自己年轻人特有的毛茸茸的胡须,他觉得自己的胡须太淡了,还是那种浓密的胡须好看。
听人说用匕首刮而不是用蜕猪毛法烧胡子会让胡须更密一些,于是便时常刮一刮。
远处不时传来一阵火枪的声响,偶尔还有青铜炮特有的沉闷嗡鸣,胯下的马却没有丝毫的惊慌,感受着主人夹紧的双腿,一动不动。
把匕首插回皮鞘内,庶俘芈回忆了一下自己听说的那些事,说道:“好像最多的时候,有十四个师吧?”
那士兵暗暗咂舌,惊道:“这么多啊?怪不得能当天子。”
庶俘芈笑道:“那是以前了,谁知道现在还有几个?”
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这是一个简单的超脱了那些神性的启蒙理解,相对于天命来说更加的物质和现实。
那士兵正准备再问点别的事时,远处传来一声哨子响,一名故意衣着华丽的传令兵骑着快马飞奔过来,靠近后拿出了一张纸递过去后道:“庶连长,屈帅让你带着四个步骑士连队出击,掩护武骑士冲击。你们靠近后齐射打散对面公子朝叛军的阵型,以便武骑士冲击……”
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集合的位置,远处的冲击骑兵已经开始移动,借助前面那个小山丘的掩护正在朝公子朝叛军的侧翼机动。
这一次出征的军官明显不足,大量原本退役的良家子也重新征召出战,庶俘芈这一次要指挥整整四个连队,以连长的身份做这四个连队的指挥。
他们这些步骑士的任务基本就是这样,追击一下溃军还行,除了机动性外,倒是真没什么优势。
论步战,他们下了马肯定打不过那些正规的步卒火枪手连队;论冲击,他们和那些一直训练冲刺和马背剑术的武骑士也差的远。
也就是在一些边堡附近追击一些走私贩子、追击一下胡人骑手,亦或是占据焦灼的时候给那些武骑士当当配角还好,尤其是侧翼突击的时候由他们先行齐射一轮给武骑士把对面的阵型打散。
庶俘芈仔细地询问了具体的任务后,心中明白。
他在这里无法看到整个战局,但是从早晨击鼓进军开战到现在也有将近三个时辰了,他估摸着是屈将终于调动了对面,使对面的阵型出现了漏洞,于是决定最后一击彻底击垮公子朝纠集起来的叛军。
从邯郸离开已经一个多月了,魏国退兵了,庶俘芈也不知道上层都做了些什么样的交易,只知道他们这支部队的任务就是和邯郸那里征召的一部分农兵一起彻底击溃公子朝余部。
公子朝也没有选择死守,而是选择野战一搏,庶俘芈觉得大概公子朝已经绝望,死前最后一搏。
两个多时辰他们这些人一直在隐蔽等待,终于轮到自己上场,也就意味着这一场战役马上就要结束:天已经不早了,就算这一次不成功,那么剩下的也就是一直阵型对抗到天黑各自收兵了。
阵型对抗阶段,往往不能够决定胜负,而胜负往往是在阵型对抗许久之后出现的一瞬间的机会。
收起命令,庶俘芈吹动了哨子,喊道:“检查火药、火绳!”
连对内的各个司马长开始轮番检查各自小队的火绳火药,一些人赶忙跑到一旁解开下裳上个厕所,战马大约也感觉到了即将出战的紧张,兴奋地刨着蹄子。
远处的武骑士已经动了,庶俘芈最后清点了人数后,喊道:“慢步跑!”
他率先拉动了缰绳,战马踏着小碎步哒哒向前。
绕过那个遮挡视线的小山丘,战场就出现在众人的面前,正是在公子朝叛军的右翼,庶俘芈只是打量了几眼,就知道这一战基本已经赢了。
之前屈将子怎么搞的他不知道,但经过两个多时辰的对抗,现在明显能看出来公子朝那边的右翼有些过于靠前了,整个右后方完全空出来了。
忽然从山坡后面出来的骑兵给了对面极大的震撼和惊慌,庶俘芈也不着急,就算他们现在发现了自己的存在,再调整阵型也已经来不及了。
最左边隐隐还有一些骑兵在战斗,看来屈将是把公子朝手里的代地骑兵和一些胡人骑手都骗到了左翼,右翼这边的步卒冲的太猛使的阵型脱节。
庶俘芈的四个连队旁边,还有四门轻巧的、可以随着步骑士前进、口径很小、但是展开很迅速的小铜炮,马皮牵引着紧跟着他们的侧面。
发动冲击的武骑士在两侧比他们稍微靠后的位置,最靠近的几个连队里还有他认识的几个连长,只是远远地看不清面容。
庶俘芈用手摸了摸刚刚刮过的有些扎人的鼻下,估摸着距离和射击的位置。
这时候战争一般都是预先制定好战术,一旦实施展开就难以改变,想要做到配合默契,需要的不是为将为帅者的运筹帷幄,靠的是一些中级军官能否理解上面的意图自己决定。
他回头看了看那些要冲击的、牛气哄哄、最近这一个多月一直都是主角的武骑士,啐了一口道:“你们冲哪里,还不是要看我们在哪边给你们打开缺口?”
这样想着,便牵动了一下缰绳,选好了下马的地点,吹动了两声哨子,六百名步骑士迅速向前,在靠近对面大约百五十步的地方下马。
连队里各自留下几个人看守马匹,跟随的四门小铜炮迅速展开,下马的步骑士迅速列队整队。
后面的武骑士也趁着这个时间由原本的慢步变为了慢步跑,仍旧保持着队形,庶俘芈算了算时间,摇摇头暗道:“跑的稍微慢了点。”
下马后的步骑士已经整队完毕,排成这时候标准的六列纵深,百人一列排开一个大约百五十步宽的正面,又向前前进了大约四五十步,这时候后面的武骑士也已经从他们的两侧展开。
对面的公子朝叛军惊慌之中开始转向列阵,但是队形松散,一些弩箭和火枪乱哄哄地朝着这边射过来。
庶俘芈站在第一排的最左边,身边跟着的是几名年轻的笛手和鼓手,对面的弩箭火枪乱乱地朝他打来,但是太过稀疏,也是他运气好,竟无一枚铅弹或者羽箭射中。
确定距离已经足够,庶俘芈高喊一声停步,六百名步骑士停在原地,随后第二、四列的士兵向左挪动了半个身位,前两排的步骑士全部蹲下,这样就可以四排一起射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