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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535节

  泗上打完齐国,已经准备开始对天下宣布自己要推翻周天子和各路诸侯的背景下,今后墨家学说在外面的传播会很受影响。

  泗上内外之别,也就使得宣传的方向大为不同。

  泗上之内,宣扬要做真正的公民、真正的天下人、愿意利天下并且为利天下这件事作出贡献而有荣誉感的新人,因为泗上之内已经推翻了封建贵族,可以教育真正的共和国民。

  泗上之外,则需要杨朱之类的学派,宣扬利己、为我、不侵犯他人财物、保护自己利益等尚且是“萌芽”时期的思想,从而形成一种混乱和对封建贵族的天然反感,最大程度地利用小地主、商人、小市民的力量——他们未必愿意利天下,但是肯定愿意利己、为我、贵生、不侵他人财富也别让别人侵自己的财物。

  他们是同盟,但却不是同志,这就是泗上内外的区别,包括宣传、教育方向的区别。

  为我的最高境界,就是你抢我的东西我捅你两刀,包括贵族“合法”的抢也不行,但你要抢别人我谴责谴责你,可我不出头。

  兼爱的最高境界,是天下人多苦,我们要带着一种献身天下最壮丽的事业的理想,去战斗不息,去平不平之事。

  后者的教育模式,注定了需要从小进行一些列的国民教育,只能在泗上之内进行。

  前者的教育模式,需要几部书、几个人的讲学传播启蒙萌芽,未必懂得全部,也未必有利天下之心,但也明白自己的利益被贵族侵犯了。

  这种分别,注定了墨家不可能去做。

  因为墨家不能既在泗上之内宣扬“利天下”,又在泗上之外宣扬“利己贵生”;不能既在泗上之内宣扬大的集体——天下——这个社会的集体主义概念,又在泗上宣扬自己、自我这个完全个人主义的概念。

  那样宣义部会疯掉,墨家自己就先爆了。

  不是说现在宣义部做不到论证“利己和利天下”的辩证统一,泗上内部一直都是这一套。

  而是这种辩证统一的概念需要从小教学、从小接触,才可以被认知。在泗上之外讲,就小地主、小市民阶层所接受的普遍逻辑思维能力而言,还是杨朱学派的那一套煽动性更强,也更容易被那个阶层所接受。

  只有这样,才能结成泗上内外的广泛同盟,墨家依靠利天下的理想在泗上集结武力;外部依靠利己、贵生之类的人性自利做外援,一旦打出去就可以获得支持,甚至可以用起义来接应。

  等到统一之后,利天下这个概念,就虚化为“爱国主义”这个公民宗教的最完美形态,形成此时世界上第一个启蒙时代的黑火药共和国。

  适是不准确继续往下跨越发展的,他确信自己也做不到,所以不需要考虑更长远的事。殖民掠夺、原始积累、残酷竞争……这一切将来必然出现,也将必然消亡,只要留下一些种子,新时代终会萌发。

  最重要的一颗种子,就是如今耸立在泗上煤矿区那几台效率奇低的原始蒸汽机,依照汉朝无为而治二百年土地兼并完成的速度,应该足够在二百年无为而治达成土地兼并极限之前完成工业革命,跳出怪圈,这就是后来人要做的事了。

  现在种子已经播下,他要做的就是为这颗种子准备最适合成长的土壤。

  这片要准备的土壤,现在还需要用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墨者,而用不了多久便可以利用资本这头有自我意识的怪兽,现在他还小,需要许多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墨者用鲜血去献祭才能去呵护他的成长,从而将历史滚动的主动力由理想的献身变为历史的必然。

  适从一开始就清楚,他必然是要背叛利天下和兼爱之心的,因为现在天下的大多数是小农。

  长远看他们会得到真正的大利,摆脱兼并的循环,摆脱蛮族的压迫,但长远时……他们都死了。

  适不相信有鬼神,但他总是会忍不住想,等到将来死了的那一天,真的在彼岸见到了墨子,墨子审视着冒着浓烈煤烟、四处殖民掠夺、内部作坊残酷竞争、小农纷纷破产、家庭手工业者逐渐沦为赤贫、在为了诸夏九州的口号下贫民士兵们为了工厂主的利益去镇压殖民地一场又一场的反叛,又会怎么样评价他这个最受器重的弟子之一呢?

  当然,墨子也会看到林立的工厂生产着几十倍于之前时代的布匹、继承了墨辩天志的学者观察金星凌日以测地日距离的大船远航在浩渺波涛、去探索天下究竟有多大的冒险家们在桅杆上神色坚毅、课堂中学生们在争论无穷小运算为零是否合理、普及的农业器械解放了农夫疲倦的手、人人平等成为一个不可冒犯的理所当然、利天下幻想破灭的理想主义者或是乘船远航,或是留在九州继续做火种烧掉自己照亮别人……

  想着这一切的适呆呆出神,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终于传来了等了许久的书秘的一句话。

  “巨子?”

  适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是在说自己,而不是在叫那位已经埋葬在了枣林桃林之下的先生。

  “每个时代,都会有着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人,行走在天下大利的路上,一如先生您当年栉风沐雨。人可以死,利天下的方式可能会变,但利天下的理想不会消亡。”

  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话,身边的书秘也怔住了,不由叹了口气,心道:“巨子是在思念子墨子?若是子墨子尚在,看到如今百家都来泗上的场面,定会欣慰吧。”

  心中这样想着,嘴上却没有接话。

  适收敛了心神,好半天才道:“你把其余接待的名单人选给我看一下。”

  书秘急忙从牛皮包中找出了两张纸,适大概地扫了一下,看到了告子的名字。

  告子这一次是在公开场合和儒家辩论的负责人,而辩论的主题就是人性。

  这不只是在和儒家辩,更重要的是使得墨家的人性观能够和其余学派达成某种兼容。

  告子的水平是有的,这一点适很确定,他在墨家一直混不出名头的缘故主要就是从一开始就被认作投机分子。

  有多少真有利天下之心的、有多少投机分子,适根本不在意,到了这一步投机分子不但不是一种危害,反而还是一种可以借用的力量。

  真要是惨到被天下诸侯攻到了被剿灭的边远,形势极端恶劣的时候,适自然又会选择另一条路,现在看来不可能,泗上不打只是在拖时间等培养更多的干部,等更多的投机分子。

  看了一下告子的安排,适便想到了前世很出名的那场辩论,心里笑道:“告子啊告子,这次笔在我们手里,道理也远胜从前,你要是再辩不赢,那可真是要被人嘲笑几千年了啊。”

  书秘见适盯着告子的名字再看,问道:“巨子,对于告子的安排,有什么不妥吗?”

  适摇头。

  “没有不妥,很好。辩论是在大后天吧?到时候辩论的过程记录下来之后,立刻誊写一份给我。”

  “是。”

  书秘拿出笔在小本本上记下来,适又随手翻看着名单,一个让适很是惊奇的名字映入眼帘。

  他指着上面标注为“儋”的名字,问道:“这人是谁?”

  书秘博闻强识,看了一眼,也不去翻看那些材料,便道:“这人原本是周的太史,可称之为太史儋。”

  “他承老子、老莱子之学,因见周衰,大道不行,故辞官而来泗上。此人在周京畿之地与三晋道家中都有名望,又是掌管图书任为周太史,通晓古今,此番来泗上,也是想要探讨‘道’的问题。”

  “本身他是孤身一派,平日也曾与人讲道,但却不收徒。只不过他却有才能,又是来访于咱们泗上的第一个在周为官的人,所以招待的规格稍微高一些。”

  书秘以为适在问规格是不是高了点,所以解释了一下毕竟这是第一个周天子名下的官员到访,墨道两家关于道的问题上关系挺近,而且都是反儒,玄之又玄的道又牵扯到墨家执政的合法性问题,这一点书秘清楚。

  适却并不觉得这是规格高了,他虽然已经见过了不少以往只能在书本中见到的先贤,可太史儋……后世的地位有点太高,他还是略有些激动的。

  太史儋不是老子,也不是老莱子,因为太史儋西行入秦的时候,正是秦献公时期,函谷关此时还不是雄关,虽然有此地名,但却绝对不属于秦国。

  而且秦献公就是胜绰等人投靠的公子连,原本他是要等到许多年后才有机会回国夺位的,所以太史儋不是孔子问礼的老子,而是在百余年后出生的人物。

  融合了道家学问,最后留书一篇,是为道经和德经。

  但在之前,道家早有传承,楚国有一派,列子杨朱这一派也算是道家分支,管子学派算是黄老之学的名下,庄子又继承了一派,总归也是对于道的解释各有不同。

  适虽然很想亲自去见见这位骑牛西行的人物,这位和老莱子、李聃三清合一的老子的原型人物之一,但想了一下第一次接待自己去见也确实不合适。

  去接待面谈的人,也是墨家这一届新选出的中央的委员,不是七悟害,但是规格相对于一个不成派系的人而言已经算是很高了。

  毕竟这些人没有前后眼,不知道这个人在原本的历史上是个影响了整个诸夏两千人的人物。

  适轻点了一下纸张,心说自己现在论及权力,只怕也不弱于当年您去见的秦献公了,不知道您会不会留下来,泗上也有图书馆嘛,您大可以留下来做学问。

  他决定暂时先不去见见这位老子三身之一的周太史儋,阖上卷宗,再次叮嘱了书秘一句。

  “记得,告子和儒家的辩论一结束,尽快把内容誊写写来给我一份。”

第三百一十四章 告子辩性(一)

  那一天,是告子的大日子。

  早晨天没亮,告子就醒了。

  在沛邑烈属小学堂当教师先生的年轻妻子对于被子被他抢走的事实很不满,睡梦中嘟囔了一声,翻了个身。

  告子穿好衣裳,从旁边的桌台抽屉中摸出自己的“墨者证”,看着上面编号为九零四的数字,感慨莫名。

  当年造纸术发明出来后不久,墨家就开始为正式的墨者置办证件,按照加入的时间编号。

  最早的一批没有年份,只有编号,那一批人在内部被称作老墨者,再之后的就需要加上年份编号,以此免得数字太大。

  九零四是说告子是从墨子开始创立墨家开始、包括那些在制证之前已经死在利天下大业中的牺牲者、总共第九百零四个加入墨家的。

  单就数字来看,告子的排名比适要靠前,适当初制证的时候是第一千一百三十七个。

  其实当时制证的时候,前一千个人里面已经去世或是牺牲了半数了,告子实在算是老资历。

  到如今,所谓的“老墨者”已经没剩多少了,告子这才终于爬进了墨家的中央的委员一职,而和他并列的,还有很多墨者证上面的编号带着年份的年轻人。

  人都是会变的。

  最一开始,告子很清楚自己加入墨家的缘故。

  因为墨子的名声,墨家在各处出仕,和各国君主之间的关系,都使得这成为告子最容易出仕的路。

  那时候出仕,没有人的举荐是不可能的。墨家当时可以利用各方面的关系,举荐人出仕,甚至可以成为小国如卫国的上卿。

  只不过当时就算出仕,获取的俸禄也需要缴纳大多数给组织,耕柱子在楚国为官的时候,除了留下基本的开销,将黄金都捎回了组织,这是商丘改组之前就有的组织纪律,也是墨家这个学术团体得以维持的重要资金来源——要不然墨子就得带着弟子们干活,修车、做轱辘来卖钱为生。

  事情过去了二十多年,告子想起来那段日子,不由叹息。

  他自己清楚,自己根本不在乎那些俸禄,自己是想施展自己的抱负,将自己的才能发挥出来,那是一种超脱了为了俸禄的更高层次的追求,令人心醉的权力。

  那时候他风华正茂,言语间也常说自己想要出仕,自己的同学、现在叫同志们,整天嘲讽他,给墨子打小报告,说告子没有利天下之心,这人整个一投机分子,加入墨家就是为了出仕,哪有什么利天下之心,开除他得了。

  当时告子还是个刺头,动不动就说子墨子的话有些就没有道理,有些根本就不仁义。同学们又去打小报告,墨子说告子这人吧,能够说我的话不仁义,那么本性不坏,只是认识上有些错误,还是可以教育的嘛。

  教育了一番后,告子当时觉得,想出仕,那就得做一个看起来像是有志于天下芬的人……然而当时年轻,这种做法的改变仍旧有些过于形式主义。

  告子倒是觉得自己可以了,于是又主动跑去见墨子,说先生你看我有才能,现在也有志于天下芬,你赶紧举荐我出仕呗?你看咱们在楚国、卫国、越国、齐国、宋国那都有关系,我能不能出仕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墨子就说你这人吧,自身的矛盾还没有解决,怎么能够解决天下的矛盾呢?你继续学习吧,等我认为你可以出仕的时候,会让你去的。

  这件事之后不久,适从商丘加入了墨家,随后经历了胜绰叛逃这件事,适在商丘改组大会上痛斥胜绰是“把诸多为利天下而牺牲的墨者的尸骨当做向上爬的阶梯”。

  告子当时一则是真的很尊重墨子、二则适的话过于诛心、三则他觉得胜绰的想法太遥远鬼知道公子连能不能回国?

  于是继续留在了墨家,之后又和适产生了一点分歧,然而当时适靠着“可爱”、“博学”、“意志坚定”……以及最重要的,极大地改进了墨家的财政状况和墨者的平均生活水平,使之迅速或许了许多人的好感,加上墨子书秘的特殊地位,使得告子决定不去招惹他。

  泗上草创,告子更是看到了一丝犹豫朦胧的希望,出仕何必非去找诸侯?我们自己武装割据不也一样?

  当时告子也没想太多,论及才能他是有的,但是在贤才众多的墨家并不是过于突出;论及资历,和第一批墨家的核心层人物以及因为书秘的特殊身份进入核心圈的适都比不了,也算是心平气和。

  等到墨子去世之前,二大的时候,孟胜、胡非子等一大堆原本在外独掌一方的人回到了泗上,这些人论及能力威望功劳都高于告子,加上那时候草创之初需要更多的军事力量,告子不擅长,也还算是心平气和。

  再等到禽滑厘重病之前的三大的时候,泗上转入快节奏的发展,从非攻转入富国,大量适教出来的学生涌入干部圈。

  那时候,适在里面整天喊着“尚贤”,不分老幼贵贱、有才即上,大量提拔了很多年轻干部,而且当时适作为副巨子,主管人事安排,年轻干部又多是看他的书成长起来的,告子再一看……也算是死了近决策圈的心了。

  果然,这一次禽子重病之后,他如愿以偿地被选为了一名委员,然而距离候补悟害还有极大的距离,排名也不是很靠前。

  早在三大的时候,告子就已经明白了自己不可能染指最高权力决策圈,反倒是因祸得福,静下心来认真读书,这倒是让他逐渐成为了一个扎实的理论派。

  内部的叛逃惩处办法;外部的环境和他学的东西格格不入;泗上蒸蒸日上的发展,都让告子从未涌出过叛逃之心。

  在墨家内部,告子也是名声不显。

  论军事,他不如那些百战余生的老墨者、也不如适的嫡系青年学院派;论财政经济,基本上都是适的嫡系在管,他也确实插不上手也没能力;论理论……这又是个问题。

  前期他是一门心思想出仕,对于理论学习和辩术都是好读书不求甚解,和外部辩论的事一开始是适主持和杨朱列子等人论战,新理论体系有适这一派的人,旧体系他又比不过辩五十四这样的老墨者。

  等到三大之前他终于看明白局势,杀下心来读书,研究理论,这才算是熬出了头,毕竟他是有天赋的,也算是在原本诸夏的数千年历史中留名的人物……虽然都是做配角和背景板,但也是能发牢骚说墨子不仁义、和孟子对怼辩人性的一号人物。

  读了这么久的书之后,是真的相信了适那一套修正了墨子的理论体系,算是从投机分子变为了投机是初衷但有了信仰和理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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