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536节
严酷的斗争环境下,告子可能会叛变,但泗上的局面一点不严酷,反而处在一种碾压四周的一片大好之下,告子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是希望墨家不断胜利的。
虽然告子明白自己这辈子进入墨家的决策圈已然无望,可仍旧想要做出一些大事,能够青史留名,能够让天下知晓墨家还有告子这么个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人物……而不只是那个被同学打小报告、被人嘲笑不仁义的告子。
今日和儒生的辩论,就是他期待已久的机会。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因为三大之前对于向上爬的无望,告子看书极多,融会贯通,他已经有了实力。
为了今日的辩论,告子研究过儒生的许多学说,各个派别之间的分歧他搞的比适要清楚的多,因为适脑子里根本就没装多少旧的东西,而他则是真正旧时代下成长起来的人。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告子觉得,当真是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自己蹉跎了二十年,终于可以一展心中所学,又如何能够不兴奋?
儒家现在仍旧是显学,和杨朱、墨家三足鼎立,告子想要趁此机会,将那些儒生用自己的唇舌之剑杀个片甲不留,今后天下,游士之间,谁人不知道他告子?
泗上那些主管财政的、工商的、军事的、科研的,他们在泗上体系内有偌大名声、有极高的排名,可是放眼天下,谁人又认得他们?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告子觉得自己在墨家失去了一些东西,可在天下却又可以得到许多。
如今机会就摆在自己的面前,真正是野心勃勃、雄心万丈。
刷牙洗脸,穿衣吃饭,告子神采奕奕。
出了门,马车已经在等他,参乘警卫和书秘都随他上了车,书秘便道:“咱们的人已经先去那里了,卫戍旅也开始布置警戒和安排秩序了。现在就去吗?”
这场辩论的会场是在沛邑的中心广场区,那里是泗上街头演说、文艺汇演、召开民众大会的地方,泗上民众早已习惯了这种辩论和演说,不交头接耳那是基本的素养。
告子起身,站在车上,忽然兴致勃发。
“先不去。出城转一圈,大好春光,正合驱车狂奔。仲尼已逝,贤徒皆殁,如今只有宵小儒生,何足挂齿?”
第三百一十五章 告子辩性(二)
太阳高高升起的时候,辩论已经开始。
告子曰:“生之谓性。”
儒生曰:“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
曰:“然。”
“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欤?”
曰:“然。”
“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欤?”
告子大笑道:“没有错啊,狗的天生的性,决定了它是狗;牛的天生的性,决定了它是牛;人的天生的性,决定了他是人,你的话很有道理,这不正是证明了我的说法,生谓之性吗?”
儒生亦大笑道:“可笑啊,可笑。墨家无父禽兽,便以为天下人都是禽兽。狗和牛一样?牛和人一样?这难道不是可笑的吗?”
苦读了十年书的告子一下子愣住了。
他不是被对方问的哑口无言,而是被对方的诡异逻辑给弄的不知所措了。
狗之性的性,和牛之性的性,是一样的意思,怎么就能得出狗和人是一样的意思这个结论的?
性是一个意思,可狗和牛不是一个意思啊,刚才不是在辩论“性”是不是生而谓之的吗?
不只是告子,台下看热闹的民众也都愣住了,均想,这特么是怎么得出的结论?
看到告子微微发怔,儒生心中大喜,暗道我曾闻墨家善辩,竟不想如此不堪一击。
再看四周看热闹的民众一个个似乎是茫然无措,儒生心想,墨家之道,被我一人破之!泗上民众,今日始知教化!
告子怔了瞬间,心想这一次辩论,万万不可用自己之前所设想的那么艰难晦涩来应对,这不是和名家邓析之徒争辩。
于是立刻道:“白色的色,和黑色的色,就色这个词而言,是一样的意思吗?”
儒生道:“是。”
“那么白色的色和黑色的色,是一个意思的色,按照你的说法,白色就是黑色?白就是黑?性的意思在人性、狗性中的意思是一样的,就能得出结论人就是狗?”
儒生骂道:“人是人,怎么能够和畜生放在一起,用一个词?墨家无父,是为禽兽,不是没有缘故的。人和畜生怎么能用一个性?”
告子道:“性,天生而赋有的,就是性。不只是人有人性、狗有狗性,甚至于圆有圆性、矩有矩性,这有什么问题吗?”
“譬如圆,圆一定符合圆性。那么圆又是什么呢?你知道什么是圆吗?”
儒生不屑道:“用圆规画出来的,就是圆。”
告子笑道:“用圆规画出来的就是圆?现在我用圆规先画了个半圆,又挪了一下位置,再画一个半圆,于是这就是圆?”
儒生嗫嚅道:“圆……圆……圆就是圆,是圆就可以知道,不是圆就知道不是,圆就是圆。”
下面的民众顿时发出一阵嘘声,最外圈挤不进去的民众已经有退场的了,心说这辩个屁啊?没什么意思,不如去茶馆听人说伍子胥鞭尸的故事,昨儿说的哪里了来着?
告子大笑道:“圆性,就是无厚之面一中同长。任何圆都符合这个圆性,被总结出来,这就是圆性。子墨子当年就不愿意和你们辩论,问你们为什么要学习乐,你们说为了乐;现在我问你们什么是圆,你们是圆就是圆。那人性就是人性,也不用去辩论了,你们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那儒生脸上羞涩,不得不再民众的嘘声中下台,立刻又有一儒生补上,嘲笑道:“圆都是一中同长?那我画个半圆,确定一个点,认以为中,也是同长,所以半圆就是圆?”
告子冷笑道:“无厚之面一中同长,那是圆性。所有的圆都符合,但符合的不一定是圆。圆是无厚之面一中同长所有的点。就像是狗吃屎,屎壳郎也吃屎,你可以认为所有吃屎的都是屎壳郎吗?”
“人也要交合、狗也要交合,交合是人性的一种表现,也是狗性的一种表现,但不能说这就是全部的狗性和人性。”
“所以我说,食色、性也。而不说,人性的全部即食色。”
儒生大怒道:“你这是把人和畜生放在一起,你认为人也是畜生?这就是墨家无父的根源,你们墨家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人!你们把人看成畜生……人和畜生怎么能一样?”
告子等对方骂完之后,问道:“长方形和菱形是不一样的。两者的区别就是长方形和菱形的全部吗?那么、都是四条边、四条边都是直线、内角和是一个圆度这一切相同的,就不属于他们的性了吗?”
“人和畜生有相似的地方,也有不一样的地方。人有眼睛,畜生也有眼睛;人要吃东西,出生也要吃东西。所以按你这么说,人和畜生一定要不一样?畜生要吃东西,人就不能吃?畜生要交合,人就不能交合?否则人就是畜生?”
那儒生无言。
告子立刻又问道:“你说人和畜生不一样?”
“当然。”
“你是爹妈生的吗?”
“当然是!”
“那按你这么说,人和畜生不能一样,你爹妈交合、畜生也交合,所以你爹妈是畜生?而你不是人,也是畜生?”
四周的哄笑不断,那儒生受此大辱,又被辱及父母,大怒道:“如此大仇,我必报!”
不等告子回答,底下的民众就喊道:“得了吧,你们儒家整日骂我们是禽兽,照你这么说,我们还得为了这句话,就屠遍天下儒生?因为你们也骂了我的父母,而且还骂了伏羲女娲呢,我们都是他们的后裔……”
告子瞥了一眼对方,心道我剑术是不怎么太好,但打你这样的应该还能一个打三五个,于是笑道:“辱骂你的是你自己,怎么能说是我呢?按你的说法,人和畜生不能一样,畜生交合,你妈也交合,到底是我在辱骂你的父母?还是你自己在辱骂呢?”
“你们儒生讲孝,可你却辱骂你的父母是畜生,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你有何面目存于人世?将来九泉之下既见夫子仲尼,又有何脸面号称自己是儒生?”
那儒生气不过,一口气没上来,晕倒在地,立刻有人抬走,引来阵阵哄笑。
又有一儒生上去,问道:“你既说,食色、性也。就是说,吃饭,交合,都是人性之一。”
“你们墨家又说,要顺从人性,若是顺着人性,岂不是人人都是奸淫妇女之辈?你们墨家这难道不是在祸乱天下吗?这不是在教唆天下人都做歼淫之徒吗?”
告子奇道:“你有下面那玩意,所以你就是淫邪之徒?你睡你妻子不行吗?睡你妻子难道不是顺从人性吗?”
儒生哼声道:“你说的,那是畜生!”
“为了交合而交合的,那是畜生!”
“我娶妻,是为了生孩子,传宗接代。不是为了顺从畜生性。人之所以为人,就是为了和畜生不同,而人做畜生,那就是天下大乱的根源!”
“如果人交合是为了交合的欲望,那和畜生有什么区别?”
下面的人大骂道:“你们儒生这是要让九州的男人都当阉马!老子出生就带那玩意,凭什么非得生孩子才能用?你们愿意当阉马,别让天下人都跟着你们当阉马!”
以往辩论,围观的民众很少有这么乱的情况。
二十年的灌输,天性的解放,都使得泗上的民众很讨厌这种克制自己正常欲望的话。想吃得好,偷东西固然不对,可我凭劳动种地做工吃点大夫才能吃的怎么了?那些大夫王公是蠹虫,从我们手里抢走了劳动果实,他们还没觉得不好意思,却让我们克制欲望?
男女之间这点事,本身泗上就保留了更多的民间开放,加上墨家在市井间经常侮辱贵族,用观众喜闻乐见的方式:比如田氏的绿帽爱好、陈公时候的三王一后玩法、晋侯玩寡妇被抢劫的杀了、姜齐家的闺女和哥哥玩弄死丈夫,楚国爬灰等等这些屁事,为的就是让民众觉得哪有什么狗屁的贵族精神?
好半天总算是安静下来,告子道:“人性,无善无恶。吃饭也是人性的表现之一,怎么没见你不吃饭啊?”
儒生道:“我吃饭又不会祸乱天下!但是色会让人想要去奸、淫天下女人,这就会引起混乱。”
告子又问:“假如一个人饿了许多天了,没有吃东西,于是选择了偷窃食物吃下去,那么这算不算是你所谓的祸乱天下呢?如果人人都不吃东西,就不会有偷窃食物的事,偷窃别人的食物是恶吗?如果你认为能够引动天下混乱的,就该去克制,那么吃饭也应该被克制才对。”
那儒生不能答,只好道:“人应该顺从人性,但是你们墨家却认为畜生性也是人性之一,这就是祸乱天下的。人性本善,只有仁、义、礼、智、信这些,才是人性,其余的并不是人性。就算人要顺从人性,也应该顺从真正的人性,这才是人和畜生的分别。”
“你们鼓吹食色也是人性,求利也是人性,那就是在让天下大乱。必须要让人们知道,仁、义这些才是人性,并且才是唯一的人性,这才能够让天下安康。”
“畜生有仁吗?畜生有义吗?有仁义的,一定是人。所以我说人性本善,人和畜生的区别就在于有仁义,难道不对吗?”
告子大笑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吃饭可能会引起天下混乱,所以人是不是要克制吃饭的欲望?孔仲尼尚且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你就告诉我人是不是要克制吃饭的欲望?”
儒生道:“吃饭可以,但要符合礼。摆正自己的身份,什么身份,吃什么样的饭,这样就是克己复礼,贱民不应该想着吃大夫该吃的……”
“去你妈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台下的民众已经骂了起来,靠近他的那些民众乱哄哄地就要往台上冲,几个退役回来的、原本是逃亡奴隶身份的、加入了南海商会的退役士兵骂道:“你再说一遍?我草你妈的!老子在缚娄,把那些贵族像拖死狗一样拉出去枪决,老子刚花钱在百姓剧院听了一段编钟鼓乐,老子就越礼了,怎么样?”
负责守卫的卫戍旅急忙站出来手挽着手将人群隔开,执勤的军官大喊道:“不要乱!不要乱!要坚持用真理说服别人!不要动手!”
有人起哄道:“巨子说,真理在火枪射程内更容易传播!别和他们辩了,用火枪和铜炮和他们讲道理嘿。”
“哈哈哈哈……”
泗上的宣传、街头辩论搞了二十年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说出来可能挨揍、什么话说出来容易被人打死,那都是有过无数鲜血累积的经验的。
第三百一十六章 告子辩性(三)
死的人多了,潜规则自然也就形成了,经验自然也就多了。
在这附近因为各种理念冲突斗殴而死、或是现在还在劳改的人,少说也有个二三百人了。
这儒生从外地来,哪里知道这些经验。
一些久住在泗上和墨家相爱相杀的儒生一听这话,就知道完蛋了,尤其是身边有几个人知道他们也是儒生身份,恶狠狠的盯着他们,那几个在泗上久住的儒生急忙道:“那不是我说的……我也觉得……不……”
憋了半天,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总不能说克己复礼这是错的吧?克己复礼这都是错的,那还当什么儒生?
情急之下,被围住的久在泗上的儒生急忙道:“他不是真正的儒生!”
“真正的儒生讲的克己复礼,是说要让王公贵族克己,他们先做到了然后大家就做到了……不是说不准你们用僭越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