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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64节

  远远地看到适领着的那些马车,急匆匆跑过来清点了一下问道:“路上没事吧?”

  “没事。人虽不多,可也没人敢动手。巨子呢?”

  “城外讲义。巨子说你要来了过去。公造冶在这边查到了一些事,这里不比商丘外。”

  适看了看这座小城,将手中的几片记录着数量的竹简递给了造篾启岁道:“你先带人过去,我片刻就去。”

  别了造篾启岁,适先去了墨子讲义的地方。

  还未靠近,就看到几名持剑的墨者在那巡视。既看到适,点头致意,叫适过去。

  适靠近后,发现三十多名墨者正跪坐于地,骆猾厘保持着请问的姿势,脸上的表情似乎已被说服。

  靠近后,就听到墨子说:“……虽中国之俗,亦犹是也。杀其父而赏其子,何以异食其子而赏其父者哉?苟不用仁义,何以非夷人食其子也?后鲁阳文君又问我……”

  适不知道别的诸子是不是也有称呼中国的习惯,但墨子确实是把华夏直接称之为中国的,而且一字不改就是原意,不只是地理概念更有文化概念的双重身份。

  他一听墨子讲这个,心中便有些感慨,墨子这样的人物交游广泛,开口讲故事都和他这个鞋匠之子不同。

  他这个鞋匠之子讲故事,只能说些平常见的小事。而墨子开口,则一般都是“鲁阳文君见我的时候、鲁侯求我的时候、楚王和我交谈的时候、齐侯问我政事的时候……”

  感慨一阵,适便在一旁听墨子和这些墨者讲义,大致也听明白了前因后果。

  当年鲁阳文君曾说,在楚之西南又蛮夷之国,名叫桥。

  桥国的人有个习惯,生出的第一个孩子吃掉,称之为宜弟。谁把第一个孩子做的好吃,便献给国君,国君就有赏赐。这可能是鲁阳文君和墨子闲扯淡的时候随口说起的,便问墨子这件事可笑不可笑。

  墨子便回答说:中国的风俗不也是这样吗?父亲被国君强制征召去行不义之战,用死换来儿子的富贵,这难道不就是把父亲送给国君吃而儿子接受赏赐吗?还有贵族们征召劳役去修建宫室,常常有人劳饿而死,这难道不是吃人吗?那些夷狄吃人最起码还给赏赐,修建宫室吃人可是连赏赐都没有啊。

  所以要改变这些不义的风气,中国之内再无不义之战,贵族节用不再经常征召农夫为自己私利……做到这些之后,再去嘲讽那些夷狄吧。

  他是个善于寻找共同点的人,要不然也不能总结出圆的几何学定义,也不可能用归纳法找出光学的八条基础。

  适刚来,不知道墨子为什么讲起了这件事。听了一阵才算明白过来,墨子是借这件事为将来做准备。

  大抵就是天底下不义的风俗太多,需要仔细分辨,并非是一直以来存在的就一定是符合大义的。

  所以骆猾厘既然对这里祭祀敛财的事觉得不义,那么一定也要认清楚世间其余的不义事,善于分辨,将来全都要反对,哪怕是些根深蒂固的风俗。

  到最后似乎又夸奖了几句骆猾厘,只说让他保持这份见不义而怒的心思,日后分清楚更多的不义,一手剑术总有用不完之时。

  随后又说起一些看似理所当然、传承已久的东西,实际上也是不义的、可笑的,将来需要改变的。

  墨子经常评价各国施政,当着各国国君的面也是动辄指责,众国君也无可奈何,在这众墨者之中骂几句各国的政策不义实在正常。

  听起来,墨子似乎很有些移风易俗、改变天下三观的意思。适转念又想,所谓同义,不就是这么回事吗?灌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错的,古今中外不是一直都在这样做吗?无非就是时空与地理区别之下,对错好坏各不相同罢了。

  不多时,墨子讲完,也看到了适在那听着,便冲着适招招手道:“你来的正好。刚才你也听到了这些事,那赛先生与唐汉知晓极多事,不知道可曾听过桥夷食人事?又作何评价?”

  适想了一下,说道:“唐汉先生的意思,与巨子之义差不多。赛先生极少谈义,只谈本源,他有几句话倒是提及过桥夷食人事。”

  墨子一听适说到事物本源,也来了兴致,他是个喜欢探究事物本源的人,问道:“怎么说的?”

  “巨子也知道赛先生有九重乐土之说。也知道不少夷狄群婚而居,知其父不知其母。那桥夷,按赛先生所分,应在二重乐土之末。原本女子采集男子狩猎,群居杂交,孩子只知其父不知其母。”

  “后领悟天志,也学会了刀耕火种,男子便可养家,自然希望血脉流传。但群婚对婚之俗尚在,于是杀第一子,因为不知道第一子是否是自己的血脉。所谓宜弟,宜的其实是耕种男子的血脉延续。”

  “若破其俗,既要有圣王制礼,也要革新耕种劳作之法。前者为光,无光则无影、明暗变化射入之角也可能改变影子模样;后者为物,无物亦无影,有什么样的物,便总会有什么样的影。”

  他又简单地说了一些类似的事,包括井田军制等问题,众人纷纷点头,觉得很有道理。

  墨子琢磨片刻,称赞道:“确实如此,这就是你说的,想要抵达此重乐土,必须要有铁器、草木之帛、泥印之字与八笔隶书的缘故?这些便是物,有这些物才能投出与物相合的影?否则只靠光折明暗的转换,不能长久?”

  适点头,墨子不再说话,还在那琢磨适刚才说的这些问题,越想越是觉得有道理,心中也有些惊奇。

  自己听说过那么多事,也向来相信万物总有本源,却从未想过这些看似只是风俗的东西,里面竟然蕴藏着这些合乎事物本源的道理。

  再想到适用类似的办法评价井田分封军制,心中更透出迫切想要亲眼看看那些铁器、文字、草帛等事物普及之后的天下是什么模样。

  适见墨子还在思考,便趁机又灌输了一些类似的道理给那些墨者,都是些浅显的道理,只做启蒙之用。

  又说了许多,众人听得正入迷的时候,墨子看看天色,先让众人散去,叫他们准备晚饭。

  还说适带着的二十多人也来了,那就在晚饭后,各墨伍中推出的伍长聚集一起,听公造冶说下沛地的事,商讨对策。

  墨者此行,即便不是倾巢而出,也是做了长久打算,携带着瓶瓶罐罐。叫人买了粟米,就在野地中埋坑做饭。

  饭后,三十多名墨伍伍长聚集一处,围成一个半圆。

  墨子居中坐在众人前面,左侧是禽滑厘、摹成子、公造冶等在场的七悟害,右侧照旧是适等书秘吏的人,负责记录,以及那些非七悟害的部首和部下之吏。

  公造冶先大致说了一下沛地的事,便说起了这里祭祀敛财的风气,这就是下午墨子与骆猾厘等人讲义的原因。

  按公造冶所说,今年五月初五,便会在沛地之外搞一次大的祭祀。不但敛财祭祀,还要以活人为祭。

  这时候祭祀个活人,或是用人殉葬什么的,也属正常。中原大地上风俗逐渐改变,但哪怕是七雄之一的秦国,改变人殉祭祀的风俗也要等流亡魏地的公子连夺位成功后。

  《史记》曾载:献公元年,方止从死。秦国尚且如此,在这种原本夏商伯爵国的故地上,出现个活人祭祀之类的事实在正常不过。

  据公造冶的查探,这些祭祀的巫祝,原本就是各个夏商古国的巫祝,很有一些祭祀占卜的手段,看起来水平极高,仿佛确有通天地之术一般。

  国家被灭后,原本的国君家族要么流亡、要么被大国带回去养着,这些留在这里的人便用这些古旧风俗敛财,收拢人心。

  此时巫、史、医三者刚刚分家不久,但在这些古老的地方,却是三者一家。

  适觉得,这些人可能也用上了自己在村社的手段,最开始掌握着一些治病的办法,同时自己搞祭祀本来就没水平而这些人是专业的,想要收拢人心叫人相信很有可能。

  想到这,心中不禁暗笑,心说这算是遇到对手了。

  转念一想,又觉得这简直是撞到自己手里了,当真是鲁班门前弄大斧,和自己一个看了十年走近科学的人比搞封建迷信的手段,这不是作死吗?

  自己若逆炼走近科学,搞封建迷信把戏此时天下谁人能及?

  不过适也清楚,问题的根源不在于用手段破除迷信上,而是这些地方大族和那些旧贵族之间的利益。

  动了祭祀权,就等于彻底将这些旧贵族的统治基础拔掉。再者动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很容易被煽动的整个沛地都反对墨者。

  墨者在此地还无基础,搞斗争容易引起天下震怒合力捏死,只能打擦边球。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并不是像自己在村社里做的那样简单。

  对付这样的事,需要双管齐下,一双唯物庶农铁拳砸过去,再用科普神腿踢出,定能标本兼治。

  只可惜他科普的本事是有,对方那些巫祝此时能用的任何封建迷信的手段,自己基本应该都能看明白。这时候这点把戏,估计都未必比得上他用蜂蜜引蚂蚁。

  但是那一双庶农铁拳,墨者还未练会,这时候连个巴掌都算不上,最多是个小拇指。

  别打不疼人再把自己弄的骨折筋断……

  半数墨者听的是怒目圆睁,一个个完全就是骆猾厘当初的模样,听到说要烧死活人祭祀的时候,更是恨不能现在就出手杀对方全家。

  可剩下半数老成之人,却明白这其中的难做。正如公造冶所说,你直接杀人,那些被蒙蔽的人反而还恨你,墨者恐怕难以在这立足。

  于是半数激昂、半数沉默,却想不出一个真正行之有效的行义手段。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适起身道:“我有个办法,倒是可以试试。”

第七十七章 白骨熔炼祝融血(四)

  众人见说话的是适,均想若是此人或真的有办法。

  摹成子却担心适不了解这里的情况,在商丘附近村社的办法在这里未必有用,便提醒道:“这里不比商丘。昔日乃是徐夷、淮夷故地。当年徐偃王叛周,惊动天下。后孙武子灭徐,徐夷多迁彭城,或更向北沿泗水而上。殷人、东夷杂居,非是商丘可比。”

  “沛地东西均有大泽,多有隐民亡户,逃避赋税苛政,多以巫祝为信。祝淮氏又曾做过天子大祝,淮夷祭祀之术亦有过人之处……”

  摹成子是担心适在村社地方直接用商丘附近的手段,这里氏族繁多,容易引起当地大族贵族的反弹。

  历经了多次战乱,这里的人口成分和风俗习惯已经变得极为复杂。

  周穆王时讨伐,掠夺奴隶;晋楚争霸时灭国,迁徙居民;伍子胥孙武子灭徐时,徐人北迁入宋;越灭滕国时,滕人部分西迁;为逃避苛政丘赋,大量野人逃入沛泽……

  当地本来就是殷商文明和东夷文明的交汇处,经过这么多次迁民重聚为邑的战乱后,和商丘那些地方截然不同。

  墨子却相信适不是那种不明白情况就起来说话的人,说道:“你说说看。先说大略,再谈详细。大略若不行,后边的也就不用谈了。”

  适问道:“巨子可信那些巫祝?”

  墨家也是祭鬼神的,这一点是墨家的局限性,这一点适必须问清楚。

  墨子摇头道:“以活人为祭、聚敛钱财的祭祀,这是不能够得到鬼神的祝福的。这哪里是在祭祀?又有什么样的鬼神会喜欢这样呢?”

  适笑道:“既是这样,那弟子就有办法了。我们要对付的看起来是那些敛财的乡老巫祝,实际上我们是为了让这里的庶农工商相信我们而不相信他们。也就是说,我们的目的是为了让此地众人相信我们,而那些乡老巫祝只不过是妨碍此地人相信我们的人。”

  “让本地人相信我们,才能搞掉那些乡老巫祝,也才能最终解决此地的邪祭之风。”

  “但他们在此根深蒂固,如果我们直接杀了他们,反而会招致众人的怨恨。如果我们揭穿他们,众人会认为我们是在中伤诬陷。”

  “现在的庶农会相信那些巫祝的话,就像是墨者相信巨子之言一般。但巨子只有先生一位,可巫祝呢?”

  墨子考虑了一番适的话,觉得确实如此。

  既然是要行义,最大的义便是让更多人相信墨者的义,而这个的前提就是信任。

  适可以在小村社以种子、医药让人相信,但在这里又不能直接用,必须先让人相信然后才能用这些办法加深相信。

  至于说此地笃信巫祝的风气,墨子也有所耳闻。

  联想到之前胜绰等人叛墨、许多墨者质疑他的义等等事端,自嘲一笑道:“恐怕比一些墨者相信巨子之言还要厉害啊。我做巨子,还有胜绰等三十余人叛墨。可这里的人笃信巫祝之风,却从不怀疑,据说甚至多年前有拿自己的孩子祭祀为荣的。”

  适嗯了一声,忽然问道:“那如果巫祝自己说,他们是骗人的,根本没有这样祭祀鬼神的,只是为了敛财……那么是不是比我们告诫众人还要有用呢?”

  摹成子摇头道:“你想的极好,可却难做。这就像是一个猎人,希望老虎自己死掉然后去剥皮一样。”

  众墨者也觉得这个主意实在不好,在不用暴力手段的情况下,那些巫祝怎么可能会主动承认?但若用了暴力,那些庶农肯定会认为这是威胁,以后墨者在这立足就难了。

  巫祝会自己承认自己是假的吗?

  巫祝会自己承认自己不能够沟通鬼神吗?

  这样想,和希望天下人都能守礼而不求利又有什么区别呢?只是妄想罢了。

  唯独墨子听适这样一说,似乎明白了什么,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适大笑道:“那些巫祝当然不会承认自己不能沟通鬼神,可如果我成为巫祝呢?我成为唯一的巫祝,告诉众人他们都是假的,然后等到众人相信后,我这个唯一的巫祝再告诉众人我也是假的、巫祝都是假的,这不就可以了吗?”

  墨子隐约猜到了什么,连忙问道:“你且继续说,这办法或可行。”

  “想必巨子还记得我在村社引蚂蚁教天志之事吧?如果我要不说,村社的人会不会认为这是鬼神之迹?”

  那村社的事,所有墨者都已经听说了不知道多少次。

  各人都从村社的事中学到了很多。组织、行义、信任、获得信任、处置、赏罚种种这些,一个小小村社就像是一个缩小的天下。

  瞬间,墨子已经明白过来了适的意思。

  摹成子、禽滑厘等人也似乎明白过来,只剩下围坐在地上的那些墨者还没有完全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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