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674节
然而现在看来,这个计策要实行不下去了。
左司马见众人不言,便道:“之前见墨家逡巡不前,多以为他们怕难以攻破营垒、或是怕突破巴水损失太大。”
“现在看来,非是如此。只怕他们之所以不攻,只是为了想要彻底消灭我们。”
“困舟师,是为了防止我们退入荆山郢都防守,目的达到,即刻渡过巴水围困申公之师,不使两军会和。”
“只怕墨家所谋者大,是想要让王上与我楚之大臣封君尽灭于此!墨家这是要打灭国之战!”
事已至此,情况已经再清楚不过。
此一时,彼一时。
彼时彼刻,墨家刚刚兵临鄱邑的时候,楚王可以逃走,但那时候逃走的代价太大。
除了吴越灭国之战外,诸侯大国之间已经很久没有灭国之战了,春秋时代的固有思维,让他们在此时很难想象原本历史上的乐毅破齐数月齐余二城的战争,更难想象诸如秦灭鄢郢这样的大规模战争。
那时候墨家口号喊得虽响,楚之君臣估计墨家最多也就是打一场大胜,迫使楚国改革亦或是失心疯了居然想要灭亡偌大的楚国。
那时候退走,楚王担忧的是将来的君权、贵族担忧的是自己的封地,君臣都担心的是墨家占据了江汉不几年就再弄出个泗上来。
所以那时候楚王想要一战,最起码坚守鄂、邾,以大别、小别为城、以长江为池,狭窄的空间内筑垒防御,总可以拖延一段时间。
哪曾想墨家的野心之大,不但是要击败楚王,还是准备完全不给楚王重整旗鼓的机会。
困舟师,原以为这是墨家觉得从江南沿着沙洲过江可以绕开楚军舟师,却不想根本不在意江北的楚军大营,在意的只是楚国的舟师,是想要毁掉楚国最后一支可以借江汉地形节节抵抗的连接力量。
等到舟师被困之后,墨家这才露出了獠牙:我们之前不过巴水,不是怕你们的营垒和防御,只是担心你们跑。现在你们已经没有机会跑了,自然我们便可以度过巴水找机会全歼你们。
邾城南依长江,北靠大别。江南之地,此时只有一个大冶一个鄂城,再往南还是蛮荒之地,洞庭诸夷。
邾城若是被偷,楚国大军就要被困在这片狭窄之地,后勤断绝,墨家就算困也能把他们困死。
墨家善于攻城,这是三十年给诸侯留下的印象,因为善于守城的必然善于攻城,公输班当年攻城的手段被墨子一一克制,若是墨子没有非攻之心而是一心攻城,又有谁能防住?
等到墨子去世,墨家的权力和非攻的解释权跑到了适手里之后,诸侯才意识到这一点:制约墨家攻城的,其实只有他们曾经的非攻之义。
邾城守得住吗?
越国泗上一败之后,楚国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北部中原,等到被三晋揍了一顿之后更有陈蔡之变又不得不继续加强中原的防御,再之后的宋郑之变,都使得楚国根本不可能把大量的财力物力放在江淮方向。
砀山一战,天下都知道砀山那样的防御体系有可能挡住墨家,最起码砀山支持了好多天,而且是因为砀山距离泗上核心区太近,使得墨家可以集中整个泗上的力量用了上万斤火药攻下的。换言之,如果都修城砀山那样的防御,只要距离泗上太远,就可以支撑至少三五个月。
但真正修起来的时候,各国才明白,那种城邑不是那么好修的。
石料、土方、铜炮、专业的精通九数几何的士人、大量的劳动力、巨额的支出。对农兵一体的军制政制而言,这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民怨四起,饥荒时至,还得积攒钱财购买火器棉布军械等,多有传闻周天子把九鼎就融了铸钱了,楚王恨不得自己的祖宗当年真把九鼎抢回来了。
邾城现在没有这样的资格修筑那样的防御体系,凡事总有先后,哪怕是楚国都城也因为城邑太大,只能适当地修筑了内城。
以墨家一个时辰之内击溃了申公之师的战斗力,这个三十多年间纵横天下的怪物极为直观地告诉了一下之前忙于政变而没有和墨家真正接触过的熊良夫,邾城只怕守不住。
左司马的话,说出了一些忠贞为君之人的心声,可也让一些封地在江汉的贵族怒而反对。
封地上有自己的祖宗啊,这还是其次。
重要的是没有了封地的封君贵族,在楚国就会逐渐沦为边缘,至少家族不能延续。
楚国令尹至今为止只有一个真正的外人当过,结局又是什么呢?其家族现在又在何处呢?而真正有着封地的大族,哪一个不是楚国政局的常青之藤?
若是吴国这样的国家攻来,早晚是可以复国的。可墨家若是攻下了江汉,照着泗上那地方的政策施政,就算将来夺回了封地,怕是也得屠戮封地上至少五分之一的人才可能继续维持统治。
不少人不想走,不想退,都觉得应该再想想办法。
一直沉默的鄂君此时凄声道:“若是想退,当日墨家进驻鄱邑的时候就该退。那时候不退要打,结果真要打了又要退,令出如芦草随风而易,如何能行?”
“若要退,当日便退,还能集结兵力。如今战又不战,退又不退,贻误战机……”
左司马冷声道:“此言差矣。昔日不退,那是因为尚有一战之力,未必便败。彼时若退,权衡之下,损失极大。今日若退,则还可以求生留族以待将来。”
“如今墨家精锐就在数十里外,围攻泗上迟迟没有消息,更有传言四起言墨家已遣南海之兵攻临武九嶷顺湘水而下。”
“今日能战之军不过六七万,本以为野战能胜。我却问你,申公亦是知兵之人,临阵而战,你们谁人能够在一个时辰之内击溃申公之兵?”
“七年之前,墨家只是派出了骑兵助战于隐阳,其步卒到底如何,七年不战,无人知晓。或有人言,长久不战,其兵必颓,如今看来,此言不可信。不但未颓,反倒更勇。”
旭城君起身便要反驳左司马之言,楚王道:“此事无需争论,宜速退。申公之亡,军中胆寒,恐难坚守。若不退,恐遭大祸。”
楚王心想,我总算还没有像当年吴楚之战时候的先祖那般,吴人攻来我便跑了,我还坚持了这么久,奈何这仗实在没办法打下去了,不退还能怎样?
见楚人去意已决,这时候一众封君再也不出声。
毕竟若是撤退的话,总需要有人断后,若是这时候再出声反驳,那必是断后之人。
或守邾城、或要主动去拦截墨家主力,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条必死之路。现在又是铜炮又是火枪的,稍有不慎就可能被打死,再说被墨家抓了可不是以礼相待,据说还要遭受贱民的审判,这是极大的屈辱。
既是这样,自然没人愿意出头来当这个断后之人。
楚王此时却不提此事,却道:“若要退,需焚烧战船。将所有战船焚烧,不要留给墨家。”
“营寨之粮,亦要焚烧。舟师楼船士卒以及桨手尽数上岸退走。”
楚王还是清醒的,墨家的舟师力量相对于陆上三军而言还差一些,这些战舰若是再落入墨家手中,楚国基本上就没有复国的指望了。
这一次撤退,不是说向后退几座城就可以。
而是要从邾城退到随国,再从随国退到鄢郢,从鄢郢继续向后退到宛城方可立足。
否则的话,始终都要在墨家的追击之下,稍走慢了一步就可能被拦截住,到时候就完蛋了。
随国东北是桐柏山,那里没得炮,所以到最后只能往襄阳方向跑,从哪里向北逃。
过了鄢郢,便非是南方了,那里的人不善乘船,所以要尽可能带走舟师的士卒。
不是什么人都能在船上战斗的,更不是什么人都能够当桨手的,楼船帆桨船都是可以造的,唯独桨手和水手不是那么容易训练的。
若无水师,将来就算天下有变,也难以攻回江汉。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恐怕只有如此。自己从邾城、随国、鄢郢方向撤退;派人沿途通告那些贵族,愿意追随君王的、家族有能力逃亡的,都从各个方向向北逃。
历史上,燕国灭齐,田单也是逃亡贵族大军中的一员。其成名的原因是因为有先见之明:在大家都逃亡的时候,他在车轴上绑了块铁箍,逃亡的时候道路不好加上长久奔跑,不少人的车轴都断了,田单家族的却没有折断。
就是因为这个,他得以成名,为一时之佳话,然后被推举为守将最终反击成功。
此时自然没有这个故事,但是楚王心中还是明白哪些人是自己的基本盘的,没有在江汉的大量贵族、士人、家族一起逃亡,将来自己也就缺乏打回来的人,也缺乏跑到北边之后可以立足稳定的人。
打仗他不行,治国也还没给他机会展示水平,但搞政变内斗他还是家学渊源的。
这些一起逃亡、在北地没有封地的贵族,将是他在北方站稳脚跟和北方贵族角力的关键,到时候利益当头众人才会同心协力,因为逃亡过去的过去后都是啥也没有只有血统的,总得配合着他从北方贵族家族嘴里夺食、手中夺权。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三观的渐变
残酷的人工选择之下,不精通内斗的贵族家族其实是无法延续到现在的。
春秋弑君之事极多,田氏代齐三家分晋也才过去几年?再说熊良夫和一众贵族本来也是政变上位,楚国的宫廷阴谋本不比中原各国少,甚至还玩出了不少花样。
楚王若走,肯定是要依靠这些江汉封君做基本盘的——可能几个月前他们还是反对集权的,一旦到了北方离开了封地,这些封君立刻会支持王权。
毕竟到了北方,这些江汉封君可就是血统之外其余为零了,不和王权站在一起都不行。
鄢郢江汉以北的一众封君,都不是好对付的,一个个的家族在那里根深蒂固,又向来不是楚王统治的基本盘,这也正是一开始楚王和江汉贵族选择死守邾、鄂而没有立刻选择北逃的原因。
逃走之后,没有神圣王权天子头衔和集权传统的楚王,也就是个最大号的封君罢了,尤其是政变上位之后更是如此。
再加上可能反墨夺回江汉也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做到的事,这就更加不得不考虑诸多问题。
前任楚王的集权变法得罪了太多的贵族,如今不是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开拓时代了,谁愿意去穷山恶水地广人稀之处当封君?
如今这些被得罪的封君支持熊良夫,因为熊良夫保证上位之后会认定变法是“阴谋逆德、好用兵器、逆天道事也”。
只不过实行变法的是楚王,既然要不逆天道,总不能说自己的爹错了,但楚王一死,肯定就是楚王身边的逆臣们在行奸佞之事唆使王上变法逆天道。
以此类似于诛君侧的理由政变,然后再将这些丢到边远地区的贵族先请回来,否则的话他的位子就坐不稳。
现在江汉的局面已经控制不住,楚王也清楚自己的真正基本盘不是那些王师新军,而是这些没了江汉封地的贵族们。
自己手里只要还有一支军队,到了北方,就可以立足,从那些封君手中夺回足够的权力,以复国大义复仇之名,逐渐集权。
那些王师新军,基本上都是之前变法的得益者,属于授田农夫,这些人靠不住。
一则是受墨家影响颇深,二则是去了北方之后肯定是人心思归。
倒是那些军中的封地徒卒、奴隶等,倒是可以利用的。
如果能够让更多的江汉地区的小贵族、王族后裔等一起逃亡,也可以吸收他们为军中主力,以军功爵为诱惑。
再加上逃亡之人基本上也会失去自己的封田,跑到北方之后,就可以以此向那些封君讨要土地和权力,说不定也算是多难兴邦因祸得福,竟能集权成功。
将来若是能够在诸侯的帮助下打回江汉,那自己也算是楚国中兴之主了,毕竟被墨家扫了一顿贵族封建残余之后,再打回来反倒更容易集权变革。
想来诸侯们面对咄咄逼人、不给贵族诸侯留后路的墨家,最起码会选择协力反抗。
楚王甚至觉得墨家如此一来,会把整个贵族都逼到墨家的反面去:以往吴楚齐晋之战,贵族们最多也就是换个效忠对象。如齐之公孙会,叛乱之后投奔赵地,不一样在三晋继续做大夫守住了封地廪丘?
可墨家居然不接受越国的投降,而且还表示要把越国贵族都赶去无人之地分封建国,这不是把天下的贵族都往死路上逼吗?贵族贵在有贱民,无贱何来贵?这个简单的道家道理,哪一个贵族不知道?作为统治阶级总归是比被通知阶级清醒一些的,祖先们披荆斩棘,不是为了让后代们再去披荆斩棘重新封建立国的。
天下虽大,却只有一处九州,赶到别处,没人劳役那还贵什么?难不成贵族们守着成千上万顷的土地自力更生去种稻子砍甘蔗?
熊良夫还是有这样的觉悟的,虽说此时要跑再想这些问题,难免有些自我安慰的意思,可终究多少还能看到点希望的。
他也清楚江汉封君们选择死战的原因,说是为了楚国社稷,实则还是为了家族封地和利益。真要是为了楚国社稷,哪里会和他一起发动这场政变?
事已至此,熊良夫表态之后,便立刻瓦解了江汉封君们的一致态度。
有人畏惧,有人担忧,有人想要东山再起,有人觉得失败已成定局,有人想要继续死守,有人觉得还有希望。
于是原本都一致希望熊良夫在此地死战的江汉封君贵族们分化了。
这种情况下,熊良夫作出表态,那么谁喊得最欢、爵位最高、权力最大,谁就有可能被留下来断后。
那么谁愿意留下来断后?申公刚死,惊世骇俗的一战,一个时辰解决战斗伤亡数十,巨大的阴影之下谁愿意留下来断后?
虽说逃亡向北可能要失去许多,但留在这里却必然失去一切。
众人难以沟通心思,更不可能迅速交换意见达成一致,这种情况下也就没有人义正辞严地站出来反对逃走。
若是都反对还好。
万一我站出来反对,别人却不反对,我被留下来断后,岂非不妙?
若是众人一心,都留下来,与墨家精锐野战,虽说现在看来获胜的机会寥寥,但多少或许还有希望。
可若是有人想跑,有人想打,这仗就没法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