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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86节

  “辩五十四,领十伍,分配于各村社间,传递消息。先劝说安静,不服者,拉出来另行安排座地。”

  “其余墨者,着甲随我。”

  众人领命,确定无误后,各自去准备自己负责的事。

  ……

  八月十五还未到,上一次祭祀的地方已经热闹起来。

  如同那些散落到各远离沛邑村社的墨者一样,随他们散落各地的葵花早已开放。

  伴随着适在几个月前的那句仙人般的谶语,早已传遍了整个沛地。

  这一次比起上一次巫祝祭祀来的人更多,不只是想要祭祀的人,还有那些不信祭祀却信乐土传闻的人。

  散落各地的墨者将消息传遍,已经返回了墨者聚集的地方,各行其事。

  组织上万人,对墨者而言并非难事。守城动辄几万人,依旧可以管辖的明明白白,虽然不是一回事,但隐藏其中的组织术技巧却是一样的。

  警戒、巡查、眼线、吃喝拉撒、传递消息……这些都需要考虑到。

  禽滑厘已经用白灰划分出了场地,那些深入到村社的墨者到时候会引领各自村社的人前往不同的场地。

  场地前面会分出一排,由各个村社推选两名本村社的长者或是可信任的人在前面听,后面的话由墨者传递。

  场地的后面是一排挖好的厕所,按照墨者守城时男左女右的划分,分的整齐,略微简陋,就是在地上挖了个坑。

  八月金风,因而埋坑做饭的地方便在下风向,按照人数准备了足够的瓦罐,在地上提前挖好了埋瓦罐的坑。

  各色的食物、粟米、做祭祀后分发的油炸食物都已经提前准备好,耗费了不少钱,但却值得。

  最先来到这里的,是墨者派车接送过来的那些女儿被巫祝药杀的人家。如今既要翻脸,那么有些话也就不必藏着掖着,只在途中就已经说得这些做父母的肝肠寸断,痛苦欲绝,恨不能将那些巫祝撕成碎片。

  上一次那些没有被祭祀的女孩都死了,如今烧成了灰,装在罐子中,由父母捧着。

  再之前那些已经被祭祀的女孩连灰都没有,做父母的便捧着女儿的衣物,装在坛中。

  派去接送的墨者都是书秘吏管辖的人,几句话就能挑起这些人的情绪,一路上哭声不绝。

  到了这里后,先安排这些人休息,饮食,准备了几间简陋的芦席小屋用以遮挡可能的风雨。

  他们这些人就是这一次攻击巫祝、集结众人之力将巫祝审判致死的切入点。

  还有一些来的较早的人,也都先安排吃饭,从他们手中收走粟米,再给他们更多的食物。

  准备的食物是按照万人用十天来准备的,基本买空了沛邑民间的存粮。

  因为这一次借着金乌栖的机会,不只是要搞掉巫祝、收拢民心、破除淫祀,还有墨子想要看到的约天下之剑的雏形、解决墨者这些基层政权的合法性问题、与万众通约制律令的问题。

  有上次墨者大聚延续了半个多月的经验,这一次也能知道不是一天可以解决的,便准备了十天的食物,趁着秋收之前、秋耕之前的机会,彻底在沛邑乡村立足。

  适站在一处高地上,暗暗观察着正在分配人员村社的墨者,心中惊服。

  从守城术上来看,墨者都是些防守的战术大师,而且组织术的水平远高于自己的预料。

  祭祀、宗教、军队、城市管理……者四点基本算是此时组织术的最高水平了。墨者除了没有宗教的组织术之外,其余三点的组织术水平却极高。

  明明只是一片荒丘,在尽学了墨子守城术的禽子的安排下,隐隐有了规划。

  整个聚集的场地大约是个圆形,但是并不是围住了墨者,而是在北面留下了一个缺口。

  墨者讲义的场地在北边,正好是片高地。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事,随时可以从北面撤走,围在四周的人如果在不越线的情况下,不可能完成合围。

  场地之间,各个村社的位置上也预留出了通道,为了到时候便于墨者传递消息。这是守城术中预留道路的变种,用在这里正适合。

  外围的那些村社心向墨者的轻壮、适在商丘经营的村社的村民,手持竹竿木棍连枷之类,跟随者四辆不能冲阵的双辕马车,马车上插着旗帜,用来指引这些没有太多正规军事训练、但是经常演武冲击的村民。

  那些名义上为了干净、不生病的厕所,全都挖在东边。西边是一片沼泽、唯独东边是一片平地,显然是为了防止有人带着战车冲击这里,而那些厕所却可以阻挡战车的前进。

  身穿皮甲的部分墨者,正在适的身边,观察着四周的情况。高地上摆放着守城备城篇中的木拒马之类的器械,还有不少守城用的短弩,以及一些木质的盾牌。

  这些盾牌是墨者守城门的精锐所用,守城的时候他们要持短剑以盾结阵,靠着密集的阵型和短剑做城门失手反冲击的准备。如果用在平日的厮杀中,也极为有效,只不过因为多用在守城,所以阵型的侧翼和背后有很大的弱点。

  高地之下,六指和骆猾厘被分到一组,正带着一些村民在挖厕所。

  骆猾厘看着满头大汗的六指,取笑道:“你当初随着适想要行义天下,是不是心里觉得挖厕所不是行义?如今可悔?”

  六指擦了把汗,笑道:“我们不一样。我听说你是士,可我却是村农。你从杀人开始行义,我就直接从挖土开始行义。所以就算有悔,悔的也是你。适哥说,悔要有改变才会有悔,你变了我却没变。”

  骆猾厘想到当年的自己确实是这般模样,没想到自己的玩笑反倒被人取笑,说道:“适前几日还和我说,平时做这些无趣的事,就像是吃粟米;杀人行义就像是喝酒。喝酒爽快,但粟米却才是最重要的。我以为你不懂这个道理呢。”

  六指挠挠头,咧嘴笑道:“我与适相识,可比你更早,他一直都是这样说的。不过说的不是酒,因为我不喜欢喝酒,但道理是一样的。我跟随公造冶学剑,公造冶也说他一身的剑术盼的却是没有再用剑的机会,也许便是巨子所说的非攻天下吧。”

  骆猾厘嘿了一声,心说你这是还不了解,公造冶育人总是这样说,可真要杀人的时候可一点不手软,杀人的时候比我下手还狠呢。

  他能把杀人当成一种屠夫屠狗一样的麻木,我却杀恶人行义的时候还有快感……境界还是不够啊。

  他也不说破,心道,不知道明日杀人该怎么杀,也不知有没有自己出剑的机会,自己心中郁积的不平气和行义心,总要杀几个害天下的人才能发泄出来。

第一零四章 十步杀人笑晏晏(一)

  沛地的八月,风还很暖。

  殷历的八月也比夏历的八月早一个月,金黄色的向日葵就在这样的暖风中向着太阳微笑。

  人还没有到齐,不断地有人赶来,墨者们带领着新来的村社成员或是沛邑城内的人,安排到不同的位置坐下,先为他们准备了干粮饮食。

  台上,几名墨者正在互相做角抵、比剑之类的游戏,吸引着众人的目光,消磨着等待的时间,时不时引来一阵叫好声。

  适与墨子等一些墨者站在刻意种植出仪式感排列的向日葵下,金色的花粉扑簌簌地落下,野蜂在上飞舞,别有情调。

  几名墨者从远处赶来,在墨子的身边说道:“那些巫祝从沛邑出来了,他们抬着棺木,穿着丧服。前面三五十人手持苴杖,后面人穿五服麻衣,边哭边朝这边来。众多人跟随其后,许是要来复仇?”

  墨子嘿了一声,适似乎也明白过来对方这是要做什么。

  “这也好,我还担心他们会逃,既不逃,那就让他们来。适,那些火药都准备好了?”

  适指着远处的马车道:“准备的不多,原料不足。但是用来震慑众人还是可以做到的。不需要都这样杀,只需要杀几个就好。”

  墨子看着不远处正在那吃饭或是观看墨者舞剑角抵的民众,笑道:“让他们哭吧,哭丧事,也哭自己。到时死了,又无人哭,先哭也好。”

  适道:“先生不担心?”

  墨子淡淡一笑,反问道:“有何可担心?口舌相辩不消说,争民心这些人可能争得过你们书秘吏的人?真要是借机生事,怕他们没这个胆子。让高孙子乘车,带那些村社轻壮沿路准备相迎。”

  传令的墨者领命而去,原本在外围巡逻的四辆车迅速集结,带领着那些被墨者深入的村社的乡民,沿着面向沛邑的小路前行。

  片刻后,又有几名墨者跑来道:“沛邑的大族、长者、属吏等也都前来。”

  墨子大约已经看清楚了,笑着对适说道:“看来这些人是来问罪的。不过他们问不了你毒杀巫祝的罪,总要想个别的罪名。你在这里等着,我会见见那些人。公造冶留在这里,和适在一起。”

  公造冶略微有些担忧,说道:“先生,我若不去,只怕他们有人借机行刺。此地不比商丘,恐怕这些人还不知道我墨者复仇的手段。适不是说过嘛,初生牛犊不怕虎,咱们这虎怕的不是那些大牛,反倒是要提防那些不曾见过猛虎的牛犊。”

  墨子挥手大笑,扬长而去,毫不担心。

  公造冶拍了拍适的肩膀,以示鼓励,或做期待,随后一言不发站在适的左侧。

  ……

  数里之外,一列长长的队伍正朝这边而来。

  三十多具棺木被抬着,走在最前面的一些人,身穿三升的不缝边的生麻布,头戴六升麻布缝制的绳缨冠,腰间缠绕白布、绳缨冠之下垂有白带。

  最前面一人,手持一根齐胸高的竹杖,以示自己悲伤之下难以行走只能拄杖前行。

  旁边一棺木的主人生前可能并无嫡子,跟随棺木前行的是一女子,容貌秀丽,身穿丧服。

  只是不带绳缨冠,而是以一寸宽的麻布从额前绕过,将头发挽成一个髽髻,髽髻的后面用一尺长的竹子作为簪子,名为箭簪,以示自己悲伤。耳边的垂饰早已取下,肉嘟嘟的耳垂上空留着一个不易察觉的小孔。

  斩衰之后,便是服大功、小功、缌麻三丧的亲友,此时尚未哭泣,正等着准备遇到墨者和那些乡民之后再放声大哭。

  棺木之后,跟随着几名身穿草鞋的游侠儿剑客。他们并非墨者,穿草鞋只是滕国的习惯,可见这些人正是距离沛邑不远的滕人。

  这些游侠儿剑客中为首的一个,身高八尺,身负短剑,走的极为从容。

  身后有巫祝跟上来,与那高八尺的剑士行礼,那剑士显有些不耐烦,问道:“尚有多远?”

  巫祝小心回答,只说还有数里,这剑士的面色才算有些和蔼。

  身穿六升熟麻丧服的巫祝道:“实是没有办法,墨者凶残,毒杀我血亲,我等无力,只能请人复仇。事成之后,必以万钱相谢。我只听说墨者中也有善用剑的,还请小心。”

  那剑士大笑道:“我十五岁便杀人,你们也在滕地听过我名声,哪个不知?我乃滕地第一勇士。”

  巫祝连声称是,也知道此人却有本事。

  这人名叫滕叔羽,在滕地市井中也算是一等一的人物,十五岁便杀人,又是滕国公族之后,据称当年越人破城之时滕叔羽也曾格杀过两名越人甲士,隐居市井。

  滕国乃是武王的十四弟封国,始得封者滕叔秀,十年前越王朱勾灭滕,公族不忘此恨,便以滕叔为姓,以待将来复国。

  滕叔羽听那巫祝还在阿谀,哼了一声道:“你们宋人的事,我本不想管。只你既说你是淮人并非殷人,我倒是可以管一管。若不然,莫说万钱,就是万金我也不会出手。”

  巫祝明白滕人与宋人的过节,滕叔羽既是公族之后,这仇恨更深。

  当年滕国曾被宋国灭国,后又复国。

  宋国平齐震楚的时候,也曾对滕国多加施压,就因为滕公姓姬亲晋,便去讨伐几次。后诸侯一起城“成周”城的时候,宋公直接告诉滕侯,这是你们亲戚的事,我是公爵你是侯爵,你替宋国出人出力去修成周城吧,我就不去了。

  如今宋国也沦落到这般境地,只可惜滕国更惨,十年前已被越国所灭。

  滕叔羽本就对墨者心存芥蒂,当年楚人借公输班之力改良攻城器械,与越人争霸。墨子止楚攻宋,后公尚过游越,朱勾愿以五百里之地封墨子,墨子认为这是卖了自己的义,要是卖的话不如卖在中原又何必卖到越地,于是不去。

  但越人也从公尚过那里学到一些守城的器械,又学到一些对付楚人攻城的手段,借此反向一用,便用在灭滕国事上,器械齐备滕人难守。

  是以滕叔羽心存恨意,也有心侮辱墨者:最好让如今的越王知道,曾经差点被封地五百里的墨者不过如此,败于滕人之手。

  至于墨者具体有什么手段,滕叔羽并不知晓。

  他十五岁杀人,虽是公室却也是远支小宗,国灭后隐居市井手下亦有不少朋友,正好想要借此成名,以备将来复国之时成就一番事业。

  这是沛邑大族从滕地以重金聘来的人物,滕叔羽自认自己的剑术已极高,至少在滕邑从无敌手。

  他自有态度,巫祝见此信心更盛,说道:“届时只需要格杀几名墨者,挫其锐气便可。墨者人多,但以血亲仇论,他们总不好一拥而上。”

  滕叔羽冷笑道:“我杀人若是杀得兴起,只怕收不住。我只管杀人,杀累了再说,剩下的事都是你们的。”

  巫祝不敢再说什么,心说也罢,你纵然神力,又能杀几个?复仇事小,让墨者不敢再做那些事方为大事,若能杀个七八个,应能镇住这些墨者。血亲复仇以一次为止,他们若是再杀我们,大可以前往商丘控告。

  正思索间,棺木队列的最前面忽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看来已经看到了那些相聚于此的民众。

  此哭声如同春日里的第一朵乌云,顷刻间引来了春雨,后面哭声四起,极为整齐。

  那服大功丧、与滕叔羽交流的巫祝,也急忙放声大哭,后面吹奏敲打的人也开始忙碌起来。

  滕叔羽心中烦躁,心道这些人也不爽利,既是复仇又何必装哭,只要多雇人手将墨者全都斩杀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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