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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93节

  适左手举起一支空白的竹契,说道:“这些换取,便是你们要签订的契。”

  他将那支空白的竹契用力一折,应声而断,高声呐喊。

  “这契如此脆弱,一折便断,天下也如此脆弱,每个签订竹契的人都该守护。”

  “这竹契是万民所定,每个人都可以说出自己想做的事,不管是随意杀人、随意劫掠、亦或是放弃这天下的契、自认自己只会得利不会被害。只要你们敢于承担这么做的后果。”

  呐喊之后,手持向日葵权杖的右手高高举起,迎着夕阳,左手也向上微抬,冲着那些陶醉于夕阳与金乌栖圣景中的民众,总结了刚才说的那两句话。

  “万物皆虚!”

  “万事皆允!”

第一一二章 万民约政势汹汹(三)

  万物都脆弱,所以需要守护那些脆弱却可得利的一切。

  万物都允许,所以定会被众人约定出不许做的一切。

  万物皆虚、万事皆允的话语,回荡在傍晚的阳光中,也回荡在每个人的心里。

  人们沉浸其中,忘却了饥饿,讨论着什么样的脆弱要去保护、什么的允许不能允许。

  不多时,下风向的瓦罐中飘出了淡淡的粟米香味,那些墨者找来的女人们用着墨者准备的食物,制作着这一次聚会的晚餐。

  滚沸的豆油不多,却可以让那些吃腻的葵菜多出一丝说不出的香气。

  油炸的面食不足,却可以让在场的每个人分到一小根用来品尝这未来的希望。

  剥离了籽的辣椒,第一次将灼烧的口感带给沛邑的人,也开始尝试着将“辛”赶出五味之外。

  刻意种植出的巨大南瓜,在通路间滚动着,吸引着众人的目光,盼望着这种据说吃起来软糯甜蜜的食物成为将来的餐饭。

  巡逻的墨者还在周围,守护着这里的秩序,安定着四周的情势。

  被绑缚的巫祝们嘴里塞着麻球,暂时无人在意。

  听多了墨者言论后或惊或惧或不安的大族小贵族们,战战兢兢,不愿意继续在这里停留,只想着赶紧回去。

  墨者并不在意他们存在或是离开。晋楚争霸、三家分级这些大事在即,商丘的那些人无力也无心将目光投向这里。

  说哑了嗓子的适,捧着一瓦罐的粟米饭,就着腌葵菜,大口地咀嚼,为明日、后日、甚至大后日的事积蓄着体力。

  芦花跪坐在一旁,带着怜疼,将一块被油炸熟的腻腻的葵菜夹到了他的瓦罐中。

  墨子与禽滑厘等人坐在适的对面,笑看着吃的风卷残云的适,满意于他今天的表现与民众的态度。

  这是适描绘的另一条路,一条与天志明鬼约束王公贵族们截然不同、但效果更盛的路。

  墨子只是能猜到是什么样,却没有想到会是今天这样的气势,更没有想到适能把他以为很复杂的道理,讲的让民众也能知晓。

  这里没有外人,墨子便道:“这些话……终究会招致怨恨。”

  适放下瓦罐,笑道:“至少今日不会。民众们把出让的权利交给了谁呢?我还没说。所以可以交给王公贵族,也可以交给……另一些人。王公贵族们也能用这样的道理啊,只要他们愿意接受先生的说法。”

  他的声音沙哑,墨子示意他不必再说,心里明白适要说的是哪句话。

  即便适不出现,自己说的话已经有足够多让王公贵族们不愿意听的。

  爵位不高,则民弗敬;蓄禄不厚,则民不信;政令不断,则民不畏。举三者授之贤者,非为贤赐也,欲其事之成。

  只是,其事之成,成的是什么样的事呢?是民众之利的事?还是君王独断取自己利的事呢?

  这便是区别。

  而这个区别,暂时可以模糊,所以不会忽然招致太多的反对、甚至被灭杀。

  或许在王公贵族眼中,今天这里发生的事微不足道,只是墨者在宣传“尚贤”、“同义”这类的旧调子。

  辩五十四看了看四周,小声道:“我于楚地,见到了孟胜。桓定君已经前往郢都,新继的楚王雄心如朝阳勃勃,宋地之事他不可能不管。最多一年,战端必开,如今我们在此行义,倒也不惧,只怕商丘肉食者多不在意,只想着晋楚亲疏。”

  墨子哎了一声,看着四周的民众道:“这里行义固然好,可商丘数万人终究要遭战火。事既已定,只怕商丘城还是要守一守的,总要逼着楚人退走。我本想着亲自赴楚,可这一次怕是难以说服。”

  “宋若亲晋,陈蔡等地俱危,楚人绝不会放弃的。晋人又伐齐,魏新定中山、秦人眈眈西河,怕司城也盼不来三晋之兵。”

  “不过适既弄出了火药,守商丘倒是容易一些。若能守住,日后在这里行义也少许多阻碍,墨者名声也更显盛。”

  “可惜此地未能成势,否则用来止楚,最是适合。我非攻,别人也不可攻我,攻我则亡。”

  适咽下饭,心道只怕这里的民众真要是约了令法,未必愿意救商丘,但此时也不说破,只道:“先生的意思极好,这便是将来约束天下不义之战的手段之一。但宋人只能守宋,总不能晋人围郑也去帮忙。墨者终究太少,纵然奔波腾云,怕是也赶不及。”

  他的意思墨子哪里能不知道,笑道:“你的嗓子已哑,便不必说这么多。将来若这里的事安定了,自然不会只在这里,郑人守郑,可总得有所守啊。若是郑君亩税十二、晋人亩税什一,郑人为何要守?”

  “终究,还是要先约本国之君,才能守住不义之征啊。按你所说,这些国君都是可以替换或是以法约束的。只是这事万万不能急切。”

  “你今日所做的极好,守住了墨者的规矩。既是你提出大聚同义,你若不守那可就破了当日的十三剑之令了。”

  适知道墨子在开玩笑,心情畅快,也笑道:“我自然遵守,这是取利啊,我可不想死。真到我要害天下的时候,尽管杀,杀我一人以利天下,我还是没有二话的。”

  围坐的众人都笑,也不信他能做出什么害天下的举动。

  公造冶于一旁揶揄道:“你口舌虽利,可总要学些防身的本事。辩五十四虽说不精剑术,可寻常人一两个也杀他不能。你学学剑,或是学学射?”

  墨子却道:“不必了。书秘吏今后的事太多,适能做的别人又做不得。他去学剑学射,还不如分出几人护卫。公造冶,你选几个人跟着适,但这些人仍旧你和摹成子管,只护卫他,却不要归他管辖。这是规矩。”

  适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信任的,拜谢道:“如此就让公造费心了。只是先生,书秘吏的人手还是不够。今岁还好,咱们定好的明年要做的事,只怕书秘吏的人不能够完成,更别提今后了。”

  这倒是个急需解决的问题。

  适这么一说,公造冶、摹成子、高孙子等部首也都纷纷诉苦,原本墨者只是守城,如今却要暗地里管辖一方,人手着实捉襟见肘。

  不只是书秘吏缺人,到处都缺人。那些深入到村社的墨者暂时不能撤回,至少也还要半年之后,就算撤回也未必人人都能做那些府库吏的事。

  况且一旦楚人围宋,必须还要回去守宋城,这是墨者的义也是为将来准备。

  成为墨者的规矩极为严格,选拔也极为苛刻,适在商丘村社里弄得那几个小墨者,属于特殊情况,又有当初村社谷米事,这才被允许。

  墨子认为墨者一定要是精华,宁缺毋滥。

  原本足以,可现在着实有些不够。如今大部分七悟害都在这里,墨子便道:“今日只先说说,具体如何还要等秋季大聚之后再论。这事既是适你先提出的,你说说你的意思。”

  适放下瓦罐,极为郑重地说道:“先生,若约法成,有些事未必非要墨者去做。墨者固然有行义之心,可以被我们信任,但就算不是墨者,一旦定出规矩,能者举而弊者下,也未必就能作恶。”

  “墨者依旧要严,可是将来为政者,如今学文识字算九数,至少也要三年学成。先生则是非成墨者、不传真学。”

  “可我曾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蓬生麻中不扶自直。三年之内,或可让一部分成为墨者,而这些墨者又是精通文字九数田亩的。”

  “可仿当年仲尼私学或郑地乡校,也成一校。先生可为校长,我以辅佐,尽授所学,传以大义。”

  “以两年为期,先闻大义、学文字九数田亩,待两年后近墨已黑者,再以个人强壮聪慧,授以剑术、守城、天志、战阵、鼓动等真学。”

  “如此一来,以三五年为限,可用之墨源源不断。一旦这里的事一了,便让各村社选出聪慧可期的八、九岁孩童,送来。日后他们亦可为种,遍地开花,纵不能传墨者之义,也可让更多人识文断字。”

  “草帛已有,先生已可书义,可若识字之人太少,那又如何以草帛传义呢?”

  适说的很隐晦,也为了防止不必要的想法,直接表示让墨子亲自做这乡校之长,自己只做辅助。

  他这是主动承担了许多疲惫的事,也能在三五年内解决墨者人手不足的情况,看上去大义凛然毫无私心。

  墨子也知道,若真是这样做,这管理乡校的人,除了适也是在没有更好的人选。他这个所谓的乡校之长,怕是没有多少时间去管,墨者一切的事他都要负责,如今看起来生机勃勃,更让他有了希望,更难放下不忍不管。

  其余人也觉得这样正可解决各部人手不足的问题,也都同意,墨子便道:“那就这样,待这里的事一了,墨者大聚之时就把这件事定下来。但现在还是要做成这里的事……”

  他一指四周,看着适,问道:“明日若你难以发音,怕是要换个人。终究最后解决巫祝淫祀骗人之事,非你不可,那时候你若不能发音,这事不好办。”

  适自信满满地笑道:“先生放心,民众之心已定一半,明日事不需我出面,五十四也能做好后面的事。之前已经讲清楚,他口舌锐利,足以做成。”

  “只要讲清楚了道理,缺了谁都可以做,这正是我所盼望的。那我明后日就且歇息,倒要五十四受累了。明日要讲的那些,只是今日事的延续,就像是秋水到来,草木被淹只是必然之事。”

  “无非就是定下来,他们出让的部分权利,转让后由谁掌管而已。”

  众人点头,辩五十四搓了搓手,笑道:“那我明日就上去,但你却要在我身边,万一有些事我答不上,还要靠你急智。”

第一一三章 万民约政势汹汹(四)

  辩五十四这也是谦虚,他自认口舌之利在墨者之中罕有敌手,急智未必不如适。

  再者适虽好辩,但辩五十四认为适擅长的是以物验辩,而非以口舌辩,明日之事正要靠口舌之利。他既敢承此任,必有信心,可都是一家人,总要谦虚一下。

  适琢磨了一下各种细节,说道:“明日恐怕也用不到什么急智。无非就是篡政立新。这些都是细节事,俱已商量清楚的。”

  辩五十四一直想要和适相辩,听适这么一说,嘿嘿一笑问道:“只怕还有两件事需要急智。”

  “其一,分自己的部分权利授予行政者,是否可收回?如何收回?授权是否可悔?”

  “其二,你说邦国自成时,万民已经将部分权利授予出去,那么是否意味着君王就已经先于我们得到了治权?毕竟是先有了邦国,再有了你我这些人告诉民众邦国律令缘何形成,所以君王在我们的前面先接受了这些权利。就像你说脚下的大地是圆的,并不是你说了是圆的之后才是圆的,而是在你发现之前它已经圆了。”

  其余人一听这话,低头沉思,只觉得确实有一些说不清楚的地方。

  适却哈哈一笑,反问道:“兄长,若民众能问出这些问题,我今日又何必把嗓子说哑?这是这些学问传到王公贵族、杨朱、孟孙阳、列御寇、子夏徒众那些人耳中后才会问及的问题。这些问题该你这个墨辩去解答……与我何干?”

  “真要是明日民众能问出这些问题,咱们墨者便可以洗洗睡了。这天下把义都已经想到这一步了,咱们又何必传义天下?”

  “我只盼有生之年,能听到民众这样问便心满意足了,明日若是听到,恐怕会喜极而泣甚至喜极而亡。”

  辩五十四早已想出了应对之辞,本想着与适相辩,不想适直接推脱,嘿然一声不免怅然。

  其余墨者一听适的话,也纷纷大笑,墨子说道:“杞人多颠沛迁徙,复国灭国不下五次,故而多忧,甚至有忧天陷落者。五十四的这番问题,大有杞人之态。”

  “不过适的话也对,你的这番言辞,将来这里的事北传,杨朱、段干木、吴起、公羊高、谷梁赤、孟孙阳等人怕是也要质问,到时有你与人相辩的机会。”

  “这些事太远,今日的事还有许多尚未解决。禽滑厘抓回的滕叔羽、那些被我们强留的沛邑大族,今晚就要解决,先做好这件事。”

  墨子考虑了一番,思索着解决这些事的最佳人选,考虑着弟子们的性情习惯,半天指着辩五十四道:“这样,你去告知一声胡非,让他去解决滕叔羽的事。此人日后或还有用,今日事最忌被伙伴朋友耻笑,先去帮他不被耻笑,再谈后面的事。”

  适与其余墨者一听墨子说的这人,思及胡非曾经做过的事,均想:“先生选胡非去做这件事,正合适。”

  胡非是姓氏,不是名。墨者之中都叫他胡非,外人称之胡非子,实则名叫胡非琮。

  既有姓氏,也是贵族,若论家族流传更是渊源到尧舜之时,乃是真正的娥皇女英之后。

  后武王封虞满于陈,为三恪,奉舜帝的祭祀。虞满薨,谥号胡。有后人公子名非,这一支便以胡非为氏。

  陈被楚灭后,公室王族迁至齐国,代齐之田、武子之孙,与胡非氏都属同源。

  前墨子游齐,胡非琮成了墨子弟子。他既是贵族出身,又处在田氏风光的齐国,自小饱读文章,又有一手剑射之术,只是墨者之中这样的人物太多,非惊才绝艳之辈难有大名,是故名声不显。

  这一次沛邑事,中原墨者齐聚,胡非也携自己的弟子从齐赶来,与众人相见。

  墨子既选他去处理滕叔羽的事,自有自己的打算,众人在听了这人故事后也觉得选此人极为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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