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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94节

  ……

  远处的一堆篝火旁,身中并不致命四箭的滕叔羽脸色铁青,盯着燃烧的篝火一言不发。

  身旁的伙伴或有出言相劝,他也不答。

  被禽滑厘射中带回,墨者下午在万民面前说的那些话,他一点都听不进去,心中想的只是自己的耻辱。

  禽滑厘说让他知墨者手段、知天下之大,他已经知晓,可觉得知晓的晚了。

  若是早知道墨者并不是只会动嘴皮子的人,哪里会来趟这趟浑水?只要不出滕地,依旧是第一勇士,如今却好,自己不但不敢与人斗,还因为想留着身躯做大事而逃走。

  身上的四箭,全在身后。

  他以往与人相搏,总喜欢赤膊露出上身筋肉,如今中箭再也不可能做赤膊事了,露出背后伤疤,不需相搏便会被人耻笑而死。

  纵然这些伙伴仍旧信任,可他还是觉得后悔无比。

  有时候决定就是一瞬间,这一瞬间便可决定成为英雄或是懦夫,然而时间不会倒流。

  滕叔羽知道,就算这时候再死,也无意义,终于长叹一口气,也不去吃墨者送来的食物。

  他自半闭着眼,忽然听到有脚步声,接着便是身边的伙伴挪动身躯的身影,有伙伴轻轻碰了他一下,小声道:“有墨者来了。”

  滕叔羽无奈地睁开眼,篝火对面走来两人。

  一人身穿齐国特色的短衣,腰配剑,面色不像是大部分墨者那么黑,而是带着贵族的白润。即便刻意想做大部分墨者那般行走的方式,但是举止之间仍旧还有贵族味流转。

  跟在他身后一尺的是一个高个勇士,头戴两尺高的危冠,身穿短褐,不伦不类。腰间佩着一口剑,并无剑鞘,剑身较短且细,在前端有一处很明显的收腰,极为秀气,显是楚剑,而非中原剑。

  这两人靠近之后,滕叔羽的伙伴面露不安神色,却不想那个身穿齐人特色短衣的人先冲着滕叔羽拜了一下道:“我听闻了您的事,所以特来看望勇士。”

  这句话一说完,滕叔羽的脸腾的一下涨红,心道这人分明是来羞辱自己,自己哪里是什么勇士?

  正午的事,他已后悔,如今又被这些墨者侮辱,哪里还能忍受?

  旁边的伙伴朋友一听这话,纷纷怒容,只觉得这些墨者欺人太甚。事已至此,我们的朱契也收回了、认输也认了,你们还要如何?

  滕叔羽怒道:“士!可杀而不可辱!”

  说罢,竟然不顾伤口崩裂的危险,强行要站起来。旁边伙伴朋友也不相劝,而是主动搀扶着可能崩开伤口的滕叔羽想要起身,一个个睚眦欲裂想要和这些墨者拼死一搏。

  却不想身穿齐短衣那人正色道:“我如何是来辱你?只是听闻你非惜身而是要留以举大事,虽不知要做的大事是什么,但终究也算的是勇士了。况且,恫吓你的是骆猾厘,射伤你的是禽滑厘,我哪有资格来侮辱您呢?”

  滕叔羽见此人说的真诚,却不知道自己勇在何处,但想来这人应该真不是来侮辱自己的,于是朗声道:“如此最好!我乃滕叔秀之后,若非留此身做大事,即便身死也绝不受辱!”

  他常把自己的姓氏挂在嘴边,此时脱口而出,只是习惯,也多少有些不想让祖先受辱的意思。

  却不想话音刚落,跟随前来的那个头戴两尺危冠那人嗤声一笑,不屑道:“错叔秀之后?很了不起吗?何至于整日挂在嘴边?”

  滕叔羽一怔,再看此人,知道此人打扮必是楚人,恐怕还是王族或是公族,心中暗惊,不想墨者之中还有这样出身的人物。

  楚人好巫祝、祭祀,因此服饰与中原不同。士冠极高,也是延续了氏族祭祀做鸟类尾羽冠羽的习惯,而且喜好佩戴这种高冠的多是公族王族之内的人物。

  滕国被灭,最能依仗的就是楚人。齐鲁如今正弱,越人正强,宋人已不是襄公之时,想要复国或许只能依靠楚人的力量。

  滕叔羽见此人虽穿短褐,可是说话极为高傲,又是楚人,忍不住便问了一句。

  头戴高冠之人哼声道:“芈姓、屈氏。名将。现为普通墨者。”

  有时候介绍自己,未必需要追寻远古的祖先,只需要说出自己特定的姓氏,便足以震慑住一些整日把家族姓氏挂在嘴边的人。

  简单的一句话,看上去只是说自己叫屈将,是楚人,芈姓屈氏,但在滕叔羽这样的人听来,味道截然不同。

  屈氏是楚国王族公族分支的大族,世代作为楚国莫敖,这原本是仅次于楚王的高位掌管军权。屈氏代代世袭,直到后来楚王借机让莫敖居于令尹、左司马之后,这才压制住了屈氏。

  如今能够随意说自己是屈氏的人不多,纵然不是嫡子也是大宗庶子。

  昔年十四国弭兵之会签订合约,划定了各自的势力范围,开启了长达几十年的晋楚冷战,为中原各国换来了夹缝中喘息生存的机会,直到强晋解体。为了在弭兵之会中占据优势,楚莫敖屈建内穿皮甲佩剑参加会盟,准备若是霸权分得不均就掀桌厮杀,天下闻名,以致死后晋侯亲自遣人往楚吊唁。

  后人父子相继莫敖之职,另有封地者则冠以别氏,屈氏如今在楚国与昭氏、景氏几族共掌楚国国政,远不是滕叔羽这样需要追溯到错叔秀才能说明自己血统高贵的人。

  此时三晋还未打破楚国金玉其外的表象,楚此时隐隐为天下第一大国,这其中的莫敖家族与滕叔羽不可同日而语。

  况且楚人自称为王,错叔秀终究也不过是个侯爵,虽不是混的最惨的诸姬,可楚人不知道灭了多少诸姬封国,言语间自有不屑的底蕴。

  这不是墨者不重血统众人平等的道理,可对付滕叔羽这种人,便要用他的道理来压服他,告诉他墨者之中贵族有的是,你不要以为你自己是个人物。

  先声夺人,以滕叔羽的道理震慑,才能和滕叔羽讲清楚墨者的道理。

  再看屈将居于那个齐人之后,显是师徒;又想今日所见之事,不管是屈将还是这齐人都未立名出面,显然在墨者之中均非居于高位。

  想及于此,滕叔羽不禁骇然,脸上一红想到自己总提姓氏家族,竟不想连这个都被墨者比下去,忍不住问道:“你既是芈姓屈氏子木莫敖之后,竟在墨者中不居高位,只是普通墨者?”

  PS:

  胡非子与屈将子事,《吕览》、《艺文志》皆有记载。

第一一四章 万民约政势汹汹(五)

  屈将听了滕叔羽的话,看了看远处那几位正在讨论着什么的墨者,淡然道:“墨者以为,人无长幼贵贱皆平等。我于墨者之外,是芈姓屈氏家族显赫之辈;在墨者之中,只是一个……嗯,一个人。人,仅此而已。”

  “庶农工商,有贤能则举。我剑不及公造、射不比禽子、晓天志不如适、辩不及五十四、刑不及摹成子、匠不如斧矩斤,实在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能是普通的墨者。”

  滕叔羽这一次真正服气了,叹了口气道:“难道骆猾厘真的不是墨者之中的第一勇士吗?”

  屈将听到勇士这两个字的时候,无奈一笑,看着身后的胡非子道:“先生,看来他还是不知道什么是勇。”

  胡非子亦是一笑,冲滕叔羽道:“如果你不能知道什么是勇,那么就会以为我刚才称赞你的话是在侮辱你。所以请让我为你解答什么是勇。”

  滕叔羽点头,胡非子看了一眼屈将,冲他颔首示意。

  屈将冲着滕叔羽说道:“十年前,我也是如你一般理解勇。但先生让我明白了什么是勇,请将此时此刻做十年前。”

  说罢扶了扶自己的高冠,胡非子跪坐于地,半闭着眼睛,回忆着十年前的事。

  屈将踏前一步,忽然抽出楚剑,抵在了胡非子的脖颈旁,胡非子猛然睁开双眼,却并不害怕,而是紧盯着屈将。

  屈将手腕不抖,剑刃在胡非子的脸庞划来划去,笑道:“我是楚国勇士屈将,听闻墨者非斗、认为游侠勇士相争愚蠢,并不是大勇。所以特来请教,如果你不能告诉我什么才是大勇,我只能杀死您,因为您侮辱了我,因为我正是你们墨者所说的那种愚蠢的勇士。”

  胡非子回忆着十年前的那番对话,面不改色地问道:“在您所理解的勇看来,我是勇士吗?”

  屈将手中剑又虚刺几下,说道:“您算是勇士。如果不是勇士,那么此时一定会被吓的尿出来,而您面色不改,所以您是勇士。”

  胡非子哈哈大笑,似乎根本不在意就在咽喉附近游走的剑刃,朗声道:“这在子墨子定义的四勇之中,叫做陶缶之勇。”

  屈将奇道:“何谓陶缶之勇?”

  “山崩于前、面不改色,居高而望下、双腿不抖,身体如同陶罐一样不受外面局势的影响,哪怕利刃就在咽喉依旧笑谈,能做到这些便是陶缶之勇了。”

  屈将道:“这我可以做到,您也能够做到。那么你们墨者为什么要非议那些喜好争斗的人呢?请您告诉我剩下的三勇又是什么,如果我并不喜欢,那么将会杀死您后再去杀死说这些的墨翟。”

  相隔十年,胡非子的脸上还是露出的不屑神色,说道:“搏杀虎豹,徒手搏熊,斩杀蛟龙,这是渔猎之勇。”

  “别人看你一眼你便刺人一剑、别人瞟了你一眼你就杀人全家,这是五刑之勇,自寻受刑的愚蠢之勇,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人。”

  “而譬如当年曹沫,长勺战后会盟之时,身藏利刃于身,劫持齐桓,并说:‘请您退兵不再伐鲁,否则我就要割开你的脖子放血了’,齐桓于是会盟退兵。以一人之力,退万乘之国、存千乘弱邦,这就叫君子之勇。”

  “再如当年晏婴,身高五尺。齐庄公私通崔武子的妻子、并拿崔武子的帽子送人以示嘲弄,最终被崔武子所杀。晏婴以五尺之躯,独身一人前往崔武子府中痛哭庄公,哭后飘然而去,却因为得万民拥戴崔武子不敢杀,这也是君子之勇。”

  “所以说,你们这些自称勇士的人,都是愚蠢的五刑之勇,距离真正的勇还差得远,难道不愚蠢吗?”

  说罢,屈将将头顶的高冠摘下,退避三步跪坐于地道:“请您教授我以利天下、让万民拥戴、救弱小邦国的君子之勇。”

  “我愿为天下,行曹沫这样的君子之勇。血溅五步,以求天下安定!”

  两人演罢,屈将收剑站在胡非子身后,滕叔羽脸上表情古怪,许久才道:“难么我也只是五刑之勇吗?”

  胡非子道:“并不是。您不是说并非惜身,而是要留此身以举大事吗?如果您要举的大事,能够利天下、救弱邦,这难道不正是君子之勇吗?所以我说您是勇士,并不是在侮辱您。”

  “况且,您不过是士,墨者之中若出仕可为大夫者极多,堪称剑术国手的人也有不少,败于墨者的手中,难道是值得羞愧的事吗?长勺一役,齐万乘而败,羞以为耻;越灭滕邦,以万乘压百乘,难道要感觉羞耻吗?”

  滕叔羽一听这话,只觉得仿佛自己幼时落水时岸上浸麻人扔下的那根麻绳,忍不住顺着胡非子的话道:“正是这样啊,我正是要留这身躯做一些大事。虽然不知道是不是您说的利天下事,但至少不只是有五刑之勇啊!”

  这些道理本就是胡非子讲给他的,滕叔羽这样说当然不是为了让胡非子听到,而是希望身边的那些伙伴朋友听到。

  他觉得墨者给足了自己面子,在自己颜面受损之后,这些墨者没有来侮辱自己,而是为自己找了这样一个让人可以接受的理由,单单是这份心思,已经足够他将来报答了。

  他是失势的贵族、市井之人,即便一时间没有做出正确的选择以致后悔,但这些市井中的情义和处事方式依旧不忘,已于血脉融为一体。

  这些话不必说出,只要记在心里,然而滕叔羽却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墨者。至少成为墨者这样的事,他觉得自己是做不到的,而墨者之中人才济济,就算有剑刃武事,又哪里轮得到自己出手?

  旁边伙伴朋友也已被胡非子说服,本就与滕叔羽有情谊,见墨者都这样说,也就不再想那些似乎让人惭愧的逃跑事。

  胡非子又道:“那些巫祝敛财杀人,墨者才将他们杀死,以利天下。我想您并不知道这里面的事情吧?”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滕叔羽还能说什么,连声道:“确实不知,现在才知。如果我要知道,又怎么会为了区区万钱来做这样的事呢?我虽然不如您这样的墨者知晓天下大义,可是也有市井游侠儿的规矩。”

  胡非子笑道:“如此,请您修养。过些天,我再来看您,也请教您要举的大事。”

  说罢,与屈将一同行礼,缓缓退走。

  半途,屈将问道:“先生,难道滕叔羽真是这样的人吗?”

  胡非子摇头道:“未可知。惜身而逃,可能是要做大事,也可能只是怕死。这是别人的心,又怎么能够揣测呢?但巨子有令,我等遵从就是。日后或有用,是以如此。”

  ……

  另一边,摹成子冷着脸来到了那些大族、掾吏的身边。

  这些人如临大敌,墨者没说让他们走,也没说不让他们走,他们见了墨者的手段,又哪里敢自作主张?

  不说下午听到的那些骇人之言,就是这数百手持利润的墨者,也不是他们这些沛邑大族所能应对的。

  墨子行义几十年,足迹遍布天下,所收之徒俱是天下精华,又哪里是此时尚未成为豪族贵裔迁徙之地的沛邑所谓大族能比?

  本想着用来恐吓墨者,谁曾想墨者根本不在意,而是随手一挥就把这些恐吓化作无形,甚至反过来恐吓到了欲要恐吓者。

  下午的事,这些人都算是看明白了,墨者根本就没把他们这些家族当回事。

  摹成子又是下午带人巡逻、引领一众墨者的人物,这些人也知道此人在墨者之中地位颇高,因而战战兢兢。

  摹成子也领了巨子之令,说的清楚如何去做,便与这些人道:“你们既来相聚,本想着再留你们几日,只是一些掾吏还要回去处理政事。”

  那些深涉敛财事的掾吏哪里敢吭声,只好小声道:“我们此来,实在是这些巫祝说请我们做证血亲复仇之事。这事随不合墨者义,却是众人的理,我们不能不来啊。”

  摹成子心道,我又不傻,这里面的事难道你们没有参与吗?可他也不在此时说破,只道:“那些巫祝敛财、活祭,大害天下,触怒鬼神,难道墨者这样做不对吗?”

  掾吏族老们纷纷道:“对!大善!”

  摹成子哈哈笑道:“正是这样。此事还需查明,不过料来与你们无关,还请回沛邑吧。墨者车马不足,不能相送。请。”

  这是放这些人走的意思,可这些人一听摹成子说还要查明那些巫祝背后的事,哪里敢走?

  就算走,也要弄清楚到底将来如何,以便应对,此时既想走又不敢走,只好不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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