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行周 第1109节
其二,西汉末年,有谶语说:“刘秀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炎际火为主”,概而言之即“刘秀当为天子”。
当时篡夺朝政的王莽,手下便有心腹名为刘歆,此人为汉宗室,想应验这个谶语,特地改名为“刘秀”。
结果是南阳的那位刘秀应了谶语,是为延续汉祚的汉光武帝。
其三,东汉末年,有谶语说:“代汉者,当涂高也”,淮南袁术字公路,觉得应该是自己应谶,正好又有传国玉玺在手,于是迫不及待的登基称帝,建号仲氏。
结果接受汉帝禅让的却是魏王曹丕,国号“魏”,据说这魏字,便应了“当涂高”的谶语。
以谶纬之学来看,谁成天子,谁君临天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胆敢违抗者,不过是为王前驱或者螳臂当车。
数百年来,各种谶语层出不穷,谁对谁错已经说不清楚,有的谶语是事后附会,有的谶语则是野心勃勃之辈现编出来,以作为自己起事的借口。
但是有一类谶语,却从西汉末年便一直流传到现在,那便是“刘氏当王”、“刘氏复起”、“汉祚复兴”一系列谶语。
曹魏受汉禅,结果却为司马晋取而代之,待得永嘉之乱,衣冠南渡,晋末又出民谣,是为“金刀既已刻,娓娓金城中。”
金刀者,刘姓的代称,而接受晋帝禅让的是刘裕,正好应了“刘氏复起”的谶语。
刘裕建立的国家虽然国号为“宋”而不是“汉”,但他是建立汉朝的汉高祖刘邦之弟刘交后代,说刘裕是应了“汉祚复兴”的谶语也说得过去。
因为接连有刘秀、刘裕应谶,所以“刘氏当王”、“刘氏复起”、“汉祚复兴”一系列谶语,最后演化为“金刀之谶”,是天下间可信度最强的谶语。
刘宋灭亡,取而代之的萧齐,对金刀之谶一直很忌讳也很敏感,连皇宫里所用的刀,都不允许有金柄,更别说金刀。
到了萧梁还有陈国,虽然金刀之谶表面上的影响力已经变小,但这种忌讳也多多少少继承了下来,而与此同时,北朝的金刀之谶影响却在扩大。
具体的表现形式,就是聚众谋反的领,无论是汉人还是胡人,大多姓刘,或者自称姓刘。
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当年匈奴刘渊不就是如此么?打着复兴汉室的旗号,起兵造晋国的反,这可是最直截了当的口号。
数百年来,有许多人都是从金刀之谶里得到启,打出复兴汉室的旗号,即便原来不信刘也要自称姓刘。
不过刘宋灭亡已经多年,复兴汉室这个口号对天下人的吸引力越来越低,所以那些野心勃勃之辈,开始强调“刘氏当王”,这样也省得攀附祖宗,反正天下姓刘的那么多,不一定都要是汉室苗裔。
这种口号,目不识丁的老百姓也好理解一些,毕竟按照口号的意思,那就是“老天爷都说了,姓刘的肯定要称王得天下”,所以跟着一个姓刘的领起事,那就没有错了。
更何况随着弥勒信仰的普及,金刀之谶又吸收了弥勒下生、建立人间净土的说法,将百姓普遍信仰的弥勒经义,与卯金刀刘的金刀之谶合二为一,其说服力要比单纯的复兴汉室强很多。
郝吴伯长篇大论一番,让宇文十五恍然大悟,他不由得佩服起对方,因为这种学问似乎不能从经学书籍里学到。
面对宇文十五的由衷佩服,郝吴伯叹了口气:“自魏晋以来,清谈之风愈风行,许多经学名家都研究玄学...“
“数百年下来,经学已和谶纬之学糅合在一起,许多人成日里研究玄之又玄的谶语,试图从中找到天命所归,他好做从龙元从。”
“天命?争天下靠的是兵精粮足,要那玄之又玄的天命有何用?”宇文十五不由得激动起来,他受宇文温的影响,对这种天命之说很反感。
“开荒种田,聚集人口,操练兵马,打造兵器,大王用了九年时间,才攒下些本钱,若是成日里研究玄学,莫非临战时靠焚香祷告,祈求上天派出天兵天将退敌?”
宇文十五的质疑,郝吴伯其实十分赞同,他和许邵向来厌恶清谈,虽然立志有一番作为,却也不想做那种只会清谈不会处理实务的清流,更别说研究玄学、谶语。
“谶语当然不足为信,光靠一个金刀之谶就想逐鹿天下,简直可笑之极。”郝吴伯将吴明汇总的口供放好,“但是别有用心之人,却能以此蛊惑群众,祸害地方。”
“就像一碗好好的白粥,却被人投了颗老鼠屎,粥其实没坏,可却能让人恶心。”
说到这里,郝吴伯严肃起来:“宇文司马,此事不可大意,这个邑义后边的幕后主使所图甚大,但老巢却不知在何方,别处我们管不着,但一定要确保黄州总管府境内,不能让其派来的人立足!”
宇文十五闻言冷笑道:“此是自然,管他什么金刀、银刀,什么弥勒上生、下生,敢在黄州搞事,我就搞他!”
第二十一章 金刀之谶(续)
大江之上烟波浩渺,江北广陵城外周军水寨,如同别处一般被绵绵细雨笼罩起来,一艘艘战船、民船靠泊在水寨里,收帆系缆下碇,等着雨天结束。
江南夏秋季节多雨,一场雨下起来能下上十天半月,又有大风暴,从南边呼啸而来,吹得树木东倒西歪,瓢泼大雨瞬间当头泼下,只下了数个时辰,到处便化作一片汪洋。
天水一线,看上去白茫茫一片好不干净,只是苦了水寨里的士兵和船夫,要在一次又一次的雨天里熬。
即便雨停了但天气潮湿,有阳光的日子又少,衣物和被褥沤得开始霉,想要生火做饭或者烘烤衣物,结果原先囤积的柴禾都已用尽,到外面砍回来的木柴以及枯枝都湿漉漉的,根本就不好烧。
“江南的天气真是见鬼了,这雨什么时候才停啊!”
一艘船里,有船夫抱怨着,他二十多岁年纪,皮肤晒得黝黑,头黏糊糊的,看上去许久没洗的模样,此时此刻,正在舱门边上就着光捉身上的虱子。
一旁的瘦子闻言嘲讽:“说得好像雨停了,你就能晒太阳一般,看着吧,即便停了,没过几日还得下,看看,看看,我这破衣裳又开始长霉了。”
“哎呀你这厮怎么净乱讲话,兄弟们这几日都在求弥勒菩萨保佑,莫要乱说了。”
“乱说?菩萨如今不是保佑我们了么?在江北霉,好过在江南倒霉!我跟你们说,前次运粮去京口大营的吴老三,那叫一个惨呐...”
几个闲得无聊抓跳蚤的船夫,开始议论起如今的时局,他们和水寨里大部分青壮一般是青州人,平日里在海边打渔为生,也有人是灶户,或者干脆就是寻常百姓。
不管苦不苦,反正日子就这么过着,结果去年年底被官府征,随青州水军南下,入长江支援官军作战。
出时吏员们把胸脯拍得啪啪响,说此次官军大举南下,足足有百万大军,荡平区区岛夷不在话下,所以待得来年也就是今年年初,春暖花开之际,官军便能班师凯旋,大家就能回青州了。
官府这么一说,大伙不管愿不愿意也都信了,临行前给弥勒菩萨烧香许愿,祈求菩萨保佑自己平安回来,然后带着包裹出门,挥泪告别家人,登上密密麻麻的战船,随着青州水军南下。
一开始还算顺利,官军虽然渡江南下的时间比预想中要迟些,但据说一上岸就很快逼近陈国都城,就在大家以为胜利即将到来之际,官军却吃败仗了。
具体情况,做船夫、苦力的寻常壮丁是不知道的,但知道战事不利,自己恐怕是要在江南多待上一段时间。
所谓胜败乃兵家常事,大伙琢磨着官军下一次一定会赢回来,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战事一直不顺,更要命的是天气愈多雨,雨一下就是十天半月。
官军控制了江面,所以水战越来越少,船夫们要做的事就是划棹、操帆,行船往返大江南北运粮运辎重,闲着没事就在水寨里待着,许多人就住在船上。
日子渐渐一天天过去,官军在江南那边和岛夷雨天时就对峙,晴天时就打来打去,结果打到现在始终没有什么大捷,反倒是从军青壮里倒霉的人越来越多。
有水土不服的,有吃坏肚子的,有淋了雨吹了风高烧的,越来越多的人病倒,幸好官军对人还算不错,把病患都运到广陵城里安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