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行周 第1167节
不过没人担心什么,因为大家确实没有造假,因为权广州刺史杨济之前已经多次来到这里,监督盐场的全面整治,清除积弊,严惩贪官污吏。
不知这位杨使君用了何种手段,将盐场的龌龊事情弄得清清楚楚,忽然召集灶户、盐场官吏和附近村落的大户来开大会。
开什么会?清债大会,盐场的灶户全都欠了一屁股债,还到孙子的孙子那一代都还不完,而杨使君就是要大家当面将债务一次性清理完毕。
债主是哪些人呢?附近村落的大户,还有盐场的部分官吏。
大户们放高利贷很正常,为何连某些官吏也成了债主?很简单,因为这些人也放高利贷。
广州南海郡,沿海地区从秦汉时就有盐场延续至今,盐场属于官府管辖,而煮盐的人被编为灶户,世世代代都在盐场煮盐。
灶户每日都有煮盐定额,日工钱近百,或者用米若干替代工钱,但若不能足额上缴就要受到处罚,可即便足额上缴,也未必能及时拿到工钱或米。
盐场出盐那么多,怎么会发不出工钱?但官字两张口,怎么说都有理,灶户们拿不到工钱或者米,但日子还得过,不然一家老小就会饿死,那该怎么办?
借钱应急。
其实就是借高利贷,九出十三归,而盐场的某些官吏很‘体贴’,说发不出工钱,但他们有钱放贷,反正当月该给的工钱,慢上十天半月总会发,所以先借钱缓一缓也没什么错吧?
错,因为工钱慢慢的拖,越拖越久,工钱拖欠半年不发都已是常事,而高利贷的利滚利让所有借钱的灶户都还不起,即便后来发了工钱,还利息都不够哪里有钱买粮食?
其实就是黑心官吏把该发的工钱当做高利贷本金借给灶户,用这种办法逼灶户们欠债,然后继续借高利贷还利钱。
就这么利滚利,灶户们欠下的利钱连孙子的孙子都还不完,从此成了某些官吏以及周边村落放贷大户的奴隶。
他们的孙辈从刚出生起就欠了一屁股债,永远也不可能还清,没有希望只有绝望,直到新官府派人来为他们做主。
算账嘛,谁都会算,权广州刺史杨济查清盐场的真实账目后,按九出十三归的规矩,和那些拖欠工钱放贷的官员算了笔账,算这些被拖欠的工钱连本带利该还多少,然后这些人就跪了。
抓的抓杀的杀,剩下那些周边村落放高利贷的大户战战兢兢,杨济召集大家开会,又算了一笔账。
许多灶户历年来还的钱,其实早就把本金包括正常的利钱还清,杨济拿着账目问各位大户,那些几辈子都不可能还清的利钱,是不是要灶户们用人命来还。
哪有人敢接这种话茬,所以由官府做主,将灶户的债务全清,债契当场烧毁,从此不许再提,作为补偿,盐场发放适量海盐给大户们“止损”。
看着火堆中化为灰烬的债契,许多灶户痛哭流涕,纷纷向杨济下跪磕头,而盐场被官府大力整治之后,从上到下面貌焕然一新。
官府无偿调拨粮食、衣物分发给灶户,还调集木料修葺房屋,大家感激涕零,所以听说杨使君的上司“夕阳王”要来体察民情,都兴奋的出门夹道欢迎。
如今一看,这位“夕阳王”不像是来体察民情,反倒像是要办人命大案所以来勘察现场,许多人都有些恍惚。
村头大树下,宇文温召集村民们(灶户们)开会,他看着面前的男女老少,大声问道:“新官府好不好!”
通事把他的话转成方言又喊了一遍,灶户们毫不犹豫的大喊:“好!”
“很好,寡人对杨使君整治盐场的情况很满意,对大家的现状也很满意,不过对盐场的产量很不满意!接下来,在年底前,把盐场的产量翻数十倍,有没有信心?”
“有!”
第八十二章 重获新生
盐,是维持人类身体机能不可或缺的物质,而古今中外无论哪个国家或者民族都缺不了盐,那么盐是怎么来的呢?
盐的来源分为:海盐、池盐(湖盐)、井盐、岩盐(矿盐),对于中原地区来说,河东解池的池盐、蜀地的井盐,还有沿海地区的海盐,是中原食盐的三大来源。
而海水中的盐取之不尽,所以海盐的数量很多,从北到南,有沧州盐场、州胶莱州盐场、淮南盐城盐场、吴郡盐场最为闻名。
除去岩盐,如何将盐从液体(湖水、井水、海水)里提出来是个问题,但其实方法很简单,那就是煮盐,光看字面意思,可能会有人以为是将海水煮干即获盐,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海水咸,其中含有盐是不假,但浓度不够高,所以海边盐场煮盐时,并不是直接将海水放入容器中煮,他们要煮的东西是滩涂下深褐色的卤水。
这样的卤水是海水涌上海滩后经过泥沙渗透形成的高浓度盐水,煮这样的卤水,同样的水量、消耗同样的薪柴,获得的海盐比纯粹煮海水所得海盐要多得多。
这对于盐场的灶户来说是常识,但对于其他人来说就未必了,宇文温若不是有“先见之明”也难免陷入思维误区。
他如今正看着一个牢盆,琢磨此物到底是不是汉时的“文物”。
牢盆是煮盐的工具,也就是盛卤水容器,因为是金属制造所以价格不菲,宇文温面前的这个牢盆,据说是汉时传来的,不过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不科学”。
一名盐丁正在旁边讲解着煮盐的大概过程,宇文温对此根本就不感兴趣,却对这位盐丁很感兴趣。
煮盐的盐丁被编为灶户,祖祖辈辈都被禁锢在盐场,每天忙的事情就是煮盐,世代居住在海边,虽然天天有海景看,住的又是海景房,但这可不是什么诗情画意的生活,因为现实很残酷。
盐场的海岸上,大潮来时汪洋无际,潮水退却后举目望去,滩涂泛起淡淡白色,那是结晶在滩涂里的盐分,将富含盐分的卤水收集起来用工具煮,煮盐者即为盐丁。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盐丁可谓是无月无日不在火中,最煎熬的是三伏天,盐丁要在煮盐的大灶之间来回奔波,一灶煮好再到下一灶,本来天气就炎热异常,成日守在灶旁更是热上加热。
如果要有个形容词,那就可以把盐丁当做丹炉里炼的金丹,每天都在承受着高温煎熬。
皮肤一开始还算白,然后被日晒火烤弄得渐渐发红,然后变黑,皮色如铁,肉如干脯,无论男女老幼皆是如此,因为全家齐上阵,为的就是确保完成每日的定额。
盐灶这么热,可以暂时离开么?不行,煮盐时火候要控制好,到了关键时刻要投放盐母,不然错过时机会导致这一灶盐的产量下降,到时倒霉的还是全家人。
大热天煮盐,根本就没办法纳凉,对于路人来说,一个树荫不过带来些许凉快,而对于灶户来说,却是难得的清凉世界,犹如天上的广寒宫一般让人神往。
煮盐,当然要生火,那就需要大量的薪柴,数百年的煮盐,让盐场周边的树木几乎被砍伐一空,所以灶户们只能到内陆地区砍柴,收集枯枝干草,这也需要全家出动。
会走路的小孩儿,跟在父母身后在灌木丛中捡柴禾,年纪再大些的就爬树折枯枝,辛辛苦苦收集了一捆捆薪柴扛回去,烧不了多久又得再去收集。
全家一起煮盐,从年头忙到年尾,每日工钱近百,一个月下来有差不多三贯,一般人打散工每月有一贯就不错了,看上去好像不错,但问题在于,这是一个灶户的全部收入。
通常来说,一户按五口计,两老,夫妻俩,外加一个小孩儿,五口人正常情况下,每月消耗口粮都要有七石,即便按米价每石三百文计,三贯钱不过能买到十石米。
好像够吃,但一家人过日子除了吃还有穿,还有其他开支。
灶户住的是茅草屋,海边夏秋季节多飓风,风暴过后茅草屋就算没塌也快要塌了,所以要花钱修:煮盐那么辛苦,很容易头痛脑热,那要花钱买药治病。
衣服破了要补,孩子长高了原来的衣服不合尺寸,要换;水缸破了也得换或者补,到处都是花钱的地方,区区三贯钱哪里够花,更别说工钱还经常不能及时发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