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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水行周 第961节

对于这个说法,杨济立刻进行反驳,他还是用《荀子》作为反击的武器:《荀子》引用的书籍很多,引用《诗》则曰“《诗》云”,引用《书》则曰“《书》云”。

那么引《道经》,说明《道经》就是《道经》,没有尊称,不然为何引用别的书籍都没有尊称,何故引用《尚书》就要尊称?

《尚书》是六经之一,凭什么其他书没尊称,反倒是六分之一的《尚书》要用尊称?

荀子著书,有严格的体例,凡引《诗》、《书》,皆注明出处,独“人心之危”二语,单标出于《道经》,所以杨济认定《道经》是书名不是尊称。

由此反驳刘炫的说法,“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这两句,并不是《荀子》引述《尚书》,而是《荀子》引述《道经》。

而最后一句“允执厥中”,杨济认为这不过是中原(河南)方言,河南方言说事之当可者即谓之“中”,其不可者谓之“不中”,于物之好恶、人之贤不肖皆以“中”与“不中”目之。

其所谓“中”、“不中”,如同南人所说“可”与“不可”,“好”与“不好”罢了。

“允执厥中”的“中”,无论身份贵贱谁都能说,本来就无所谓深玄高妙,结果作伪者不知道其“中”为一方言,故而连带着抄来的三句,连成四句共十六句圣人心法,简直是可笑之极。

‘真的假的,这样也行!’宇文温闻言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从杨济上场之后,他根本听不懂辩论双方在说什么,可如今杨济说到“中”与“不中”,他终于听懂了!

浓浓的河南口音“中”、“不中”,对于宇文温来说真是太形象不过,毕竟千年之后,河南话也是这样说的,上古时期,几位圣人活动的主要区域不就是黄河流域么?

“东晋时豫章内史梅赜献古文《尚书》,自称是为孔壁古文《尚书》,不才认为,身居南方的梅赜可能不通中原河南方言。”

“梅赜有作伪之嫌,极有可能是伪造《大禹谟》时,把‘允执厥中’与别处抄来三句合作四句十六字,编作圣人之言!”

杨济此言一出,满堂哗然:你居然说梅赜所献古文《尚书·大禹谟》是假的!

“兄长,这这...杨司马所说,似乎很有...哎?”

刘文起想和身边的兄长刘文静交流心得,现兄长竟然呼吸急促,双拳紧握,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讲台上的辩论双方,口中念念有词:

“果然,果然!当年读书时,怎么看都觉得这四句十六字有些古怪...

“兄...兄长...”刘文起见着兄长如同入魔一般,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他学《尚书》学得还不精纯,有时候得拿着书翻看才能与人讨论。

方才辩论双方言辞之激烈,他手上没有书,思路根本就跟不上,环顾左右,现许多人已经入定,有的人则是拿着炭笔在白纸上快的写着什么。

刘文静回过神来,扯着弟弟低声喊道:“笔呢?纸呢?快记下来啊!”

“啊?啊!我的笔...”刘文起如梦方醒,探手在身上找笔,可当他拿出纸笔时,猛然回过神来:他们辩论得如此激烈,写字哪里来得及啊!

听众席一隅,宇文理扯着萧瑀问道:“你带了《大禹谟》了么?我记不住啊!”

萧瑀手里拿着炭笔,在纸上快书写着,没空理会宇文理的问题,只能是用摇头来表示没有《大禹谟》。

他对《尚书·大禹谟》的内容算是熟悉,不用翻书也能与人议论一二,但要跟上此时辩论双方的思绪已经很吃力,还要记下谈话内容几乎是手忙脚乱。

若不是宇文理身份特殊,他真想大喊一声“不要吵了!”

宇文理见着萧瑀已经入魔,转向求助孔颖达,结果见着这位更加像入魔,口中不住的念叨着:“中...不中”

“孔兄?你...你不要紧吧?”

孔颖达闻言转头看向宇文理,他双目无神,面容僵硬的挤出笑容,只是在宇文理看来,这位似乎遭受了沉重打击。

“孔兄,我没去过河南,那里的方言说‘可’与‘不可’,莫非真是‘中’与‘不中’?”

孔颖达点点头说道:“我经过河南州郡时,投宿沿途驿站,那里的方言说到‘可’与‘不可’,确实是‘中’与‘不中’...”

“那那那...杨司马所说,莫非真的有可能?”

宇文理紧张起来,他起初学《尚书·大禹谟》时,老师可是说过,“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这四句十六字,是圣人心法。

结果有可能是假的?

“方言,中原方言...梅赜是东晋豫章内史,梅赜可能是南渡后裔,可能不通中原方言,所以,所以有可能...”

孔颖达念叨着,只觉得精神有些恍惚,如同父亲某一天忽然说他非亲生,生父其实是河南豫州一个农夫那样让人无法接受。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这四句圣人之言,前两句是别的书里抄来,不过改了个字,第三句是编的,第四句你说没什么特别之处,是大家不通方言想多了?

这怎么可能啊!!

第一百零七章 书到用时方恨少

杨济对“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的质疑,尤其对“允执厥中”的看法,让刘炫一时间哭笑不得,对方以中原(河南)方言来解释,他无法引经据典来反驳。

允执厥中,多么玄妙的四个字,结果被杨济这么一解,刘炫满脑子就是河南州郡当地人说“中”或“不中”,上古圣人那光辉形象,瞬间崩塌。

刘炫当然不可能认输,还是坚持“允执厥中”的通常注解,但杨济的质疑很有效果,听众们已经在窃窃私语,许多人都已经出现了动摇。

怀疑的种子一旦在心里了芽,就再不可收拾,刘炫对十六字的解释听起来有些勉强,尤其最后四个字,不是正面反驳,而是照本宣科,这更助长了听众们的疑惑思绪。

杨济的进攻没有停止,他用明代梅鷟《尚书考异》的内容,继续对《尚书·大禹谟》质疑,目标是这篇书中的两句话:皋陶迈种德,德乃降。

“先生!《尚书·大禹谟》之中,禹曰:‘朕德罔克,民不依。皋陶迈种德,德乃降,黎民怀之,帝念哉!’其中‘皋陶迈种德,德乃降’一语见于《春秋左氏传·庄公八年》鲁庄公之语...”

听得杨济说到了《春秋左氏传》,许多听众面面相觑,今日因为是刘炫讲《尚书》,所以他们即便带了书,也都是带《尚书》各篇,哪里有人会带《春秋左氏传》。

所以这就是考验各自功底的时候,奈何许多人还没做到烂熟于心的地步,手上空空,脑袋也没有详细内容,思绪根本就跟不上辩论双方所说的内容。

杨济用典,说的是鲁庄公八年夏,鲁**队与齐**队联合围攻郕国,郕国哪里顶得住,便降了齐军,鲁国士大夫仲庆父得知后,请求鲁庄公伐齐师,鲁庄公不许。

《春秋左氏传·庄公八年》记鲁庄公之语曰:“不可,我实不德,齐师何罪?罪我之由,《夏书》曰:皋陶迈种德,德乃降,姑务修德以待时乎?”

由此衍生出一个问题,《左传》此条材料中的“德乃降”一句是鲁庄公所引《夏书》之文,还是鲁庄公本人所说?

西晋之时,杜预将此句理解为鲁庄公本人之语,杜预为《春秋左氏传》作《注》,于“皋陶迈种德”一句下注曰:“《夏书》,逸《书》也,称皋陶能勉种德,迈,勉也。”

依杜预的理解,鲁庄公所引《夏书》之语,只有“皋陶迈种德”一句,而“德乃降”乃是庄公之语。这一理解显与《尚书·大禹谟》“皋陶迈种德,德乃降”不相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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