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不求生 第2节
“盖老你说什么胡话呢?这人是流贼啊。”李重二愣了一下,他倒想起来,最近流窜郧阳周边的这股流贼,据说就是从陕西流窜出来的,那倒确实有可能和陕北出身的白有财认识。
白有财也是米脂人,被抓去做民夫后,便是连自家婆姨都跟人跑了,因此被周围人调侃称为盖老,在陕北方言里盖老算是个不轻不重的骂人话了,专职那种没什么骨气的婆妈汉子。
“我晓得,那人也姓李,是我们寨的,我看着就脸熟,一听他讲话就知道,确实是我老乡。”
白有财一边帮着李重二收拾残局,一边回忆了起来,他倒是没什么别的心思,大抵只是看到曾经认识的老乡成了流贼,又被官兵俘杀,最后成了一堆饥民的腹中餐,忍不住便要感慨一番。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被民夫生活折磨到半疯的李重二,却从中听到了一点别样味道。
李重二压低了声音,贴近了白有财,问道:“你们寨的?我还不知道盖老你是哪的人呢?莫不是继迁寨的?”
白有财回头瞟了李重二一眼,回答道:“是啊,米脂继迁寨啊,怎么,我之前跟后娃已经讲过了嘛?我怎么记不得这回事。”
米脂李继迁寨。
这几个字立即便激活了李重二麻木的神经,他对这个地方实在太熟悉了,对明史稍微有点了解的人,就应该听过这个地名:因为这正是明末农民起义军的头号领袖人物,李自成的出生地。
李重二当年还在某问答分享网站活跃的时候,就跟人争吵过李自成到底是不是汉族罪人的问题。当时就有人说李自成出生在李继迁寨,压根就不是汉人,而是党项人,和老汗努尔哈赤是一丘之貉。
为此李重二专门去翻了翻书,发现所谓李自成是党项人的说法,除了清修《明史》等书籍里称他即位后宣布以李继迁为始祖之外,就没有其它证据了。
而《明史》里记载的“十七年正月庚寅朔,自成称王于西安,僭国号曰大顺,改元永昌,改名自晟。追尊其曾祖以下,加谥号,以李继迁为太祖”,这个条目,来源自康熙朝的翰林检讨毛奇龄。
在毛奇龄的《后鉴录》里,他声称李自成在西安即位时,曾经以党项人李继迁为不祧之祖。
可问题在于,李自成称帝的时候,毛奇龄身居江南,并没有接触过闯军。而除了毛奇龄的《后鉴录》以及摘抄了《后鉴录》这段的《鹿樵纪闻》外,无论是甲申之变的亲历者记录,还是吴伟业《绥寇纪略》、戴笠《怀陵流寇始终录》、彭孙贻《平寇志》、张岱《石匮书后集》等清初史料,都没有李自成以李继迁为祖之事的记载。
按理说,追封太祖、建立宗庙,是古代王朝头等大事,必然会公告于天下。实际上李自成也确实将追封几代近亲为皇祖皇宗的诏令,公告天下了。可只有追封李继迁为太祖这件事,除了《后鉴录》一条孤证外,再无任何史料证据了。
而且《后鉴录》本身还创造性的将张献忠屠蜀人数,具体统计到了六万万有奇,本身的可信度就已经非常低了。因此其中关于李自成追封党项人李继迁为太祖的三无记载,恐怕很大概率是毛奇龄道听途说、胡乱编造出来的。
也是因为有过这么一桩公案,李重二对李继迁寨这个地名印象非常深刻。李自成虽然并非党项人,更不会追封一个几百年前的党项人做祖宗,可他确实是出生在李继迁寨这个地方。
白有财的一句无心之言,立马让李重二将竹溪城外的那股陕中流贼,和明末纵横天下的闯王李自成联系了起来。
崇祯十二年……
如果历史没有发生改变的话,不管潼关南原大战是否存在,不管李自成的商洛十八骑到底是真实历史还是民间传说,李自成此时都确实正处于一个人生的最低谷当中。
而且不久之后,李自成就将龙出大海、风云际会,冲入中州大地,最起码在数年间,堪称是战无不胜,几乎有再造新朝的趋势了。
李重二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之情,他紧紧握住了拳头,这个被自己穿越到的可怜小少年,绝不会成为路旁的一具饿殍,也绝不会以一个民夫的身份活活劳累而死。
他要吃饭,吃很饱很饱的饭,然后,若有机会,他还要利用竹溪城外的李自成,报复自己受到的种种虐待……
对,还有天下,他还有雄心壮志。竹溪县城的景象,让李重二真正见识到了乱世是何等的残酷,如果历史没有发生变化的话,将来满洲人入关,比眼前景象更为血腥残酷百倍的场景,还将在全天下上映。
无论如何,他都要抓住这个机会,不管是为了吃饱饭,还是报复鞭打自己的官兵老爷,或者是更加崇高的目标,他都要活下去,站起来——当一个人为了求生而活下去的时候,只不过是一具麻木的行尸走肉罢了,可当一个人为了希望而活下去的时候,他将干出任何人都想不到的事情来。
伟人说过,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亡;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
只有向死而生,才能在这个空前的大乱世中,真正活下来。
第2章 竹溪一民夫(下)
天色渐暗,李重二回到了民夫们暂住的破茅屋中。四面漏风的破茅屋,一到半夜,便冰凉彻骨,让人根本睡不踏实。不过有一个住所,总比夜宿大街,早上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被流民吃掉两条腿好多了。
屋里除了李重二和白有财外,另有几个陕西民夫同住,他们躺倒便能睡着,丝毫不受恶劣条件的影响。而李重二心思则都扑在自己藏匿的铁器上面,那是跟随官兵搜山杀良时,他从山村里拾到的半支铁质农具。
本意只是想做防身之用,但现下李重二心中已生反意,便用心打磨起来,再插上一只趁手的木柄,看起来便同一把短剑没太大分别了。
“后娃,你是不是想干什么大事?”
白有财的声音突然从李重二身后传来,漆黑的茅草屋中,这句问话让李重二心中一惊,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武器——他要干的大事可是去投流贼李自成,准备造反啊,这要是说出去,还想不想要脑袋了?
“盖老还不睡觉,说什么疯话呢?”李重二一边将武器藏好,一边压低了声音,糊弄着白有财。
“自从白天我说了我认识那流贼后,后娃就贼米溜眼的,莫不是想去投了山中的那流贼?”
“说什么胡话呢!”李重二一把将白有财嘴巴捂住,“流贼都是要杀头的狗东西,这话传出去,让将爷们听到,咱们的脑袋就要挂到城门上了。”
“那你打磨那支刀做甚?”白有财眯起了眼睛,露出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后娃一点都藏不住心事,白天你一脸想弄死那官兵老爷的模样,我还看不出你想干嘛吗?”
“这城里我还见到了几个老乡……”白有财紧贴着李重二的耳朵说出了这句话。
老乡?白有财的老乡,那自然是李继迁寨的人了,他们居然已经混进竹溪县城里了吗!
李重二心下骇然,这帮官兵老爷到处搜山找不到的流贼,居然早就已经渗透进了县城当中。李自成到底是李自成,看来流贼是有意要反客为主,主动来收拾这帮剿匪无能、祸民有术的官兵老爷了。
“老乡?那盖老还不赶紧找官兵老爷们出首,好领个赏啊。”李重二已经可以确定,白有财十有八九也产生反意了,这民夫的活计再干上个把月,他们一老一少,绝对是活不了太久的。
“后娃还不说实话?领赏,领个屁赏,让狗老爷们知道我跟流贼都是老乡,人家还不顺手摘了我这颗脑袋?”白有财唾骂一声,“你有屁快放,直说跟不跟老子干这票吧,咱们在这么下去,还能活个几天?”
李重二知道这是自己接触闯军的唯一机会,但毕竟投奔流贼造反,那是要杀头的大事,他还是不敢直截了当跟白有财表明心迹,便装模作样道:“你这疯话我不会跟任何人讲,你要做什么事便直接去做,真要讨得什么富贵,莫忘了我便好。”
“那你把刀给我,”白有财听得气恼,伸手便要抢刀,“跟个婆姨一样,你这样饿死在路边,都没人给你收尸了。”
这把武器可是李重二的心头肉,他哪可能让给白有财?李重二一把便将白有财挡了下来,他虽然饿的消瘦到走形,可小小年纪便比白有财高出大半个头,两人扭斗起来,更是占尽上风。
“别闹了,你这样吵醒其他人,咱们说不准就要掉脑袋了,我跟你干、我跟你干,还不行吗!”
李重二一边护住武器,一边忙不迭答应了跟白有财一起干。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白有财也不是那种钓鱼执法的狠角色,再闹下去,可就真的要坏大事了。李重二现下也算信得过白有财,何况如今的形势,事情泄露了,那主谋也是白有财,他至多算是个知情不告、被裹挟的罢了。
白有财这才坐了下来,此时已临近深夜,过堂风吹进茅草屋里,两人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屋外又传来一阵儿哭喊哀嚎的声音,中间还夹杂着吧唧吧唧的啃咬声,不知道又有哪个饥民让人给活活吃掉了。
“我可不敢杀官造反,但是若能搞到几个银钱来填填肚子,那也是好事啊。”李重二压低了声音,还是一副藏着掖着的样子,“盖老倒是说说,你打算怎么跟那伙流贼搭上线。”
白有财愣了一下,他只是看出了流贼有人已经混进县城里了,又受够了这生不如死的民夫苦役,便打算投了流贼,杀官造反,能活几天是几天,总比现在就累死饿死好,哪里有想过具体的方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