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不求生 第515节
刘芳亮、方以仁、郝摇旗、谷可成、郭升等大帅及文武将吏,都不知道对李来亨说些什么好。其实刘芳亮自己的内心,同样是万分自责,他是李自成的陕北元从,与闯王的感情比之李来亨,更为深厚许多倍。
获鹿一役,如果楚军和左营骑兵能够及时赶到战场,一定能够扭转胜负——最差的情况,也不至于使得李自成壮烈牺牲,战死沙场。
现在闯王死了,永昌天子死了,大顺军将士们心中的一根支柱骤然崩塌,所有人都像是被抽了魂一样,仿佛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获鹿大战对顺军兵力实力的打击,远不如它对顺军精神和心理上的打击大。
李来亨骑乘的战马,还是当初李自成在大顺朝的开国登极典礼上送给他的“河西八骏”。通体火红,形同烈焰的赤骥马低沉地咴叫着,月光透过稀疏的枝条,斑斑驳驳地洒在马背上面,李来亨的眼窝因为这多日来的内疚与焦惶,已经深深地陷了下去。
他清隽的面庞,少年青丝,居然已有了早生的华发,脸色更是一直像雪花般惨白。
楚军向西行军着,周围一片沉寂,人人都不愿意说话,也没有心情和精力说话,清冷的月色更增添了冰凉的死气。
连刘芳亮都很难宽慰李来亨,这时候也只有方以仁的话,还能对随侯起到正面的影响和作用。
清朗的月下,方以仁振袖叱道:“请问府主今年贵庚?”
方以仁这离奇的问题,当然让李来亨吃了一惊。他很想骂骂方以仁的问题来得这样不合时宜,但发泄式的气话到了嘴边,又实在对着方以仁说不出口。
李来亨回答说:“我记得是二十一岁了吧?”
“二十一岁的人,竟然还跟五岁小孩一样。”方以仁嗤笑道,“当今之世,是数百年所未有的乱世。人心离乱,朝不保夕,今日活着的人,谁能保证明日不死?何况天下本没有长生不死的仙丹,先皇难道可以十年、百年的为府主开路吗?死生离乱的事情,府主自己也不知道经历过了多少,现在还会为这种事消沉,唉,真是可悲!”
方以仁的话说得如此直接,周围甚至是包括刘芳亮在内的众人,全部为之神色一惊。李来亨把这些话听在耳中,却是又忧虑、又无奈、又为之感到惨淡,只能露出一抹苦笑。
看着李来亨这样没有出息和气度的模样,方以仁更加是气不打一处来。
是,他方乐山只是一个无意中陷于流贼之中的书生;是,他方乐山不过是一个总在背后嚼人舌根的长舌妇。
但如今大顺帝薨,满洲铁骑直抵中原,将有践踏天下之势。这时候正是需要李来亨站出来,领袖群雄,中流击楫的时候,他怎么能够被允许露出这样一幅沮丧的模样?
太没出息了!
方以仁直指着李来亨的鼻子,骂道:“如此作为,如此气量,还想平定天下、驱逐东虏,开万世的太平吗?
府主再这般固态萌发,我看只好是早早退兵回乡,做一个田舍翁了却残生罢。你原本不就是陕北乡里的一个农夫?还是回米脂耕田讨饭,将来八旗兵到的时候,或许还能做个包衣奴才也说不定吧!”
方以仁出言如此不逊,连郝摇旗都看不下去了。郝摇旗也是李自成的陕北元从,他虽然因为总犯下一些偷鸡摸狗的小错,所以长期沉沦小卒身份,可却因为跟随李来亨而屡获拔擢,现在更加成长为楚闯中足可以独当一面的方面大将。
方以仁的话让郝摇旗倍感气愤,他心下觉得方以仁这个明朝投降来的秀才书生,果然到底是和闯营的流贼响马不是一路人,又觉得方以仁对李来亨出言不逊,如此辱骂,已经犯下死罪。
“狗秀才,怎敢这样大言不惭!”
刷的一声,郝摇旗拔出腰间佩刀,两腿夹住马腹,就要冲过来将方以仁斩于马下。刘芳亮急忙加速飞驰过来,一手从旁边拽住郝摇旗的缰绳,劝道:“摇旗,别胡闹、别胡闹。”
方以仁对郝摇旗的愤怒不闻不问,他手里抓着的还是李来亨送给他的那柄白金骨折扇。刚刚怒斥李来亨的时候,这把折扇已经被心情激愤的方以仁用力揉捏,损坏了一半。
黑秀才的怒气丝毫不比郝摇旗弱,郝摇旗气愤他对李来亨出言不逊,黑秀才气愤的却是这种时候,李来亨怎么能如此惺惺作态?
毫无雄主气魄!
他一手将被自己抓烂的白金骨折扇,啪的一声摔在李来亨的脸上,骂道:“汉胡不两立,春秋大义,义在攘夷复仇。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
李来亨让方以仁骂的是全无脾气,只能不住地苦笑。他向郝摇旗挥挥手,低声说:“摇旗,不要在这里发疯。要发疯,且去到战场上为先帝复仇。”
继而李来亨双手抱拳,向方以仁致歉道:“乐山,是我无度,竟然让你发此雷霆大火。狗鞑子杀我先帝,这是大顺虽百世、千世都必须报复的春秋大恨。我们此去大名,不是为了狼狈逃回黄河以南,而是要聚兵再战,以满洲人合种合族的性命血祭先皇。”
李来亨看着腰间那柄俘虏自清军将领遏必隆手中的腰刀,唾了一口以后,连刀带鞘,全部投入前方的小河之中。
“夷狄畏威而不怀德,东虏狡诈多叛,皆为狼心狗肺之徒。我李来亨在此立誓,必将其夷族尽行剪灭,永绝根株,捣其巢穴,诛其种类。合中国之力,扫荡黑山白水,直捣黄龙之府,搜杀无遗、剿洗灭绝。不然,则使我李来亨受戮于千刃万箭之下,不能保有一尸!”
“灭绝种类!”
第583章 东方既白,大顺中兴
大名城里,每条街道上都是杂乱的马蹄声。
人心未定,人心难安。
李自成之死,这条噩耗对大顺军的精神已经造成了致命打击。对于李过个人,更加是造成了一种几乎可以说是毁灭式的打击。
李自成之于李过,如兄亦如父,荆侯是从来、从来都没有设想过,有朝一日需要由他来扛起顺军的大旗,由他来继承李自成的领袖地位。
在跟随李过撤往大名府的顾君恩、陈永福、牛成虎看来,这位刘宗敏死后,大顺军中最具有军事才华的战将,现在脸上的忧愁,实在过于浓厚——浓厚到了令人怀疑他是否将一病不起的地步。
城内的士兵都受到李过的影响,每个人都垂头丧气,精神、气魄低落到了谷底。
许许多多的将士小腿肿胀,他们从获鹿一路南逃到大名府,日夜不息,一刻都没有停下来过。
他们一直在跑,一直在逃跑,不知道有多少人跑烂了自己的脚底板、跑肿胀了自己的双腿,也不知道又有多少人,永远地被留在了获鹿的坟冢里。
躺在床铺上的伤兵,周身到处是鲜血,罩袍被撕扯成一条一条的。他们的伤口绽开,皮肉上凝结着深色的血块,刀枪上粘挂着鞑子的皮肉和毛发,刀刃在星月下一闪一闪地抖着寒光。
“荆侯……”
顾君恩小声问了一句,李过神色不动,他的副将马重禧在一边对着顾君恩等人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影响到李过休息。
荆侯的脸上挂着浓浓的愁云惨雾,深陷的眼窝骤然颤抖了几下,他慢慢睁大了眼睛,眼中虽然愁苦,可依旧有一股顽强的生命力在流动着。
荆侯的嘴唇轻微地动了一下:“来亨还没到吗?”
顾君恩回答说:“回禀荆侯,随侯马上就到大名府了。随侯和磁侯带着一支兵马就在这附近了,他们先头的几名轻骑刚刚已经入城。”
夜色朦胧,空气中悬浮着极细小的水珠。一片黑暗,唯有远处的丘陵顶峰在乳白色的雾海中时隐时现地浮动。
李过还是很沉稳的模样说:“多加戒备,清军在获鹿大胜以后,占尽优势,或许会派轻骑偷袭大名府。今方国危之时,一切务必多加谨慎小心。”
顾君恩、陈永福、牛成虎三人相互看了看,都从对方的脸色上看出了安心的模样。马重禧也露出一抹安定的笑容,李过这时候还能注意到大名府的防务情况,看来他正从大行皇帝驾崩的危机中慢慢恢复过来。